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只喜歡你
我的尖叫引來了鴻胪寺官員,他們迅速請了太醫,又去通知了鴻胪寺少卿,以及主理使團進京一事的太子和二皇子。
寂靜的夜裏,使館裏滿是嘈雜的人聲,來來回回的腳步聲。不停有人對我說着些什麽,搖晃我的肩膀。我卻什麽也聽不見,看不見。
我只是把他抱在懷裏,緊緊地抱住他,他的身體在一點點變涼,可我已經麻木得感覺不到恐慌了。我木然地抱着他,抱得很緊,更緊,想用我的體溫溫暖他。
太醫來得很快。也是,他是敵國質子,鴻胪寺可以虐待他,羞辱他,卻絕對不能讓他死在南楚。所以太醫來得這麽快。
我不肯放開他,我誰也不相信。我像一只受了驚的兔子,滿是敵意,警惕地逼視着所有想靠近他的官員,只讓太醫靠近。
“救他……”我聽到自己沙啞得像破鑼的聲音,“求你,救他。”
太醫沒有多話,滿臉嚴肅地開始施救。他拿出一套銀針,下手很快,在季明塵身上各處穴位紮下。我看見了他滿是刀傷和疤痕的上身。
我站起來,擋住他的身體。
我快要瘋了,可我還不能瘋。他還沒有醒過來,我怎麽能發瘋。可若是不發瘋,我可能會憋得更傻。于是我看向門口,找到了發洩的對象。
鴻胪寺一衆官員緊張地站在門口。
可我知道,他們根本不是緊張季明塵的身體狀況,而是怕救不回來,無法向北鄞交代。昨夜剛宣讀了國書,今天就死了質子,他們怕的是天下人诟病南楚無信無義,丢失臉面。
他們根本不把他當有血有肉的人看,只是當做一個物件,一個符號,一個象征。
可他是我的人。
我緩緩地走向門口,我看不見自己的表情,但卻從他們臉上看到了驚駭。他們下意識地後退了。
我說:“滾出去。”
為首的官員想必是鴻胪寺少卿,他看向一邊,用眼神詢問着我的大哥,太子楚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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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面無表情地重複:“滾出去。”
楚竣對他們說:“先退下吧。”
一衆官員便退到了門外,他們不敢離開,仍在門口守着。屋裏只剩太子和二皇子。
我低着頭說:“你們也出去。”
我不該這樣對兄長說話,何況其中一位是太子。可我什麽也管不了。我的仙人生死未蔔,讓我怎麽在意這些繁文缛節。
楚竣說:“他的情況關乎重大,我需要知曉具體情況,好向父皇彙報。”
我說:“求你。”
不知過了多久,他們兩人離開,我關上了門。
強撐的色厲內荏消失不見,我腿一軟,跌坐回床上。那些銀針把季明塵紮成了刺猬,也把我的心戳得千瘡百孔。我顫聲問:“你能救活他嗎?”
太醫的手蒼老但穩定,繼續在不同穴位施針,另一位年輕的太醫開始生爐子熬藥,濃重的苦味彌漫在屋子裏。
年老的太醫聲音沉穩:“幸虧發現得早,毒還未侵入心脈。只是這位公子存了堅定的死志,毒量極大,解起來需費一些工夫。”
我怔怔地看着季明塵毫無生機的臉,連呼吸都在發痛。什麽叫存了堅定的死志?可他不是還在對我笑嗎,他明明答應了當我的王妃,他還說想吃荷葉雞。
藥煎好了,我用嘴一口一口地喂給他喝。這是我第一次和一個人這麽貼近,他的唇柔軟,冰涼,是我依戀并喜歡的味道。
太醫離開了。
我在黑暗中抱着他,像小時候母後哄我睡覺一樣,輕輕拍着他的背。他依然全身冰涼,呼吸微弱斷續,似乎随時都會斷掉。
我對他說:“你親了我,之前從來沒有人親過我。我們是一體的了,你不能丢下我。”
天已經快亮了。我抱緊他,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再醒來時,天已經大亮。
不需要侍女的歡笑和喚醒,我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臉,一下子就記起了我是誰、我在哪裏。他的存在,把我的魂魄牢牢地釘在了體內。
下午太醫過來,又施了一遍針。
連續七天後,他的身體終于恢複了溫度,臉色也從死氣沉沉的青白,變成了虛弱的蒼白。
老太醫把銀針收起,拎着竹制的手提箱對我說:“若是不出意外,他今晚便能醒過來,殿下不必太過憂慮。”
他猶豫了一下又說:“這位公子身中軟筋散之毒,此毒長時間在體內會損傷經脈,到最後經脈萎縮,恐命不久矣。”
我急忙道:“那你幫他解毒。”
老太醫搖搖頭:“解此毒需針灸與藥浴配合,解毒過程中更是常人難忍的痛楚。他現在體虛至極,恐無法承受。”
我沉默地看着他沉睡中的面容,難怪他身體這麽虛軟,連站起來都吃力。可他明明該是紅衣策馬的大将軍,舉世無雙,明亮又張揚。
老太醫無聲地退下了。
晚上,我趴在床邊,握着他的手貼在臉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等待着他醒過來。
燭光昏黃,蝶羽似的黑睫微微顫動,我屏住了呼吸。但那睫毛上像是壓着千鈞鼎,最終也沒有掀開。他依然雙目緊閉,像是喪失了所有生機。
于是我明白了,他不想醒過來。他不想被救。他不想活下去。他想離開。
太醫說,他死志堅定。
淚水濡濕了我的眼睫,但我現在還不能哭。我咬着唇把淚水憋了回去。
“季明塵。”我叫他。
他沒有任何反應。
我又叫:“仙人。”
他依然毫無反應。
可我知道他聽得見。他只是不想活了,他想沉睡至死,直到身軀慢慢變涼。
但我不會允許。
于是我躺在他身邊,像前幾天那樣抱住他,蹭了蹭他的臉頰。他瘦了很多,但仍是一副仙人的面容。無論何時何地,只需一眼,我就會徹底淪陷。
我說:“我知道你能聽見。你不想說話,那你聽我說話好不好?”
