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回家
皇後帶着我去了皇帝的寝宮。
寝宮裏燒着暖烘烘的地龍,驟然的暖意,讓我打了個哆嗦。
父皇還沒有睡,他穿着明黃色寝衣坐在桌邊,淡淡地瞥了我一眼。
我自覺地跪下了。
說來也奇怪,我的膝蓋想必早已青紫,方才一動就劇痛,現在卻像是感覺不到痛一般。殿內溫暖如春,連冷意都感覺不到了。
皇帝說:“皇後這是何意。”
皇後款款行禮:“臣妾此來,向陛下求一道旨意。請陛下允了翊兒所求。”
皇帝看了我一眼,又皺眉看向皇後:“他胡鬧,怎的你也跟着胡鬧!這是國事,怎能容你婦人之仁!”
父皇的語氣讓我心涼了,他應該是斷然不會答應的。我又對母後生發了愧疚,她與父皇向來琴瑟和鳴,卻因為我的關系,讓父皇連帶着她也訓斥了。
皇後表情不變,一掀裙擺跪在了我身邊。
皇帝卻神色幾變,他深吸了口氣,沉聲道:“有什麽話起來說。”
皇後說:“臣妾的确婦人之仁,因為臣妾只有這麽一個孩子。”
我一直低着頭,不敢去看父皇的神色,卻也知道這句話一下子把他擊中了。他的聲音裏喪失了幾分威嚴。日更小說,漫畫,廣播劇,影視資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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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國事。”皇帝說,“太子年初開始理政,安排北鄞使團進京是他親理的第一樁大事。從使團進京、安排宴席、鴻胪寺對接,樁樁件件都挑不出錯處。要是到頭來,那敵國質子成了三皇妃,你讓太子的臉面往哪裏放?”
皇後神色不變,只是道:“陛下有很多個兒子,臣妾只有這麽一個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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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皇帝大怒,卻又壓抑着怒火說,“你起來。”
他的聲音又變得如墨一般厚重威嚴,皇後卻仍挺直脊背跪着。她連跪着的姿勢都高貴優雅,塗着丹蔻的長長指甲拈着裙擺,連一絲顫抖也沒有。
沉默片刻,皇帝的怒火變作了無奈,他長嘆了一口氣,又說了一遍:“起來。”
一個男人,對于心愛的女人總是沒有辦法的。即使他是皇帝,是這個世上最有權力的人。
皇後施施然地起身了。
皇帝的目光在我身上停留了很久,他說:“他之前在這個地方,對朕說他只想要許清澤。這才過去了兩個月,你讓朕怎麽相信他?”
皇後說:“他從來沒有為了誰這樣過。”
他們在談我,卻誰也沒有來和我說話。我被遺忘在那裏,孤零零地跪在青磚地面上。明明不覺得冷,可手卻在顫抖。我攥住袍袖想止住抖,手卻抖得更厲害了,連袍袖都握不住。
皇後說:“翊兒長大了。明年春,他就及冠了。”
她又說:“讓他試試。陛下答應過臣妾的。”
他們在說什麽我已經聽不見了。我的思緒飄去了季明塵身邊。快兩個月,第一次離開他這麽久,思念像潮水一般把我淹沒了。我想念着他黑長的睫毛,微涼的手心,柔軟的唇。
卻聽一道聲音陡然把我的魂魄震了回來。我擡頭,撞見父皇嚴厲的目光。
他說:“你可明白了?”
我根本不知他說了些什麽,在視線的威壓下我只能回答:“明白了。”
父皇臉色緩和了些,他說:“那就這樣定了。等明年春你生辰到了,就正式迎娶那位季公子。同時開始接觸朝政,上朝議事。你大哥那邊,你找個機會上門賠罪,姿勢要擺足。”
突如其來的驚喜把我砸了個眼冒金星,我暈乎乎地聽到“迎娶”兩個字,便只顧癡癡地笑了。後面他再說了些什麽,就全然不知了。
直到母後帶着我走出寝宮,我還暈得找不着北,一路樂呵呵地傻笑。
皇後看我的眼神無奈又寵溺:“傻孩子。”
我不知道她是如何說服父皇,也顧不上去問,幸福把我掀翻了。不用看也知道,我的嘴角快要咧到耳根,兀自癡笑。
皇後說:“早些回府吧。”
我腦子裏很小的一個角落,突然提醒了我一件重要的事情。我艱難地從喜悅中抽身,喊了一聲:“母後。”
我認真說道:“母後不只有我一個孩子,楚彥若是聽到,怕是會難過的。”
皇後愣了一愣,笑了:“你個傻孩子。”
她離開了。我卻像無頭蒼蠅一般在宮裏亂轉。我覺得自己身輕如燕,簡直要飛上九天卧于雲霄,一定神過來,卻發現又走入一處無人的宮巷。
我頭暈腦脹,胡亂地走着,簡直連路也不認識了。跟着我的太監大概覺得我不但傻了,還變本加厲的瘋了。不然怎會一邊哼着不成調的歌,一邊傻笑呢?
