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Claire與Chris

五月,風和日麗,陽光已經很有夏天的味道了。中午吃完飯到午休時間還有半個多小時,盛夏跑到學校角落的圍欄邊,向外面的小販買一根冰棒,她小心翼翼地舔了兩口,怕被同學老師看見,轉而躲到一棵樹後面專心致志地舔舐。

像珍寶一樣可貴的冰棒散發着白色冷氣,透過冷氣她看見看見一對男女在馬路對面接了一個輕盈的吻,然後道別。女人匆匆過了馬路,長着一張清秀的臉,柳葉眉,杏仁眼,小腿細長,顧盼生姿。

盛夏扒住兩根鐵欄杆,幾乎要把自己的圓臉從縫隙裏擠出去。

“我看見醫生阿姨和男朋友親嘴叻。”

飯桌上,盛夏照例唧唧呱呱地念叨着一天裏發生的所有雞毛蒜皮小事,間隙裏突然蹦出這麽一句,陳母一時沒反應過來,“什麽?”

“我看見醫生阿姨和男朋友親嘴。”

這回聽清楚了。陳母第一反應是小小年紀怎麽知道親嘴了,腦子轉了好一會兒才發覺哪裏不對:“什麽醫生?”

當晚陳垣回家就遭遇了一場狂風驟雨。範書珍女士憤怒極了,覺得陳垣把自己的女兒當成精神病,還送她去看醫生,說到最後開始難過:“她明明什麽事都沒有,你帶她看什麽醫生?”

陳垣覺得其實與其說她是憤怒,不如說她是害怕,如果盛夏真的有病,她恐怕會第一個崩潰,那不如從一開始就否定這種可能性。

陳垣就一直站在那兒挨說,就像小時候考試沒考好自己偷偷在家校聯系本上簽字被發現一樣。等她說累了,才坐到她身邊,輕輕摟住了她的肩。陳母好像一身的氣突然之間都洩了個幹淨,兩人一時無言。

“媽,你放心吧。”

陳母把臉扭過去,過了一會兒,擡手抹了抹眼睛。“有什麽事別自己扛着,家人就是在這種時候派上用場的。你要是什麽都靠自己,那得多累啊。”

“我知道。”陳垣安撫地摸摸她的後背。

為了給娘倆騰出談話的空間,陳父帶着盛夏到外面兜了一大圈,以至于離開娘家的時候都已經快九點了,在車上,盛夏又唧唧呱呱說開了:“我今天看到醫生阿姨和男朋友親嘴啦。”

陳垣說:“在哪兒?”

“在學校外面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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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出學校了?”

“沒,隔着栅欄看見的。”盛夏吮吸着自己的手指,被陳垣拍了一下,瑟縮着把手放進口袋裏,半晌又憋不住了:“媽媽,醫生阿姨好瘦啊。”

前面有個紅燈,陳垣正好停下,側過臉看她,“你羨慕醫生阿姨嗎?”

“嗯——”盛夏半天沒嗯出個所以然來,前方的車流又開始湧動了。

到晚上睡覺前,兩個人都互相說了晚安,盛夏突然又跑到她房間裏說要一起睡。關了燈,在黑暗裏,小姑娘嘟嘟囔囔地說:“說不羨慕是假的,肯定羨慕她漂亮啊,但我也挺不錯的。雖然沒那麽漂亮,但還挺可愛的。”

陳垣沒想到她能發表出這一番高見,尤其是稱贊自己挺可愛,雖然她也覺得女兒挺可愛的,但盛夏自己對自己如此滿意,還是讓她覺得非常驚喜,當下摟住她啵啵親了兩口,盛夏也摟回來,喜滋滋地啵啵啵親了她三口。

小孩迅速地入睡,呼吸綿長。陳垣摟着她,就像摟着一個小動物,一個珍寶。

這孩子的血緣與她完全陌生,是盛西原把她們推到了一起,成了彼此最親密的戰友。此前她還從未想過養一個小孩會帶來如此的成就感和快樂,現在她懂了一點點,僅此一點點,就足夠她十萬分感激命運。

陳垣這種母愛大爆發的狀态持續了一個禮拜,直到盛夏都有點受不了了,一本正經地擺手拒絕媽媽連續第八天“一起睡覺吧”的邀請:“我是個大孩子了,怎麽能老是和你一起睡呢,我們都要給彼此留出空間!”