我用遲鈍的腦子慢慢思索着,回想着,緩慢地說給他聽:“我小時就很笨,五歲才開口說話,第一次開口說話,卻沒有叫娘,也沒有叫爹。母後失望了,她不想要我,想把我放在宮外養。她想過繼個聰明的皇子在膝下,是父皇勸住了她。”
“後來我大了一些,說話很慢,每句話都要思考很久,沒人願意和我玩,沒人願意耐心聽我說話。每次我剛開口,他們就不耐煩地打斷。同齡的男孩子,包括四弟和五弟,都喜歡拿小石子扔我。我只能自己躲在角落裏,一邊哭一邊撿石頭。”
“最開始的時候我跑去母後那裏告狀,我以為她會心疼我,幫我教訓那些男孩子。可她只是哭着罵我,罵我不争氣,罵我是傻子。”我吸了吸鼻子,繼續說,“後來我就不去找她了,自己默默地縮在角落裏。”
“那時只有一個人陪我玩,聽我說話,他叫許清澤,是許太傅的兒子。他那個時候真的很好,不嫌我笨,總是耐心地教我一些常識。”
說到這裏我的腦子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連忙打住,分辯道:“不過、不過那都是過去的事情了!我現在早已不喜歡他了,只喜歡你!我的眼裏、心裏、腦子裏都只有你。”
我低頭看他,他黑長的眼睫仍緊閉着,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陰影。我看得呆了一會兒,湊過去親了親他閉着的眼。
“嗯……說到哪裏了?哦……許清澤。”我有些吃力地回憶,“前不久,他跟我說,小時候對我好,只是看我可憐。我哭了很久,但現在已經好了,不怎麽難過了。”
“還是說小時候吧……五弟楚彥的母妃病逝了,他才七歲,天天都不開心,我便去陪他說話。雖然他之前欺負我,但他是我的弟弟,我知道他本性不壞,不過是小男孩貪玩罷了。嗯……後來再有人欺負我,他總會擋在我的面前,還經常送我好看的小石頭。”
“四弟楚韶長大一些後,也跟我道歉,說之前是他不對,不該欺負我。我們三個兄弟便整日在一起玩了。唔……前不久,四弟還幫我穿過衣服。”
說到這裏我又猛然打住,急急忙忙地解釋:“我已經在學習穿衣服了,春梨開始教我了。我沒有那麽傻的。”想了想又說,“夏日的衣服簡單,我已經會穿了。秋冬的比較複雜,但很快也會學會的。”
天馬行空說了這麽一大堆,我用力思索着,我最開始是想說什麽來着?對了,我是想勸他……
于是我又想了好一會兒,直到燭淚在桌上凝成一大團,我才笨拙地想出了勸慰的話:“仙人。你看,事情總會變好的,對不對?我小時候那麽可憐,但我現在過得還算不錯。”
“你這麽好,又這麽聰明。以後肯定能更好。”
他依然沒有反應,睫毛連最輕微的顫動也沒有。
“你不相信嗎?”我說,“你真的特別特別好啊。你一出現,我肚子裏滿是蝴蝶在飛。像吃了秋天成熟的漿果,心裏又酸又甜。雙腿陷在柔軟的雲朵裏,再也拔不出來了。”
我癡癡地看着他:“仙人,我好喜歡好喜歡你啊。”
突然,我注意到,一滴晶瑩的淚水正順着他的眼角緩緩滴落。
我顫抖着伸出手,用指尖接住了那滴淚珠。那樣的脆弱,似乎承載着千般痛苦。我的心被一雙無情的鐵手攫住,痛得我倒抽涼氣。
委屈,難過,擔憂,後怕,一瞬間全部湧了上來。我被洶湧的情緒擊潰,再也忍不住,淚水決堤而出。
我哭着抱緊他,在他耳邊一遍遍說:“季明塵,我好難受,你抱抱我,抱抱我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