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楚韶
楚彥對我很好,非常好,但我聽完他那句話,慢慢地松開手裏的石頭,把他給我的那塊還給了他。
他盯着我:“哥哥是什麽意思?”
我說:“不行。”
我喜歡了許清澤十幾年,從小和他一起長大,天天都盼望着能見到他。我做不到不去找他。
許清澤和所有人都不一樣。
他是風做的人。
所有人剛出生時都是藍天做的,澄澈幹淨。随着年紀和閱歷增長,有的人會下意識僞裝和隐藏自己,藏得天衣無縫,就變成了霧做的人。藏得拙劣的就變成了雨做的人。霧做的人比雨做的人聰明。大哥就是霧做的人。
而許清澤是風做的人。
他把自己藏得什麽也沒有了,風過無痕,連霧也沒有了。
我們的過往讓他像風一樣吹走了。
如果我不緊緊拽住他,将來某一天,他會不會把自己也吹走?
我的拒絕讓楚彥生氣了。他面無表情地把石頭又塞回我的手中,頭也不回地走了。
這次,他沒再回來。
宮女給我添了六回茶後,我望着空無一人的大殿,召來小厮,回了王府。
晚上,銀白的月光如水瀉,湧入卧房。
我趴在床上,從枕頭下摸出那兩塊石頭,拼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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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棂傳來一陣輕響,我扭頭去看,兩個漆黑的人影出現在窗邊。
換作常人,是應感到害怕的。可我的反應比常人慢太多,在“害怕”這種情緒傳入腦子之前,我已經認出了窗邊的兩個人。
我坐起身:“四弟,五弟?”
其中一個黑影繞到門前,推開了門,來到我的面前,是楚彥。
他臉上已沒有了生氣的神色,而是充滿了內疚,看清我手裏拿着的石頭,他的表情更內疚了。他悶悶地說:“哥,我錯了,對不起。”
我說:“是我錯了。”
我拿了他的東西,卻沒有答應他的要求,确實是我錯了。況且我還是哥哥。
他挨着我坐下,抱住我的手臂蹭了蹭:“哥,你別這樣說。”
我突然想起曾聽到過的傳聞,西洋有一種大狗,性格溫順,喜歡撲在主人身上搖尾巴,用濕漉漉的大舌頭舔主人的臉。
不知楚彥是否見過這樣的大狗。
楚彥又往我手心裏塞了塊石頭。借着月光看清手裏的石頭,我瞪大了眼睛!
這竟然是一塊完整的心形石,形狀完美,兩邊對稱,簡直像是人工用模具做出來的。
他撒嬌地說:“哥,今天下午在禦花園撿到的,送給你,不要生氣了好不好?”
我顧不上跟他說我沒有生氣,激動得抓緊了他的手,哪知他吃痛地悶哼了一聲。
他手上竟然纏着包紮傷口的白色細布,剛才那一抓,傷口滲出血來,染紅了細布。
“這、這是怎麽弄的?”我急得起身,想去喚下人。
“沒事,下午擦了一下。哥哥吹一下就不痛了。”
他把包紮着細布的手遞到我嘴邊,我剛想吹,卻聽旁邊傳來一道懶懶的聲音:“喂,你倆要黏黏膩膩到什麽時候?”
我這才記起四弟楚韶也來了。
我的注意力只能放在一個人身上,做不到同時兼顧兩個人。他這一出聲,我才驚醒似的轉身,一雙含笑的眼眸正和我對視。
楚韶臉上帶笑,卻裝作沉痛地說:“我在這裏坐這麽久,哥哥卻只和楚彥說話。想來哥哥心裏只有楚彥這一個弟弟,罷了,罷了。”
這熟悉的腔調讓我一下子快活地笑出聲來。楚韶是個聰明愛笑的小夥子,明亮的大眼睛裏常含笑意,總是不遺餘力地逗我開心。
楚韶說:“既然哥哥還沒睡,那就跟我們一起走吧。”
我這才想起來問:“你們怎麽會在這裏?”
楚韶神秘一笑:“聽五弟說,哥哥暗戀許清澤而不得,我便想了個法子,讓哥哥能忘掉許清澤。天涯何處無芳草嘛!”
我想說我并不想忘記許清澤,因為他是獨一無二的風做的人。可楚韶和楚彥都望着我,我便答應了。
已經入秋,衣服越發繁複,我分不清一層又一層的衣服各是什麽,更別說哪層在裏哪層在外了。剛想叫下人來幫我穿衣,楚韶卻說:“我來幫哥哥。”
楚彥說:“我來!”
我看着楚彥手上染紅的細布:“你去處理一下傷口。”
楚彥委屈地看了我一眼,又用力瞪了楚韶一眼,不情願往卧房那一頭去了。
楚韶幫我換好衣服,輕笑着說:“哥哥長得真好。”
我不知道自己長什麽樣子。母後從不讓我照鏡子,她覺得鏡子會把魂魄吸進去,把我變得更傻。所以王府上下連一片銅鏡也沒有。
我于是問:“我長什麽樣子?”
