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醒轉

我哭了半宿,抱着他說胡話,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

第二天一早夏風和冬子來服侍我,一進門便吓了一大跳。

夏風說:“殿下的眼睛怎麽腫成這樣了!”

他正拿熱的錦帕給我擦臉,擦到眼睛四周,我疼得嘶嘶嘶地倒抽涼氣。

我說:“睡晚了。”

聲音也嘶啞得難聽,我心裏咯噔了一下。昨晚我就用的這樣難聽的聲音對着他說胡話,他會不會被我吵得心煩。

夏風說:“才不是睡晚了,您肯定哭了一夜。”

冬子拿來兩枚剝了殼的水煮蛋在我眼周滾動,澀痛舒緩了不少,又擰來帕子熱敷了一會兒,我的眼睛便沒有大礙了。

夏風端來潤喉的小吊梨湯讓我喝,喝完又拿來一片不知是什麽的藥材,讓我含在舌根。便有絲絲涼幽幽的甜意不斷滲入喉口,嗓子舒服了不少。

他倆給我帶了熱乎乎的綠豆糕和李家狗不理包子,我吃着吃着卻又惆悵起來,他什麽時候才願意醒過來?我要給他吃綠豆糕,甜甜的,一口下去什麽煩惱都沒有了。

用過早膳,我沒有什麽可做的事情,又趴在床邊看他。

我抓着他的手,用指尖在他手心畫畫。他毫無反應地躺着,淡色的薄唇緊抿,似乎感覺不到手心的酥麻癢意。

冬子環顧四周,不知第多少回嘆氣:“這地方也太簡陋了,殿下怎麽能住在這種地方!”

他說得沒錯。即使我讓人送來了松軟的錦被,紫金銅爐和上好的銀炭,甚至還搬來了幾盆名貴的春蘭,也改變不了這地方的簡陋破敗。這地方還沒有王府的恭房大,一人坐一人躺兩人站,空間就已無比逼仄。

可是,這又有什麽關系呢。

我說:“他在哪裏,我就在哪裏。”

Advertisement

冬子欲言又止好幾回,最終還是語帶憤憤地開口了:“殿下這樣掏心掏肺地對他,萬一他是第二個許清澤怎麽辦?!如果他以後讓殿下傷心,我、我絕對不會饒過他!”

我用力地瞪了冬子一眼。

我的仙人怎麽會是第二個許清澤。他是獨一無二的他自己。

他已決心赴死,卻還堅持為我斟茶,對我道了那聲謝。可是他謝我什麽呢?我什麽也沒有給他,沒有幫他解開鎖鏈,連一件披風也沒有給。

他那麽難過,卻還對我笑。這麽溫柔的人,怎麽會讓我傷心?

我說:“以後,你們怎樣對我,就怎樣對他。不許說他一句不好,知道了嗎?”

冬子震驚地看着我,像是沒有料到我會說出這樣的話來。

也是,過去他天天說許清澤的不好,日日揚言要去幫我揍許清澤,我也沒有多說什麽。他大概以為我不過是移情別戀,把對許清澤的感情轉移到另一個人身上了。

可這是不一樣的。

這不是感情,是命運。

當那抹火紅闖入我的眼簾,我已将他寫入我的整個人生。

於嬉——

我解釋不清,也不想解釋。

夏風說:“那您也不能一直悶在屋裏,要不要出去逛逛?聽說城西來了一只老牌戲班子,小的帶殿下去聽聽戲,散散心?”

我搖頭。我哪有心情。

再說了,要是他醒過來發現我不在,又難過了怎麽辦。

這時,外面傳來了敲門聲。

進來的是鴻胪寺卿。

鴻胪寺卿像前幾日那樣恭敬地對我說:“三殿下千金貴體,住在這裏着實委屈。下官已命人收拾好了天字套房,請殿下移居。”

我沒有說話。

冬子便幫我說話了:“殿下已經說過了,他要和這位公子住在一起。大人請無需多言,請回吧!”

好冬子,雖然他也反對我住這裏,但對外時,還是堅持貫徹我的意志。我便原諒了他方才對仙人不敬的話語。

鴻胪寺卿說:“這位公子也可以一起搬去天字套房。”

我終于轉過身,看了他一眼。

他神色憔悴得很,眼下挂着大大的黑眼圈,想必從我住進來開始,他就沒有睡過好覺。

想也是。我雖是傻子,但好歹是皇帝和皇後的兒子。我在他這鴻胪寺使館,住着比下人還不如的房間,他确實不該睡得着覺。

他讨好又期待地看着我。

但我要叫他失望了。

我說:“我就住在這裏。”

