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你走吧
時辰已晚,我便在宮中歇下。
第二天一早,父皇召我去勤政殿。我進去便見楚韶和楚彥垂頭跪在地上,父皇正一臉怒意地訓斥他們。
我直覺他們挨訓和我有關系,忙過去跪在他倆旁邊。
父皇只瞥了我一眼,就又轉頭訓他們:“你們兩個怎麽想的,竟然帶你們三哥去那種地方!”
果然是為了我。
我忙道:“父皇,是我自己要去的,和他們沒關系。”
哪知父皇怒極反笑:“你知道那是什麽地方?”
我只是反應遲鈍,并非不谙世事。一晚上過去,回想起樓中暧昧旖旎的氛圍,以及大半夜還歌舞升平的熱鬧景象,我自然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那地方是傳聞中的煙花之地。
我如實說了,父皇的臉色變得怪異起來。他說:“那你去那地方做什麽。”
“我……”我張了張嘴,思索了半晌,昨晚我們什麽也沒做,連茶都喝得沒滋沒味。可父皇還在看着我,我便結結巴巴地說,“去、去看……看美人。”
楚韶沒忍住笑出了聲,父皇皺眉盯了他一眼,但殿裏的氣氛已經松快了。
父皇嘆了口氣:“起來吧。”
我們三個站起身,父皇又單獨警告楚韶:“朕知道你們兄弟幾個裏,就屬你鬼點子最多。但是再怎麽鬧騰也該有個限度,記住沒有?”
楚韶應下,趁父皇不注意沖我擠了擠眼,和楚彥一起退下了。
殿裏就剩我和父皇兩人。
昨夜我把父皇從睡夢中吵醒,今天又承認了去青樓,我老老實實垂着頭準備挨訓。哪知父皇卻拍了拍我的肩膀,說:“你決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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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愣了一下,反應過來父皇是在重複昨晚關于許清澤的問題。
我的回答和昨晚一樣:“是,我只想要他。”
父皇的目光很溫柔,也很複雜:“翊兒,你已經是大人了。大人需要為自己的選擇承擔後果,你能做到嗎?”
我說:“我能。”
為了許清澤,有什麽不能的呢。
父皇又拍了拍我的肩膀,走回桌案邊坐下:“有你這句話便好。回去等着吧。”
我心情雀躍地出了宮,臉上和心裏都洋溢着幸福。想到昨晚遇到的那個算命先生,我吩咐車夫往那條街去。
他果然還在原地,守着那個無人問津的小攤子。
見到我,他似乎并不驚訝。
我說:“我要娶王妃了。”
他只是一笑不語。
“他就在京都。你昨晚說錯了。”
他還是笑而不語。
我雖然是個傻子,但好歹是皇帝的兒子,從沒有人這樣無視我的話。但我生不起氣來,他是這樣的有風骨,這樣有趣,我已經喜歡他了。
我又說:“你跟我走吧。”
他依然沒有說話,只是拎起了腳邊的一個小包袱,跟着我上了馬車。
在回府的路上,他告訴了我他的身份和來歷。他無父無母,從小流浪,偶然發現自己能通過星宿的異象推測出一些即将發生的事,便為自己取名觀異,算命為生。
我說:“你算得準嗎?”
我自己回答:“不準的。你算錯了我的王妃。”
我想起春梨,夏風和冬子,便說:“你沒有姓,從今以後你就姓秋吧。”
他笑了:“多謝王爺賜姓。”
從此,王府多了一位叫秋觀異的算命先生。大家都傳三皇子請了位算命先生當幕僚,但我不需要幕僚,我只是喜歡他,想讓他吃飽飯。順便讓他親眼看看,他的算命是不準的。
當晚,父皇派人把許清澤送到了王府。
月光如水,忽明忽暗的燭燈旁,坐着一身白衣的許清澤。他眉眼冷如冰霜,眼中是極致的冷淡和疏離。
我被這樣的眼神刺痛了,停下了腳步。
他卻開始脫衣服。
我傻傻地看着他脫下外袍,開始解腰帶,腰帶滑落在地,我終于遲鈍地發出了聲音:“你在做什麽。”
他語帶嘲諷:“殿下求來一道聖旨,不就是為了讓許某委身于殿下?”
我沒有聽懂他的意思。
我說的我要他,是要讓他當我明媒正娶的王妃,和小時候一般親密無間,日日在一起說話玩耍。給他吃我最愛的綠豆糕,送給他我珍藏多年的五彩石。
可做這些事情為什麽要脫衣服呀。明明還未到就寝時間。
我說:“你穿上衣服,天冷。”
他冷笑:“殿下何必裝模作樣?昨日才去逛了青樓,今日便裝作單純無知?天下皆知殿下是斷袖,何必掩飾。要做就做,不要耽誤時間。”
這回,我總算明白了一些。
民間盛傳三皇子是個腦子有問題的斷袖,可這不過是謠言罷了,我并非斷袖。這謠言要追溯到我十四歲那年。
十四歲那年我初次夢遺,當晚母後就塞了個女孩在我房中。母後很奇怪,竟然讓她與我睡同一張床。
晚上女孩貼着我,不住地讓我“進去”。她哀求着,低吟着,發着熱。我卻不知她要讓我進哪裏去。問她她也不答,只哭哭啼啼地罵我傻子。
我脾氣一向很好,因着母後的緣故忍耐她擾我清夢,卻仍被她弄得生了氣,命令她離開我的床,走出我的房間。
第二天,三皇子是斷袖的流言就不胫而走了。
我苦思冥想了這麽些年,只能把這歸咎于一個原因:我沒有找到進去的門,所以我變成了斷袖。
可我實在是冤啊。
人是封閉的,又不是敞開的,讓我怎麽去找那一扇門?就算那扇門真的存在,我也絲毫沒有在陌生人身上尋找的欲望。
而此刻,許清澤恨恨地盯着我,嘴裏說着“要做就做”,讓我想起了那年,被窩裏的少女說“你進去,你進去啊”。
許清澤也想讓我找門嗎?
