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世紀初的諾基亞
------
Hi Clare,
我一切都好。你呢,最近好嗎?
盛西原
2017年5月7日
------
這座城市從前一晚開始就被細雨籠罩着,辦公室裏又潮又悶,好像提前一個月進入了黃梅時節。
不知道男友有沒有被淋濕啊,早上起來一看窗外就開始懊惱昨晚應該回自己家睡的,現在好了,得穿過整個城市去上班,連早飯都沒顧得上吃。
想到這兒,賀時雨就忍不住笑起來。
“醫生阿姨。”小姑娘在門口篤篤敲門,看見她招手,就一路踢踢踏踏小跑着進來,把手裏的小袋子放到她桌上。
“這是什麽啊?”
“雪媚娘。”小姑娘圓滾滾的,稍微有一點點肥胖的危險,不過其實也還在健康範圍內。上回跟她媽媽稍微提了一下,結果把對方緊張壞了。賀時雨還記得她一下子睜大了眼睛,然後忙不疊地掏出手機說醫生您能不能給一點飲食上的建議啊,我也覺得孩子零食吃得有點多,但從沒想過會超重的。
賀時雨只好又開始安慰她,沒事的,還在健康範圍內,只是零食的量确實應該控制……但總體還需要再觀察,現在這個體脂率還是健康的,陳姐你不要擔心。
“媽媽呢?”賀時雨摸摸她的頭問。
“在後面呢。”
說話間女人也跟着走進辦公室,從包裏拿出一盒和果子。“今天她們學校考試,放學早,我接她回家正好路過你這兒。這是上禮拜去出差帶回來的,給你嘗嘗。”
Advertisement
賀時雨單手托腮。
她三十多歲,短頭發,戴半框眼鏡,眼角有細細的皺紋,胸口還垂挂着公司的工牌,上面有她的照片和姓名:陳垣。賀時雨還記得第一次見面是在兩年前,她牽着孩子進來,坐下就說:孩子爸爸上個月車禍去世了,但她不哭也不鬧,只是夜裏睡不太好。
當時她就是這種狀态,看上去平靜、穩定,其實很有點心如死灰的味道。賀時雨給盛夏做了一年的心理幹預,孩子是慢慢好轉了,她卻永遠是這個樣子。要賀時雨說,她才是真的需要接受治療的那個人。
“謝謝陳姐。”
賀時雨眯着眼笑出兩顆虎牙。這個笑太有感染力了,陳垣的嘴角也不由自主被牽動,多虧了這一笑,這一天剩下的時間裏她都挺高興的。盛夏打量着她心情不錯,順杆爬地問媽媽我能不能把明天的雪媚娘放到今天吃了呀,陳垣說:“那明天就沒有了。”
“那,那也行啊。”她露出懇求的表情。
“而且你今晚會積食。”
“……” 盛夏的眉毛直往下挂。
陳垣拍拍她的頭:“所以不行。”
“……那我今天能不能多看半小時電視呀。” 她繼續讨價還價。
陳垣笑撫女兒狗頭:“不行。”
所以九點一到,盛夏還是按日常作息灰溜溜地上床去了。
陳垣洗完澡,坐在餐廳裏打開電腦。今天早上,她收到了第二封郵件,現在還沒看。她想起那天晚上謝嘉陽和鄧飛看她的表情,當時的場面簡直像是家庭主婦突然發現老公在外有花頭,向朋友們求支招。
她在大學就知道盛西原,因為同一個實驗室的師兄謝嘉陽,但也只是知道有這麽個人而已。本科畢業後,她讀研、工作,和盛西原完全沒有交集。二十六歲生日那天,鄧飛說你有事嗎晚上,咱們一起吃飯吧。那天晚上,謝嘉陽把盛西原帶來了。
從那天晚上開始,陳垣才算是真正跟盛西原認識了。
她隐隐感覺得到謝嘉陽鄧飛這兩口子想給他們牽紅線,不然怎麽使勁把話題往婚戀上面引導呢。盛西原一開始還沒反應過來,以為就是吃個飯,聽着聽着覺得不對勁了,幹脆放了個王炸:“我要早點走,女兒一個人在家。”
當場把謝嘉陽鄧飛炸了個措手不及。
一禮拜後鄧飛請她吃飯謝罪:“對不起,是我沒打聽清楚。盛西原這小子大學畢業就結婚了,現在又離婚了,還帶着個孩子,今年都三歲了。”
陳垣笑眯眯地示意她繼續。鄧飛被她笑毛了,梗着脖子說:“你說吧,吃飯喝酒購物怎麽都行,我舍命陪君子。”
陳垣老神在在地回:“那行啊,把盛西原再約出來一起吃個飯吧。”
直到兩人結婚鄧飛都沒好意思說你們這姻緣可有我的功勞啊。盛西原老笑她:“鄧飛真的糊塗,虧得是你,虧得我們倆烏龜王八看對眼了,不然多落埋怨啊。”
她當時一巴掌拍在他背上,嚷嚷怎麽就烏龜王八了啊,我可不是。
想到這兒陳垣又笑了,點開Clare Chang的新郵件。
----
Hi 西原,
真沒想到你會回我的郵件,我還想着會不會太冒昧了呢。
你現在結婚了嗎?盛夏還好嗎?
