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鄧飛·第一封情信
本科的時候,鄧飛為了修讀學分,選過法學院開的通識課。當時有一門課叫法律與財産,上課的是一位中年女老師,每節課都有個專題,她會拿一個具體案例來講。
鄧飛印象特別深刻的是有一次她講了一個老頭,早年喪偶,平時就特別特別摳門,疑心病也很重,老愛把存折、房本、銀行卡到處亂藏,孩子們也拿他沒辦法。
結果有一天,老頭上廁所的時候腦梗死了,幾個孩子把家裏翻了個底朝天才把文件都找齊了去辦手續,饒是這樣,又過了幾年家裏拆遷的時候,小兒子還又從老父的床頭櫃縫裏找到了十萬塊存折。
當時就有同學問,如果老頭還藏了其他的呢,那找不出來就沒辦法了嗎?老師說如果知道有這些財産的話還好辦,去辦手續就行了,如果甚至都不知道,那就完全沒辦法了,你不可能一個個上銀行去問爸爸在你們這兒存錢了沒啊。
十幾年後,鄧飛坐在陳垣的對面,聽她說着旗山後街227號房産的事情,突然回想起了那個亂藏房本存折的摳老頭。
但她的朋友盛西原生前并不是這樣的人。
鄧飛依然記得十五歲的盛西原。他們是高中同學,他進來就是班長、競賽班的尖子生,事事處理得妥帖得當,同學們喜歡他,老師信任他,家長拿他當自己孩子的榜樣。
他像是那種沒有叛逆期和成長期的人。
少女鄧飛身高一米五五,無數次攜着同桌的手,從第一排走到最後一排,穿越整個教室從後門出去上廁所。
其實是因為盛西原坐在門邊。
這事她誰都沒有告訴過,唯獨告訴過盛西原。
------
盛西原同學:
你好!
說起來我們已經認識一年多了。你可能不知道,但我了解你的很多事情。
我知道你身高一米八三,喜歡休斯頓火箭,習慣坐在二食堂西南角最靠近的那張桌子,對鳳梨過敏,吃多了會嘴腫,好像香腸嘴的梁朝偉。
Advertisement
你在圖書館借的最多的書是金庸的小說,天龍八部全集你都看過,而且借了不止一遍。上次問你是不是最喜歡喬峰,你說是,我還挺高興的,因為我也喜歡喬峰。
這封信有點像相原琴子寫給入江直樹的情書,但我沒有那麽笨,如果你不喜歡我,也不用害怕。
當然,如果你也有點喜歡我的話,下周五返校的時候,要不要和我一起看夕陽?
鄧飛
-----
這封信滿載着少女不可言說的情愫和向往,被輕輕夾進了盛西原桌肚裏的牛津英漢詞典扉頁。
日子一天一天過去,她每一天都在懷想,但盛西原毫無所動。
有時候她也想,是不是我放錯位置啦?無數次看他從抽屜裏掏出那本英漢詞典,翻找着某一個生僻詞,做筆記或只是輕聲呢喃着念,她又想,這是不可能的。
高二下學期開始,盛西原跟着學校信息競賽隊頻繁地去外地比賽,經常連着十天半個月地不在學校。
這封信好像從未存在過似的,漸漸地,連她自己都快忘了。他依然是學校裏的風雲人物,安安靜靜地從少女們傾慕的視線中走過,抱着筆記本去老師辦公室問問題,或者代表班級參加年級會議。高三開學典禮,他作為國家獎學金的獲獎者上臺發言,君子如玉,謙遜有禮。講話完畢,主持老師問大家還有什麽問題,鄧飛在臺下把手壓到大腿下面,感覺血液慢慢向指尖湧動。恍惚間她似乎看到另一個平行時空裏,自己不管不顧地舉起手,問:盛西原同學,請問你看到我的信了嗎?
盛西原同學,你看到我的信了嗎?