說完逃命似的跳上了自己的床躺好。

陳垣哭笑不得,但這樣也好,她也有時間做點自己的事情。房間裏一下子安靜下來,她打開郵箱。那封一周前發來的郵件,她一直避而不見,好像有種面對潘多拉魔盒的直覺,但不管她打不打開、什麽時候打開,它就在那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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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iii 西原,

我還是老樣子,Chris準備這兩年結婚了,不過不打算回香港或大陸,婚禮就在溫哥華辦,到時候請你有空一定要來,帶上你太太和盛夏。

旗山後街的房子我當然記得啊,最近有什麽手續上的問題嗎?我出國前應該都已經移交清楚了,這算婚內財産,我們協議離婚的時候全部留給你了。

如果有問題,請發郵件給我,我再問問律師。

Clare

2017年5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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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垣突然松了口氣。

她一直以來的預感成真了,Clare真的就是西原的前妻,蹊跷的是,她字裏行間對盛夏仿佛并不關心,而盛西原的朋友也只知道有這麽個人,卻不知道她就是當初和盛西原結婚的女人、盛夏的親生母親。旗山後街的房子就更奇怪了,按她的說法,這套房子應該在盛西原名下,但陳垣對此一無所知,眼下住在那兒的人也并不知道盛西原這個名字,這一切都說不通。

她跟鄧飛夫婦說了Clare的事,兩人俱驚詫,她又說了盛西原在外還有房産,鄧飛臉上的表情就更微妙了。

鄧飛心裏已經有了個完整的于連故事:盛西原為了錢出賣色相和富婆結婚,雖然養了個女兒,但至少還拿了套房子,也不虧,唯一虧的只有陳垣,接盤俠,現在還像傻子一樣被蒙在鼓裏。

陳垣看她神情變幻莫測,一會兒輕蔑不齒一會兒又充滿同情,恨不得捉起她的手痛斥她的先夫盛西原多麽不是人,又要勸她不能放棄孩子,強忍着沒笑出來。

鄧飛握住她的手,語重心長地說:“小垣……”

“你說。”

“人都沒了……”

陳垣知道她要勸自己放下過去,但沒想到她一開口就是這個,一時沒憋住差點噴了。

“你還笑得出來,心夠大的。”鄧飛有點惱怒。

“你可能不信,”陳垣哭笑不得,“但我從來沒有疑心過盛西原對我不忠。”

“說他不忠當然是不可能的,我的意思就是他真的不是人,過去的事,他瞞了你好多呢。”

“是,他從不和我說起。”陳垣平靜得自己都覺得意外。

“那你不覺得生氣?”

不生氣。

如果盛西原還活着,她或許還會生一會兒悶氣。現在盛西原已經死了,她的情緒就像青煙無處着落,在空中打幾個轉就散得幹幹淨淨,只剩下無盡的空虛和難過。

他一直都對她很好很好——其實他對所有人都是很好的,不然範書珍女士也不會這麽快就繳械投降——陳垣說不清有什麽區別,但有一點她很确定:盛西原是真的愛她。

鄧飛總說他是老好人,總說她追到一個老好人有什麽好驕傲的呢,但是陳垣永遠記得的是,他們一起去散步,走到信大的操場上,盛西原一一指給她看:我們以前經常在這裏打籃球……我喜歡休閑食堂早上的綠茶餅,讀大學的時候最愛坐26路公交車,沿着言公堤一路坐到山上去。很無趣對嗎?他笑起來,有點不好意思的樣子,但是我想讓你知道。你呢?跟我說說你,好嗎?