Chris也很想你,還讓我問他送的手機你是不是還留着,哈哈。
Clare
2017年5月10日
----
燈下,陳垣咬着手指,反複閱讀這封郵件。
她知道盛夏,看起來還和盛西原曾經關系很好,卻不知道盛西原兩年前已經去世,甚至不知道他結婚了——或者說,再婚。
是前妻嗎?她突然想到。她曾經問過盛西原為什麽離婚,他只說對方要全家移民,而且兩個人性格也不合,所以婚後一年就離婚了。
這年頭只要你想,就沒有找不到的人。社交媒體,電子郵件,即時聊天工具,電話,怎麽都行。性格不合的前妻,離婚後多年不相往來,怎麽看都不是可以心平氣和一起促膝長談往事的對象啊。
她給鄧飛打了個電話,開口就問:“你知道盛西原的前妻姓什麽嗎?”
鄧飛很迷茫:“啊……?”
“我覺得這個郵件像是他前妻發的。”
“這我也不知道啊……他悄沒聲兒就結婚了,那時候我倆還在美國呢。”
陳垣定下心神,“那你知道Chris是誰嗎?”
“櫃子?什麽櫃子?”鄧飛什麽都不知道,追問道,“你又收到郵件啦?”
她不想再問下去了,随便敷衍了幾句就挂了電話,盯着屏幕出神。指尖傳來一陣刺痛,她才驚覺指甲已經被自己咬禿了,甚至開始流血。
家裏倒是有藥箱,可裏面的消毒藥水、創口貼、紗布,全都還是盛西原置辦的,大多都過期了。陳垣頹然地想。
盛西原的性格其實很老媽子,什麽都會幹,什麽都能幹。她剛搬來和他一起住的時候,盛夏四歲。他父母早年就去世了,沒有人能幫得上忙,可他就是能把所有事情都辦得有條不紊:早上七點起床,洗臉、刷牙、做飯、晾衣服,七點半把盛夏叫起來吃飯,吃完了送去幼兒園,他正好去上班。下午有保姆阿姨來做晚飯、接盛夏放學,工作再多,他也會六點準時下班回家吃飯,要麽吃完飯在家繼續加班。
當時範書珍女士聽說盛西原是個二婚頭,還有女兒,還挺不樂意,盛西原請未來岳母到家住了一個周末,洗衣、做飯、打掃衛生,一套家務做下來,做得她無話可說,背地裏跟丈夫說:“小盛還挺能幹的。”
更得她心的是,盛西原像老頭老太似的什麽都能循環利用,舊了的T恤能當睡衣穿,睡衣穿破了還能當抹布,把勤儉節約的美德發揮到了極致。
陳垣跟他結婚後受不了他這個毛病,一口氣扔了一大堆舊衣服幫他脫敏,饒是如此家裏也還有一大堆陳年電子用品,那都是盛先生的寶貝。
一個念頭擊中了陳垣。
盛夏被她翻箱倒櫃的聲音弄醒了,站在門口問她:“媽媽你不睡啊,我困死了。”
“困死了就睡吧,我小聲點啊,對不起。”她連聲道歉,指尖隔着創口貼觸碰到了箱底的硬殼包裝盒,撈出來一看,是一只世紀初流行的諾基亞,充電線、備用電池都還整整齊齊碼在盒子裏。手機當然已經打不開了,她想充個電應該就行了,愣在邊上坐着等了二十分鐘,屏幕依然無聲無息地暗成一片。
也可能不是這個,她安慰自己,箱子裏不還有好多個破手機嗎,摩托羅拉,三星,iPhone,這些年用的手機全都在裏面。
但不知道為什麽,總有一種微妙的預感。
第二天陳垣把手機拿去手機賣場裏修,修手機的師傅一看盒子就笑了:“你這是老古董啊。”
陳垣叮囑他:“別把裏面的信息什麽的弄壞了。”
“我盡力啊,這麽老的手機了,說不定修了也修不好。”
陳垣一下子煩躁起來,只能勉強笑了笑。傍晚一下班就往手機賣場跑,老遠就看到師傅端着個快餐盒挺着肚子笑:“修好啦修好啦!”這才松了口氣。
吃完晚飯收拾了餐桌,她就催着盛夏去洗澡休息,盛夏不樂意了:“我今天作業早寫完了,能看電視不?”
“看半小時。”
“我們說好每天能看到八點,現在才七點呢。”
陳垣也覺得出爾反爾不好,只得讓步:“那好吧,看到八點,然後去洗澡,行不行?”
女兒在客廳裏看動畫片,陳垣終于得空。
修手機的師傅一通操作,果然這個老古董又好使了,只是屏幕實在太小,看得眼睛累。陳垣一下下按鍵翻着通訊錄,尋找Chris,Clare Chang,還有常姓的名字,怎麽都找不到。
她像瘋了一樣,把手機裏殘餘的通信記錄和短信一條條翻過來,什麽都沒找到。盛西原後來換了新手機,諾基亞裏最後一條通信記錄停留在2007年。
放在餐廳的手機突然響起來,陳垣一時恍惚,差點按下手中諾基亞的接聽鍵。是謝嘉陽,在電話對面說:“陳垣,我想起來了,你問的那個Chri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