可是為什麽呢。我不喜歡別人在我面前脫衣服,也不喜歡別人脫了衣服貼着我。
即使是許清澤也不行。
也許是我的目光太過抗拒,許清澤僵了僵,撿起衣服重新穿上。
我在桌邊坐下,問出了那個我困惑了很久的問題:“許清澤,你為什麽不能像小時候那樣對我了。”
小時候大家都孤立我,只有他陪我玩。他會偷偷遞給我烤紅薯,陪我看螞蟻搬家,給我披衣服。
為什麽人要變呢。
許清澤木然地看着我:“小時候,殿下還不是斷袖。”
我急忙說:“我不是……”
我想把那件烏龍事解釋給他聽,可事情太複雜,我還沒有想出第一句話,他便打斷了我。
“我們許家世代都是書香門第,世代在朝為官,家父是三朝太傅,清名享譽朝堂。”許清澤越說越激動,目光直視着我,“殿下天潢貴胄,自然不用在意虛名。可我許家卻不能不在意。”
“殿下張口閉口都是喜歡我,甚至在宮內就大聲叫我的名字,這讓別人怎麽看我?這讓我如何在朝中自處?殿下有斷袖之癖,天下的男子都可供殿下挑選,為何偏偏要是我許某人?!”
“我不是……”我急急地想解釋,他卻再次打斷了我。
“許某也曾有少年淩雲志,夢想着能建功立業,為朝廷為百姓做些實事。可現在,就因為你所謂的喜歡,我就要丢掉所有理想抱負,成為一個下賤的男寵。一切都被你毀了。”許清澤仇恨地看着我,一字一句地說,“楚翊,我恨你。”
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問道:“那你為什麽……為什麽小時候要對我好。”
“不過是看你可憐罷了。”許清澤冷哼了一聲,“既然你知道我小時候對你好,那你為什麽要恩将仇報,反來污我清名,囚我于王府?”
原來我喜歡他是恩将仇報麽,我想給的東西,他一點也不想要。
他還在說些什麽,越來越激動,我卻一個字也聽不清。
我怔怔地看着他,突然發現他身上籠罩着薄薄的一層霧,漸漸侵入身體。他不再是無痕的風做的了,他變成了霧做的人。
霧做的人雖然少,但卻不是獨一無二的了。
我一直以為他是因為我傻,才選擇跟在太子身邊,而不是我。原來不是的,他只是單純覺得我的感情是一種惡心的東西,只會毀他清譽,毀他前程。
所幸從小到大,父皇和母後都教導我不可自輕自賤,要有皇家人該有的尊嚴和氣度。他視我的感情如糞土,我便不會再繼續糾纏。
于是我終于完整地說出了那句話。
我說:“我不是斷袖。”
正在滔滔不絕說着什麽的許清澤被我打斷,他微愕地看着我。
我又說:“你走吧。”
他似乎吃了一驚。
我轉身背對着他,重複道:“你走吧。去建功立業。”
身後靜默了一陣,他離開了。
我沒有動,聽着腳步聲漸行漸遠,最終消失不見。
我的眼淚就下來了。
喜歡了十幾年的人,就算是錯的人,放棄時,原來我也做不到無動于衷。
我傷心地哭着,漸漸哭出聲來,周圍的一切都消失不見了,直到一道雄渾的聲音把我的魂魄驚了回來。
“王爺,鄙人這張嘴,可還是準的吧?”
我轉過身,透過朦胧的淚眼看到秋觀異站在我面前,臉上帶着志在必得的笑意。
我于是哭得更傷心了,他還笑,他為什麽還能在我面前笑。他沒看到我在哭嗎,我可是他的主子。
“你…嗚,這個月…月錢減半!”
秋觀異愣了一下,忙收起笑,看得出他想安慰我。可他的嘴似乎只會用來坑蒙拐騙,說不出什麽安慰的話。于是他撓了撓頭,沉默地站在一邊。
我不解氣地想罵他兩句,可等我極慢地在腦海裏搜索了一圈後,詞兒沒找到,我的眼淚卻已經止住了。
“你……”我執意地想罵他,思考了許久,我憋出一句,“你個壞嘴!”
秋觀異嘿嘿一笑,帶着我到院中,指着天上的星星對我說:“王爺請看,那顆星便是紅鸾星,是否比周圍的星星要亮上許多?”
我順着他指的地方望去,看了許久才分辨出一顆格外亮的星星:“确實很亮。”
“紅鸾星動,微偏向中樞,預示着因緣起,情意生。是大吉之兆。”秋觀異說,“按王爺生辰八字,今年剛好是紅鸾星正宮,所以王爺不必憂心。今日之棄緣乃是惡緣,能讓王爺更好地迎接真正的因緣。”
他說話文绉绉,我沒有完全聽懂,只知道他在蹩腳地安慰我。
我于是說:“七日之後,真有命定之人會出現嗎?”
秋觀異說:“只剩六日。”
“那我就信你一回。”
作者有話要說:
楚翊:好奇怪他為什麽要在我面前脫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