這個問題在剩下的高中歲月裏日複一日地困擾着她,有時候她覺得自己已經忘了,可是“忘記”這個念頭本身,又似另一種提醒。
後來他們去了同一所大學,後來她有了男朋友,後來通過她的男朋友,盛西原和鄧飛終于成為了朋友。再往後她和男朋友出國結婚了,此後多年不見。
再見是在一個很偶然的場合。鄧飛去參加大學同學的婚禮,新娘新郎站在門口迎賓,她和這對新人攀談正酣,突然聽到謝嘉陽在後面驚呼:“西原?”
盛西原抱着一個小小的女孩,微笑着說,這是我女兒。
他瘦了,頭發長了一點,穿着黑色高領毛衣和呢外套,不抽煙,不喝酒,把小女兒養得活潑可愛,微笑妥帖地對待身邊每一個人,和她記憶裏的那個少年相差無幾。他是什麽時候結婚的,什麽時候生了孩子,孩子的媽媽是什麽模樣,她一無所知,也無處可知。
有一天晚上躺在床上,謝嘉陽說:“西原這樣下去不是個事兒啊,怎麽着也得有個伴侶,對吧,跟咱們似的,能說說話,能一起扶持着過日子。”
鄧飛睡得朦朦胧胧,說:“那你介紹啊。”
“你看陳垣行不行?”
陳垣?她在心裏盤算着。陳垣是謝嘉陽大學時同一個實驗室的學妹,住在鄧飛隔壁寝室,鄧飛去找謝嘉陽的時候也經常能遇到她,就這麽認識了。鄧飛還記得謝嘉陽說這個學妹心機重,大一剛進學校就開始找科研導師,一路摸到了本院這個方向做得最好的教授,一門心思就想出國讀博。她那時笑他:“你就看不得人家上進對吧?”
饒是謝嘉陽也不得不承認,陳垣确實是他見過最努力的人。她如此專心致志于自己的學業,抓住任何一個細微之處打破沙鍋問到底,來去匆匆,步履如風。鄧飛還記得她大學的時候談過一個男朋友,那男生是真的喜歡她,追了大半年才得她松口,可沒處了兩個月就分手了。鄧飛問她怎麽回事,她只笑笑說:“Timing不對。”
Timing不對,可是什麽時候是最好的timing呢?等她拿滿四年國獎?等她發出頂會文章?等她申到北美全獎PhD?
鄧飛只知道,到最後陳垣也沒有出國。她留在了本校讀研,畢業後進了一家互聯網公司做運營,當時互聯網行業正處于風口,工作雖然辛苦,但給錢多。鄧飛和謝嘉陽回國的時候,她已經做到一個小團隊的頭頭了。
這樣的陳垣,傲得一塌糊塗,鄧飛在心裏算計。她給陳垣打了電話約她吃飯,卻沒有告訴她對方是二婚離異還帶個孩子的盛西原,這事沒有人知道,只是她心裏一朵暗暗的火花。
沒想到陳垣偏偏就看上他了。
第一次見面的飯桌上,盛西原很不給面子地當場抛出一個“要接孩子”,炸得鄧飛心裏七上八下。她足足等了一禮拜才敢給陳垣打電話解釋自己之前根本不知道他結婚了——這是謊話,她知道的,她根本就是不想拉成這個紅線。可陳垣輕輕笑了笑,說:“那行啊,把盛西原再約出來一起吃個飯吧。”
那一瞬間,鄧飛知道自己所有龌龊的小心思,不可告人的計劃,統統都是無用功。
果不其然,第二次吃飯陳垣就四兩撥千斤,以一種極自然的姿态加入了盛西原一起去接盛夏,還帶他回家吃飯了,這就是陳垣的手段。從某些方面來看,陳垣跟盛西原這兩口子簡直是天作之合,他們對人的主觀能動性好像有着非常膨脹的信心,總覺得只要想做到,就可以做到,他們也會為此投入百分之一千的努力,直到它真的實現。
“我看這根紅線咱們還真的牽對了。”謝嘉陽說,“就是不知道盛西原這小子怎麽想的,他一個二婚離異爸爸,人家一大姑娘追在後面大半年了,他也不答應,也不果斷說拒絕,不厚道啊。”
鄧飛輕輕笑起來:“你不知道。”
“不知道什麽?”