楚韶說:“哥哥形貌翩翩,金相玉質,龍章鳳姿,無人能及。”
處理好傷口的楚彥也過來了:“哥哥自然長得極好。單看父皇和母後的長相便知。”
父皇英俊沉穩,母後更是人們口中難得的美人。如此想來,我應該也有一副好相貌。可他倆的話水分太重,從來只說我的好,我不敢盡信。
馬車停在一座燈火通明的建築前。
門匾上的字我不識得,卻見一位花枝招展的中年婦女站在門口,招呼過往行人。樓上傳來歌舞聲和隐隐的歡笑聲,一聽便知客人衆多。
平時去個包子鋪都會被母後訓斥一番,我第一次來如此熱鬧的地方,新奇地看向樓上亮着光的包廂。
哪知楚彥卻生氣了,他對楚韶說:“你說的幫哥哥忘掉許清澤,就是帶哥哥來這種地方?!”
楚韶說:“哥哥就是見過的人太少,才會栽在許清澤身上。多見見人,見到更好的,自然就看不上許清澤了。”
“那也不能……”楚彥漲紅了臉,指着門匾,“那也不能來這種地方!”
我聽得納悶,這種地方,是什麽地方。晚上還這麽熱鬧的地方,難道不是好地方嗎。
楚韶不慌不忙地說:“那你有什麽好辦法?”
楚彥張了張嘴,憋了許久卻只憋出一句:“……不行!這種地方魚龍混雜,萬一……”
“有我們兩個在哥哥身邊,你擔心什麽?”
他倆争得激烈,倒把我這個争論的中心給忘在了一邊。
我向旁邊望去,目光頓住了。
不遠處的路邊有一個簡陋的小攤子,坐着個面黃肌瘦的中年人。
此時夜已經深了,周圍的店鋪早已打烊,他孤零零地坐在那裏,衣衫破爛不抵寒風,看着蕭索而可憐。
察覺到我的目光,那中年人倏地擡起頭,卻是沖我溫和一笑。他的眼裏是與他幹瘦的皮囊完全不相符合的睿智。
我不受控制地走了過去。
楚韶和楚彥顧不上争吵了,忙跟了上來。
楚彥看了一眼攤子邊立着的旗子,念道:“易經八卦,龍行天下……?什麽江湖騙子!”
我在中年人對面坐下,更看清了他的相貌。他很瘦,眼眶深陷,眼睛睿智深邃,似乎能看穿人的內心。
他又對我一笑:“公子想算什麽?”
我說:“我的王妃在何處。”
“公子是想問姻緣?”
他并沒有拿出銅錢、龜殼、木簽之類的東西,而是直直地盯着我的眼睛,似乎想從我眼中找到什麽。
目光炯炯有神,他盯了太久。
許久,他終于開口了:“王妃離你越來越近。”
我眼睛一亮:“他是否在正豐街?”
中書令府就在正豐街。
中年人搖頭。
我心情一黯:“那……是否在京都?”
中年人還是搖頭。
我徹底失了興致,有氣無力地說:“哦……”
“公子只需靜待七日,一切自見分曉。”
不是許清澤,我對誰也沒有興趣。
楚韶掏出碎銀子給他。可現在什麽也買不到,我在懷裏掏了掏,拿出一個紙包,裏面是幾塊綠豆糕。
他毫不客氣地接過,說:“公子是大福之人。”
我跟着楚韶進了那棟熱鬧的樓,各種香味刺激得我想打噴嚏。楚韶和楚彥護着我上了三樓,坐進了最裏面的包廂。
這個包廂正對着舞榭樓臺,樓臺籠罩着朦胧的香霧,穿着華麗衣服的舞者翩翩起舞,被香霧襯托得輕盈曼妙。
我興致缺缺地端着熱茶,連臺中人是男是女也沒有看出來。中年人那番話令我失魂落魄,讓我忘了問楚韶到底帶我來這裏做什麽。
他們倆開始說話活躍氣氛。
楚韶說:“今日朝會前接到邊境戰報,邊境大捷,大楚奪了北漠十八州,北鄞投降,二哥親自押送質子回朝。父皇大喜,讓禮部準備設宴,為二哥接風洗塵。”
楚彥遞給我一塊糕點:“哥,你不是最崇拜二哥的麽,他要回來了,你開心一點。”
我勉強提起了一點精神:“二哥什麽時候到?”
楚韶說:“約莫還有七日。”
怎麽又是七日。
我想到那位中年人說的,靜待七日便可見分曉,心裏突然湧起一股強烈的渴望。
憑什麽他說不是許清澤,就不是許清澤?
我猛地站起身:“我要許清澤。”
父皇和母後一直告誡我,我與其他人不同,遇事不可硬碰硬,處理不了的就回宮找父母,他們會為我處理妥當。
我再也等不了,拔腿往外走去。
一炷香時間後,皇帝寝宮裏,穿着寝衣的父皇平靜地看着我:“你決定了?”
我說:“是,我只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