第67章 小別勝新婚(二)
夢是個神奇的幻象, 明璜極少做夢。
他忽然夢到了初見張青陽的時候,他背上燃燒着火焰, 說:“你再不滅火, 我就要死了。”
他幫他塗藥, 懷着玩笑的心态推薦他《天劍仙帝》,他還真認認真真看了。還是中庶人的江川切菜做飯, 他們把酒言歡。他曾希圖挖重靈宗的牆角,把張青陽挖過來。水中森林層層疊疊,湍急的亂流中抱着他抱得那麽用力, 像是怕他丢了。
他曾經寫過很多封劍書傳給張青陽, 說了很多無意義的事, 無關緊要,只為傾訴。
那罐玫瑰露被王公公倒掉,他說不清地難過。
給他戴上虛無戒後轉身墜入了亡者的黑洞。白骨上他渾身燃燒着詭異的火焰,安坐得好像一位君王。
他說:“我喜歡你。”
還有久別重逢的熱吻,輾轉纏綿,輕柔地吻着他耳垂, 好像一只羽毛落下, 一切鮮活而明晰。簡單明了, 面紅耳赤。
他被一陣凄厲而短促的叫聲驚醒。渾身大汗淋漓。
本該一片昏黑的寝殿,點着昏黃的宮燈, 只點了兩盞。
明璜渾身虛脫口幹舌燥,怎麽回事,人呢?宮綿綿和鐘雲呢?怎麽一個都不在?
他拍打着龍床, 大喊:“人呢?!”
綿綿和鐘雲從暗處走出,低眉順眼地噗通跪下,鐘雲溫聲道:“殿下夢魇了,奴才熬了安神湯,喝下就好了。”
夢魇。
鐘雲雪白的裏衣袖子沾了黑紅的血,綿綿呈湯的手抖個不停,翡翠青花碗裏的湯差點濺出來。
他笑了:“朕不要喝安神湯,要喝赤魄晶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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鐘雲想了想,戰戰兢兢叩頭:“啓禀陛下,宮中藏的赤魄晶芽已經喝完了。”
明璜歪了歪頭:“朕記得,宮裏還有兩三餅的。朕一直舍不得喝。”
綿綿面色慘白:“是六宮幾位嫔妃分去了,每月月例如此。”
“月例?”明璜喃喃自語。
他眼中冒出殺氣:“朕不管。朕要喝赤魄晶芽,鐘雲,叫禦前侍衛去她們宮裏搜,無論如何都要搜出來!”
刀兵聲打破了六宮的寧靜,一座接着一座宮殿亮起,尚在酣夢中的美人們陡然驚醒,尖叫着縮成一團,禦前侍衛客氣而堅決地審問,搜尋出來的少許茶葉迅速轉給紫宸殿。
明璜如願以償地喝到了熱氣騰騰的赤魄晶芽,他一口一口細細啜飲着,鐘雲和綿綿站立一旁大氣也不敢喘一下。
他連飲三杯,激烈的情緒緩和了許多,從容的威嚴回來了。他旋轉着茶杯,慢慢開口:“朕在夢裏,說了什麽?”
鐘雲道:“陛下不必深究,夢中呓語而已。”
“出去。”
鐘雲哆嗦了一陣,乖乖出去。
“綿綿,你來說。”
綿綿左右一想,反正不該聽到的人都死光了,說出來又有何妨,大着膽子說:“陛下一直在喊青陽哥哥的名字。”
他又添了一杯茶,茶熱氣不多了:“還有呢?”
“呃……”綿綿眼睛咕嚕直轉,臉慢慢紅了起來,“嗯……就是一些陛下跟青陽哥哥說過的話。”
是嗎。他苦笑起來,“我就知道。”
綿綿第一次聽到他自稱“我”,而不是朕,頓時大為惶恐,不知所措時,聽到他緩緩道:“綿綿,你知道了,你能理解朕嗎?”
我什麽不知道。綿綿腹诽,他她在外流浪時什麽稀奇古怪的事情見多了,如今只是更加肯定了而已。
青陽哥哥老厲害了!
她好聲安慰道:“只要陛下覺得開心,想怎樣都好。”
明璜一下子笑了:“對呀,朕是皇帝。”普天之下,幾乎沒有他做不成的事。
可是即便是皇帝,也無法命令一個杳無音信的人出現。
他擺手:“勞累你了,回去休息吧。”他神情疲倦,只想一個人靜靜待着。
綿綿喏喏退下,茶壺裏的茶已經所剩無幾,他一口氣喝了個精光,微甜的紅茶在舌尖溢開苦澀的味道,苦到喉嚨,一直苦到心裏去。
若幹年後。
隆冬廿八時節,天寒地凍,滴水成冰。
曾經煊赫無比,號稱“天下第一富”的公爵盧家倒了,府中上百盧氏族人,不論男女老幼一應剝除了錦繡冬衣大氅,穿着一件薄薄的單衣,披頭散發,赤足站在雪地中,個個凍得像禿毛鹌鹑。身嬌體弱的小姐少爺支撐不住,一頭栽倒,路過禦林軍看也不看,一刀紮進心口,熱血噴濺,勝似紅梅。
“你們好大的膽子!此乃太上皇賜予本君的禦物,你竟敢搶,本君要上告,啊——”盧家老太君瘋癫嚎叫,拼命護着手腕上的翡翠龍镯,年輕的禦林軍頭領煞氣橫生,拽住老太君頭發往下一掼,膝蓋猛力一頂,磕得老太君頭破血流,手起刀落,半只胳膊落了下來。
禦林軍頭領撸下翡翠镯,罵罵咧咧:“都抄家滅族了,還護着一個破镯子!”