盛西原的心動,早于任何人的觀察認知,甚至早于他自己的覺察。
他們認識半年後的夏天,鄧飛、謝嘉陽一家三口和盛西原父女一起去大阪玩。兩家人在沿街的一家館子裏吃飯,小小鄧和盛夏吵着要去隔壁撈金魚玩,謝嘉陽被鬧得沒辦法,就說去撈一撈就回來,都走出門了,鄧飛發現他沒帶錢包,又追出去送錢,回來時卻看到盛西原坐在窗邊,目不轉睛地看着窗外的路人,神情專注,仿佛少年時坐在教室最後一排,認真研究一道難極了的物理競賽題。
鄧飛沿着他的視線往外,看到馬路對面,女郎坐在居酒屋沿街的凳子上,和一個頭發亂蓬蓬的年輕人聊天,間或聊到一些好笑的事情,兩人同時哈哈大笑起來。
這世界如此龐大,大到如果有人要躲着你,完全可以做到一輩子到死都不見面。可是也這麽小,小到如果心裏想着一個人,隔山隔海隔着萬千人群,也可以見到。
馬路對面居酒屋裏的陳垣忽然擡起頭來。這一對青年男女的眼神沉靜似海,他們隔着紛紛擾擾的熱鬧街道對視。一剎那的驚詫過後,陳垣笑了,他也笑了。
盛西原同學,我的信,你看到了嗎?
這個問題一直到盛西原車禍去世也沒有問出來。
他父母很早就過世了,沒有任何親戚來參加葬禮,有的只是朋友和同學。他高中最好的朋友買了最近的航班從英國飛回來,将将趕上他的火化儀式。鄧飛已經哭得頭痛欲裂,聽到殡儀館工作人員說要火化了,眼淚立刻又湧出來。
陳垣在一堆文件上簽了字,工作人員問,家屬要不要進去看?她媽媽哽咽着讓她進去看最後一眼,她只搖頭,轉身抱起盛夏在椅子上坐下。
“現在不去看,以後再也看不到了。”
盛夏伏在她的肩上哭得氣噎喉堵,她依然只是搖頭,輕輕拍着女孩的背。
謝嘉陽勸她:“他一個人孤零零的走太可憐了,去送送他,好不好?”
她搖頭。
最後只有謝嘉陽夫婦進去了,通過一個小小的窗口,可以看到焚化爐的內部,不鏽鋼的爐壁,被煙熏火燎的黑痕,烈焰焚天,他的紙棺被瞬間吞沒。
盛西原同學,再見。她喃喃地說。
進去是一個人,出來只是一個小小的黑盒子,工作人員用鉗子把燒剩的遺骨一根根敲碎,不然塞不進去。
按這邊的習俗,從殡儀館到公墓的路上要撐傘遮陽,陳垣捧着骨灰盒,頭頂是謝嘉陽撐的一把巨傘,把每一絲陽光都擋得嚴嚴實實。忽然有人絆了一跤,頭頂的黑傘一抖,陳垣一把攥住,謝嘉陽驚詫于她多日茶飯不思卻依然有這樣大的力氣,只聽她說:“小心點,別曬到他。”
直到現在鄧飛也不明白陳垣那段時間在想什麽。她就沒有過特別傷心的時刻,沒有歇斯底裏,沒有痛徹心扉,只休息了一個禮拜,馬上又開始工作了,仿佛生來就是為了當一個冷靜自持的寡婦。
日歷一頁頁翻到四月,又離開四月,又回來,又離開。時間像流水一樣滾落,鄧飛覺得自己的生活也是。今年四月他們去給盛西原掃墓,有那麽一個瞬間,她甚至覺得墓碑上這個人的面孔有些陌生。
“你有沒有在聽我說話?”
謝嘉陽的手在她眼前晃來晃去,她恍如夢醒,“什麽?”
“陳垣說西原那個高中的朋友,叫姜承敏的,你還記得麽?最近要回國一趟,說要去看看西原,問我們要不要一起去。”
“姜承敏?”
“就是那個去了英國的,之前來參加葬禮的,應該也是你的高中同學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