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故人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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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垣:
你好。
真的很抱歉。對西原的離世,和我的突然打擾,我都感到非常抱歉。
我的名字是張可萊,也可以叫我Clare。我跟西原,以前是好朋友和合作夥伴,從法律意義上來說,确實也是前妻。我從2009年開始就定居溫哥華了,關于他的事情,我知道的恐怕也并不比你多多少,但在這封郵件裏,我會盡量把這些都告訴你。
2000到2003年,盛西原一直都是我弟弟張可思的家教老師,我們就是這樣認識的。他當時的經濟條件不是很好,所以除了在我家做家教,還在打其他的幾份工,我弟弟和我都很喜歡他,因此也有在盡量幫他,只是他很有自尊,基本上不接受任何金錢幫助。
我弟弟當時經常去他讀書的大學打籃球和吃飯。西原就像大哥一樣照顧他,不但要幫助他學習,也有引導他好好做人,不要走上歪路。你看,他就是這樣的人,不但要自己好,也要別人好。
2006年,我父親意外去世,因為家庭資産方面的原因,我請求西原和我協議結婚。作為回報,我幫他辦了兩件事:
一是買下旗山後街227號。這個房子一開始就是作為婚內資産贈予西原的,寫的也是他的名字,但他堅持要還錢,我也沒有勉強。09年我要出國,所以我們辦理了離婚手續,結清了餘款,所有關于這處房産的文件資料也在當時全部交付給西原。
第二件事是,2007年盛夏出生,我成為了她法律意義上的生母。我并不知道她真正的母親是誰,也從來沒有問過西原。
我從來沒有去過旗山後街227號,據我所知,西原也沒有在那裏住過,但他會定期去那裏探望,至少在盛夏出生後的一年裏都還是這樣,後來就沒有再去了。
這就是我所知道的一切事實。
我認識的盛西原,是一個溫柔、堅定、勇敢的人。一直覺得他值得更好的人生,可惜一直到我離開,都沒有真正幫到過他。雖然不曾見過你,陳小姐,但我相信,他的妻子一定也和他一樣好,而他也一定很幸福過。
今年下半年,Chris和我要一起回國,如果可以的話,希望能和你當面聊一聊,也看看小夏,看看西原。
張可萊
2017年7月1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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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豔陽高照。陳垣把女兒從床上拖起來的時候才六點半,盛夏閉着眼睛嗷嗷亂叫:“又不是上學!”
“今天要去看爸爸,要爬山的呀,晚了多熱。”
說到爸爸,盛夏一下就睜大了眼,三下五除二自己主動爬起來了。陳垣換好衣服出來,她已經穿戴整齊站在門口,還戴了一個草帽,問:“我們走嗎?”
陳垣覺得好笑:“早飯總要吃的吧?”
盛夏嚴肅地拍拍背包:“我帶了面包,我們走吧!”
陳垣到底拖着她吃完了飯,噴上防蚊噴霧防曬噴霧,又塞了兩件防曬霜,兩人開車出門的時候已經快八點了。
公墓在距離市區開車半個小時的山上,陳垣覺得這處地方其實好極了,每次上山,在路上都要穿過大片的農田,春天是油菜花,夏天是水稻,秋天路邊的銀杏都黃了,只有冬天不免乏味。盛夏坐在後座扒着窗戶看風景,廣播裏播放着今天的天氣預報:信川市,晴,30到37攝氏度……陳垣從後視鏡裏觀察着她的表情,看她好像沒有不開心,可是也沒有開心,便開口:“這次給爸爸寫了什麽悄悄話?”
盛夏扭過頭:“不告訴你。告訴你了還叫悄悄話嗎?”