話雖如此,翡翠龍镯是貨真價實的皇宮之物,他不敢貪墨,交于手下,吩咐登記入庫,随即提着滴滴答答淌血的刀去找下一個目标了。
離鬧哄哄的一片哭嚎慘叫的盧府不遠處,停着一輛不起眼的灰色馬車,普普通通,仿佛是無意間停在這裏的,馬車散發着難以察覺的靈元波動,不經意地把路人的視線撥到一邊去。
裏面坐的是如今的玄衣使使長,明璜曾經的中庶人江川。
他正襟危坐,雙目微合,強大的神識覆蓋住以盧府為中心五百裏的每一處角落。
百足之蟲,死而不僵,斬草務必除根。盧府上下三百餘名嫡族老少,近千名仆役,一個都不能跑。
他靜靜等着,搜捕過去了一夜,大部分禦林軍忙着查抄家産,刑部将所有盧氏族人與花名冊上的記錄一一對應完成後,名冊轉手到了他手裏。
無一漏網。
他放下花名冊,将一碟腌青梅倒入烈酒中,陶罐底下起火慢煮,酒味慢慢蒸發,一點點滲入腌青梅中,梅酸氣彌漫開來,嗅得牙齒似乎也軟了幾分。
這是他最喜歡的吃法,煮好的梅子帶辛辣的酒味,再加上本身具有的酸甜味,別具一格。
梅子在酒液中浮浮沉沉。
他覺得火候差不多了,遂熄了火,将梅子一個個夾回青花碟,一個,兩個,他瞳孔驟縮。
少了一個梅子。
陶罐裏自然沒有的。
他看看腳底下,也沒有。
他肌肉緊繃,呼吸變得極緩極輕,覆蓋五百餘裏神識收攏,收束在狹小的車廂裏。
沒有。
他瞄了一下青花碟。
又少了一個梅子。
他放松下來:“請問閣下何許人也,為何故挑釁朝廷玄衣使?”
打是不可能打得過的,那只有好好談判了。
……
虛空中傳來一個人幽幽的聲音,渺遠得仿佛來自星辰之上:“我就是嘴饞。”
“陛下,如嫔在外面跪了有一個多時辰了。”
明璜繼續翻動奏折,提筆批閱,頭也不擡:“她愛跪,由她跪去。”
綿綿面露難色:“再跪下去,她的腿怕是要保不住了。”
“與朕有何幹系?”
綿綿自知無法說動他,暗暗嘆了口氣,起身走出紫宸殿,脫簪披發的女子蜷曲着跪在雪地上,穿着同樣雪白的單衣,好像要化進這霜雪大地中去了。
“如嫔娘娘,沒用的,陛下心意已決,誰也勸不動。”
如嫔仰起凍得青白的小臉,秀目淚光盈動:“青星禦侍,賤妾知道您最好心,求您向陛下禀告,賤妾真的不知道那幅畫是陛下的心愛之物。是賤妾手賤,是賤妾該死,求陛下不要連累賤妾的家人!”說完她又掩面嗚嗚地哭泣,瘦弱的肩膀抽動,有如一朵快要凋零的花。
綿綿無法,覺得眼前的女子真是愚蠢又可憐:“如嫔娘娘,您飽讀詩書,難道看不出你的罪名只是陛下向盧家發難的借口嗎?現在盧家大樹已傾,滿門抄斬,陛下不把你也扔進诏獄,已經是天大的仁慈了。”
如嫔面如死灰:“身處深宮,家人有難而不能拯救分毫,還不如把賤妾也丢進诏獄裏去!”
綿綿無言再勸,轉身回了紫宸殿,如嫔孤獨地跪在雪地裏,眼淚止不住地一滴滴淌下來,在寒風中凍結成冰。一個一個,把雪地砸出一個小坑出來。
她好後悔,後悔為什麽要為了一只貓兒擅闖沉星榭,如果沒進沉星榭,也不會看到那幅畫,更不會手賤的去提“稚兒戲作”,又怎麽會惹怒陛下,招來滔天大禍,她越想越後悔,心如刀絞。“哇”的一下吐出一口紅豔豔的血,向前傾倒。
一股柔和的力量拉住了她,溫暖的熱流驅除寒氣,好像裹了一層柔軟的狐皮大衣。她聽到有人淡淡道:“她為什麽要跪在這裏?”
“為她娘家人求情。”一男子說,“您還是不要攪這趟渾水為好。”
那人猶豫了下,放下她,溫暖的力量并未因此消失,源源不絕地湧動着驅除寒氣。
她突然不是那麽想死了。
“陛下,玄衣使江川大人求見。”
“宣他進來。”明璜正為赤水一帶的流民憂心冬日安置的問題,心浮氣躁。
江川道:“陛下,微臣代一人求見陛下。”
“如果是為了給盧家求情的,那就免了吧!”明璜把拟好的聖谕順手扔地上,鐘雲趕忙撿起來好生撫平整。
“是您的熟人張青陽。”
明璜聽到那個名字,好像着了一個霹靂,整個人都木了,好半晌回過神來:“你說什麽?”
江川語氣平板無波:“張青陽求見陛下。”
明璜視野一下子模糊了,耳畔嗡嗡作響,機靈的鐘雲道:“你們都出去——江大人,您也一樣。”
阖宮的人魚貫而出,守在外面的張青陽莫名其妙,鐘雲臉笑得跟花兒一樣上前道:“張大人,陛下在裏面等着您吶。”
他點點頭,大步往殿裏走去。
明璜在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