到如今想起來,陳垣都覺得那五年的時間真是太好了,好到她這輩子都忘不掉,好到即使現在發現盛西原留下一大堆爛事,她都無法對他産生一絲一毫的怨恨,有的只是後悔。

那時她覺得他有什麽過去都沒關系,他們兩人共享的是将來。可盛西原一死,所有允諾過、假設過會一起度過的将來,都永遠不會再有了,她這才發現自己擁有的盛西原,似乎只是他整個人的一點點。她比自己想象的更貪心。

所以滿腔悔恨,而悔恨莫及。

這些思緒交錯複雜,無法用語言表達,陳垣頭痛得很,也懶得敘述,匆匆搪塞了幾句就說自己要去爸媽家接孩子,先走了。

回家路上,盛夏今天好像玩累了,坐在副駕駛就睡着了。不知道為什麽,今天的路特別堵,車流走走停停,陳垣太陽穴直跳。前方十字路口跳了紅燈,前面一排車的大紅尾燈依次亮起,陳垣突然覺得嘴裏發酸,幾乎就在一瞬間,嘔吐物從咽喉深處噴瀉而出,她第一個念頭是這樣會弄得車裏都是味兒,也不好打掃,還想把上半身探到外面吐,剛松開安全帶打開車門,人就沒了知覺。

再醒來,眼前已經是醫院的白色天花板。媽媽在床邊握住她的手,有人去門外叫醫生了,她問盛夏呢,媽媽說你爸帶她回家了,說什麽都不肯走,你爸硬扛走的。

謝嘉陽和鄧飛帶着值班醫生進來,說了什麽陳垣聽不太清楚,只知道自己得了急性腸胃炎。陳媽媽好說歹說把鄧飛勸走了,病房裏只剩下母女二人,病床上陳垣仍發着高燒,範書珍看着女兒蒼白的臉,心裏一酸,就要開始掉淚。陳垣啞着嗓子說:“你別哭啊。”

“我心疼,”陳母的淚不停往下掉,“我生的女兒,好生好養的,怎麽現在吃這種苦頭?”

“鄧飛跟你說什麽了?”

“鄧飛什麽也沒跟我說,可我是你媽!”陳母邊給她倒水邊哭,“你擡擡屁股我就知道你要放什麽屁!”

陳垣又心酸又覺得好笑,可是渾身酸軟,笑不動,只有力氣勉強扯了扯嘴角,被媽媽瞪了一眼:“你還笑!”

“我不笑了。”她繳械投降,掀開被子的一角,示意媽媽躺上來,然後摟住她的胳膊,像小時候,像少女時代的無數個夜晚,在她還會和媽媽竊竊說些知心話的年紀。

範書珍女士很久沒被女兒這樣摟着說過話了,兩人一時無言,病房裏霎時安靜下來。

“是不是太辛苦了?”

陳垣聽見媽媽說。

“嗯?”

“你和西原談戀愛的時候,我就擔心啊。我女兒自己都還是個小姑娘呢,怎麽就要結婚過自己的小日子了,你能過得好嗎,更別說進門就直接升級當媽了。我當時把那個鄧飛啊,我天天晚上跟你爸罵鄧飛,罵死她了。”

陳母的聲音輕輕的,她的脾氣很爆,難得如此細聲細氣。

“後來不是見了小盛嗎,我剛見他,覺得這個小夥子真是蠻倜傥的,要不是二婚還輪不到你呢。做飯也好,人也勤快,這樣那樣,樣樣安排得妥帖。我看你在他那兒,過得比你自己好多了。我跟你爸想他是個會心疼老婆的人,把你嫁給他吧,說不上享福,但總不至于吃多少苦。而且你都不用懷孕生孩子,白撿一個大胖女兒。”

“沒想到西原出了事。要是我知道他會出事,我就是打死都不讓你嫁給他。”她像嘆氣一樣幽幽地說話,“可有什麽辦法呢,是你們倆注定緣分不夠。你們倆的緣分就這麽五年,五年裏快快活活過日子,用完了,老天爺就收回去了。”

“小垣,這都是老天注定的。”

陳垣把半邊臉枕在媽媽小臂上,眼淚大顆大顆往下滾。

盛西原像一顆腫瘤一樣挂在她心裏,汲取她所有的快樂、活力為養分,越墜越大,她怎麽會不知道呢。可她忘不掉,放不下。

“我知道的,媽媽。”陳垣輕聲說,“我知道的。”

作者有話要說:

小孩吃冰淇淋舔手指也違規嗎!!!我三十歲了吃冰淇淋還舔手指呢 昏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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