西原剛過世的那段時間,她跟盛夏約定,每個月給爸爸寫一封信,月底去看爸爸的時候就帶給他。從那一年四月寫到第二年四月,她們都開始逐漸嘗試着習慣失去盛西原的生活,來這裏的頻率也就沒有那麽高了,但是盛夏還是保持了寫信的習慣,每次跟陳垣發脾氣,她就把手一叉,氣鼓鼓地說:“我要把你寫進悄悄話裏!”
“我也寫了悄悄話。”陳垣說。
盛夏的注意力被吸引過來了,在後視鏡裏和她對視:“你寫了什麽呀?”
“我也不告訴你。”
兩個人一來一回,說話間就到了山腳下。剛下車,有人從後面跑上來:“陳垣?”
姜承敏。兩年前的葬禮上,陳垣第一次見到這個人。他穿了一身黑,眼睛裏布滿紅血絲。在場沒有一個人認識他,他也不跟任何人招呼,徑自走到陳垣面前,抹了一把臉,說,陳垣嗎?我是姜承敏。
這個名字陳垣是聽過的,因為盛西原經常提起他,總遺憾結婚時他沒有到場。“是我中學最好的朋友。”他解釋,“可以穿一條褲子的那種好。我高中的時候斷了經濟來源,是他爸媽出錢供我生活費。”
之前總說有空要去英國找他玩,可一直到盛西原出事也沒有去成,陳垣第一次在電話裏聽到他的聲音,就是通知他來參加西原的葬禮。
陳垣跟他握了手,讓盛夏叫叔叔,三個人一步步沿着臺階往上走。“什麽時候回來的?”陳垣問。
“上禮拜。”走了兩步,姜承敏見盛夏背了個書包,懷裏還抱着一捧花,爬樓很艱難的樣子,就問:“要不要叔叔背你?”
盛夏幹脆利落地說要!陳垣攔下:“多運動運動對身體好。”
姜承敏就笑了。
盛西原的墓地買得倉促,挑到了半山腰往上的地方。母女倆爬到這裏都有點氣喘籲籲,姜承敏倒是一點都不見累的樣子,想必是平時習慣運動了。盛夏跑過去,從書包裏掏出一個信封,塞進石碑的縫隙裏,雙手合十叽裏咕嚕地念起來,姜承敏看她臉蛋鼓鼓,非常有趣,目光移到碑石上盛西原的照片上,心頭又泛上酸澀。
盛夏咕嚕完了,來招惹陳垣:“媽媽你不是也有悄悄話嗎?你說來我聽聽。”
陳垣眨眨眼睛:“我不寫的,這些話我都放在腦子裏,剛才已經跟爸爸說完了。”
意思是別想套你媽的話。
盛夏又來騷擾姜叔叔:“姜叔叔呢說悄悄話了嗎,你說來我聽聽?”
姜叔叔蹲下來捏了捏她的臉:“我也說完了。”末了擡頭看陳垣,只見她微微笑着,眼神和精力都放在盛夏身上,不由得再次暗自感慨:盛西原這個太太,真是很了不得。
他第一回見她,滿屋子的人都挂着悲痛欲絕的表情,更有一位盛西原大學的女同學哭倒在了丈夫懷裏,唯有這位遺孀,黑衣素服端坐在上首,懷抱着和自己沒有任何血緣關系的繼女,雙目沉靜而慈悲。
不過他的朋友也是一個了不得的人物啊。這塊墓地挑得極好,登高望遠,依山傍水,春花秋月,碧空晴雪,一個都不少。這樣好的天氣令姜承敏不由想起少年時,盛西原和他都還是十五六歲的大男孩,兩人用半天時間爬到山頂,極目望去,四下是郁郁蔥蔥的樹木和遼遠天地,廣闊得如同他們的未來人生。
“承敏你今天下午有事嗎?沒事的話想請你吃個飯,就當給你接風了。”
他笑笑說行啊。
兩人挑了一家粵菜館子吃飯,吃完飯盛夏被送去上鋼琴課,姜承敏想說今天就這樣了,卻被陳垣一句話拖住:“不知道你有沒有見過盛夏的媽媽?”