季明塵雖是敵國質子,但好歹是北鄞太子。他一個鴻胪寺卿,是斷然不敢妄自虧待的。只能是他的頂頭上司讓他這麽做。

父皇日理萬機,不會理這些細枝末節的事情。所以是楚竣讓他這麽做的。

楚竣是我大哥,是身份尊貴的太子,我不能對他發洩怒火。

所以,我只好遷怒別人了。

我雖是傻子,還是個脾氣好的傻子。但在皇室耳濡目染這麽些年,我身上也會有些主子的臭脾氣。

鴻胪寺卿顫顫巍巍地跪下了。

他對我叩頭,語氣懇切悲戚,哀求我搬過去。他語氣之悲,哀婉鳴泣,幾乎可以令聞者落淚。不知情的人聽了,搞不好還以為我是要殺他全家。

但傻子怎麽能讓大臣如此束手無策。于是我傻傻地說:“我住得挺好的呀,很暖和,睡得也好。沒有什麽不好。”

我正常的時候,他還能試圖打動我。可我一傻起來,他就沒什麽好辦法了。

他告退了。

接下來的幾天,鴻胪寺卿照例每日來請我。

看吧,這就是聰明人。

他知道我不會搬,可他還是要來請我,要把态度亮明,所以每天花費時間做無用功。聰明人的繁文缛節讓人讨厭。

雖然他每天來煩我,但我的心情還是一天天變好了起來。

因為季明塵快要醒過來了。

我每日抱着他睡覺,和他說很多的話。我有的是時間,我慢慢地想,慢慢地說,把我從出生到現在的所有事情都說給他聽。

漸漸的,他那扇子一樣的黑睫毛會動了,很輕很輕,像蝶翼輕顫。我抓着他的手畫畫時,他的指尖會無意識顫動,像是想握緊我的手。

太醫每日來給他檢查身體,熬又濃又黑的藥汁,他慢慢地能自主吞咽了。

二哥楚飒也來看他,對他說一些沙場趣事。

我對二哥的愛意便湧了上來。因為二哥也是真心希望他好起來。他們兩人是戰場上屢次交鋒的敵手,彼此最為了解對方。因為了解,所以有着棋逢對手的惺惺相惜。

可他依然沒有醒過來。

太醫說,他正在一個四周全黑的地方摸索着,要看他求生的意志是否堅定,是否願意锲而不舍地尋找出口。

如果他不願意,他将永遠沉睡。

太醫說,他需要一個契機,一個支撐他走過漫漫黑夜的願景。

我沒有完全聽懂。

我依然每日和他十指相扣着睡覺,對他說着胡話和閑話。我從來不知道自己有這麽多說不完的話。我其實是個很懶的人,對我來說,組織語言是一件很辛苦的事情。

可和他說話卻是這麽的輕松自在。

每日清晨,我卷起窗紗,讓陽光照進來,再把蘭花搬到窗臺上。

夜晚,我把蘭花搬回床頭,吻他的眼睫。

我沒有記日子,我只是像期待春日花開一樣,期待着他醒過來。

這日中午,我像往常一樣趴在床邊看他。

一看他,我就很容易出神。時常呆呆地看上好幾個時辰,直到小厮把我叫醒過來。

可沒過多久,一陣疼痛拉回我的意識。我皺眉捂住胃,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小厮沒有給我送午膳。

小時候又傻又不會說話,下人不送飯我就不知道吃飯,落下了胃疾。稍微錯過了用膳的時辰就會胃痛難忍,所以下人都細心地照顧我,絕不會耽誤用膳的時間。

……小厮人呢?

這一會子的工夫我就痛出滿頭冷汗。我在疼痛中艱難地想起,冬子被皇後召進宮了,夏風被我派去靈山考察了。父皇賜我的田莊就在靈山,那裏有果園有溫泉,山間景色極美,是個療養的好地方。我打算等季明塵醒過來後帶他過去。

好痛……胃裏針紮似的刺痛,我用力按着胃部,冷汗滴下來濡濕了眼睫,卻還有閑心想着,不會真要吃鴻胪寺的飯了吧……

鴻胪寺卿每日戲做全套,明知道我不會吃他的飯,卻還頓頓來請,煩得不行。

可我在和他生氣啊,怎麽能吃他的飯。

可是好痛,很久沒有這麽痛過了。我向來忍不了痛。

我咬着唇忍着痛楚,冷汗涔涔。在要面子但痛死,和吃飯但丢面子之間艱難地搖擺。

卻聽一道很低的虛弱聲音響起:“怎麽了。”

我委屈地說:“餓了。”

說罷,我心裏一震,猛然擡起頭。

那雙我吻過無數次的眼睫,正緩緩掀開,黑色的眼眸望着我。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