陳垣敏銳地捕捉到了他神情一滞的瞬間,直覺自己應該是問對人了,然而對方似乎并不想和她全盤托出:“好像是個加拿大白富美。”
“除了她,他還和其他人交往過嗎?”
姜承敏從瞬間的震撼中恢複過來,緩慢舒展開一個得體的微笑,“他高中談過一次戀愛,不過那個女生現在也已經結婚了。”
陳垣有點沮喪。姜承敏應該知道一些關鍵信息,但他不肯說出來,不知道是出于什麽原因。想到這人這次回來就不會再去英國了,來日方長,她也就不欲在今天多做糾纏,而是跟姜承敏約了過幾天再見。
她穿了一條卡其色的休閑褲,上衣是幹幹淨淨的白襯衫,個子不高,在人群裏卻莫名出挑。姜承敏看着她遠去的背影,恍惚間看到了自己的朋友,高個子,穿着信川一中的白色運動校服,黑色背包搭在一邊的肩膀上。走在旁邊的是自己,猛地躍起來,伸手勾住他的脖子。
可他們明明不像啊,一個是男的一個是女的,他暗暗自嘲着,轉身走入人海。
這邊,陳垣心裏有一大堆疑問想找鄧飛梳理,但給她打了一個又一個電話,一直都沒有人接,幹脆接了盛夏直接開車去鄧飛家。剛停好車從地下停車場出來,卻看到謝嘉陽一臉狼狽地坐在家門口,左頰上留有紅豔豔的五個手指印,顯然是被狠狠打了一巴掌。
謝嘉陽看到她簡直像看到救星,上來就握住她的手:“陳垣,你勸勸她,你跟她說我知道我錯了,一直都想跟她說這事兒,一直都沒空解釋,她現在得給我個機會溝通啊。”
陳垣一頭霧水,看他激動得很,一時半會兒也說不清楚,便讓他先去外面坐一會兒,晚上再回來。謝嘉陽下了樓,不等她敲門,鄧飛自己就開門了,眼泡腫得像被人打了兩拳。
進門第一句,鄧飛就說:“謝嘉陽出軌了。”
她邊說邊哭,陳垣被迎面炸了這麽個天大的炮仗,一時不知道說什麽好,只抱住她輕聲說:“咱們把孩子們送我媽那兒去,換個地兒聊行嗎?”
鄧飛抓住她的胳膊,淚眼朦胧地說:“我在這兒一天都待不下去了,能不能住你家去,起碼讓我住個一禮拜吧,讓我緩緩。”
最後陳垣在半小時內幫她打包了她和兒子的一堆衣服,載着娘倆揚長而去。
當晚鄧飛和她睡在同一張床上,把整件事掰扯清楚了。
謝嘉陽确實是出軌了,對象是一個剛博士畢業沒兩年的醫生,他像毛頭小夥子談戀愛似的,還跨越一整個城市去找她吃飯、送禮、過夜。
這一切倘使發生在單身男女身上,怎麽說也是一段良緣,畢竟成年人的生活繁忙到焦頭爛額,額外付與的任何一分鐘都無比珍貴。可謝嘉陽有家有老婆有孩子,這段感情就只剩下不道德和不負責。
“明天陪我去找那個小姑娘行不行。”鄧飛紅着眼睛,抓着她的胳膊不放。陳垣覺得這樣做其實不妥,但不知道怎麽勸她,也沒有更好的解決辦法,只好依了她。
結果第二天,戴着口罩帽子、把自己裹成一個特務的鄧飛,把她帶到了賀時雨的辦公室裏。
“就是這個,姓賀的。”鄧飛雙眼紅腫,仿佛一頭等待上場搏殺的鬥牛,但是肢體語言卻出賣了她的忐忑不安——五分鐘之後,一句話沒說上,她拽着陳垣落荒而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