太監戰戰兢兢地跟着我,不時拉住我避開近在咫尺的牆,不時扶我邁過一道門檻。我卻覺得他簡直多餘,這幸福讓我宛在夢中,我正需要疼痛來提醒我,告訴我這是真實的。
如果這時有人來告訴我,這只是一場夢,那我會不惜永久沉睡下去,也要把這場夢做完整。
在宮門落鎖之前,太監把我送出了宮。
宮門外,一個人站在馬車旁,他一身紅衣,比遠山上的楓葉還要耀眼。
我頓住腳步,隔着寒冷的空氣和枯黃的落葉,和他對視。
勤政殿中,皇後那句威嚴的話給了我力量,讓我變成了銅皮鐵骨,感受不到痛,也感受不到冷。我縮在那具勇氣鑄造的身軀裏,去面對一切即将到來的暴風雨。
可是此刻,和那雙黑色的眼睛一對視,我一下子就被打回了原形。
銅皮鐵骨消融不見,只剩一具血肉之軀。勇氣消失殆盡,我只是一個軟弱的傻子。
軟弱和疲憊湧了上來。
痛覺回歸了。原來我的膝蓋這麽痛,痛得我幾乎站不穩。原來我是這麽的冷,牙齒打顫的聲音在寂靜的夜裏格外清晰。我虛弱得馬上就要倒下。
他向我走過來了。
他腿上已沒有了鎖鏈,所以他來得這樣快。
來不及作任何反應,我的眼淚就下來了。
一步,兩步,三步。
他來到了我的面前。
他扶住了我搖搖欲墜的身體,一只并不如何溫暖的手按在我的後腰,溫柔而有力。
我被他扶着上了馬車。
我靠在他的肩膀上。他攬着我,一只手在我後背輕輕拍着,動作笨拙生疏。
疲憊從骨頭縫裏滲出來,我很想睡過去,可眼淚還在不停地流着。冷痛和委屈統統化作眼淚,一直流一直流,沾濕了他的衣服。
他用指尖抹去我的淚水,說:“剛才宮裏來了旨意,恢複了我的自由。”
我仰頭看他:“跟我回家。”
他微笑地看着我,眼裏只有我的倒影。他說:“好。”
我靠在他的懷裏,聽着他的心跳聲緩緩合上了眼。他拉過毯子蓋住我的腿,輕拍着我的後背。路遇颠簸,他就把我抱得更緊。
我盼望着這條路永遠走不到盡頭。
他叫我了:“楚翊。”
這是他第二次叫我的名字。平凡的兩個字從他口中說出來,無比的悅耳動聽。
我沒有力氣說話,便伸出一根手指,撓了撓他的手心。
他低下頭,聲音就在我耳邊:“以後換我來保護你。”
熱氣染紅了我的耳朵和臉頰。我整個人燙得快燒起來。他怎麽可以這樣,一句話就讓我潰不成軍。這一句簡單的話,比世上其他所有話加起來都要好,好無數倍。
我更用力地埋在他懷中,不讓他看我的臉。我說:“季明塵,我痛。”
他的手落在我的膝蓋上,用掌心捂着,他低聲勸慰道:“再忍一忍,回去我幫你上藥。”
馬車停在王府門口,我卻又恢複了精神氣。我拉着他的手,帶着他走進了王府。我告訴他,以後這裏就是他的家。
回到卧房,春梨來問我:“王爺,給這位公子安排在哪個院裏?”
我說:“他跟我一處。”
春梨甜甜地一笑,退下了。
這就是我喜歡春梨的原因。她總是熱切又周道,卻從不會逾矩多問。但此刻我竟有些希望她多問,那我就會告訴她,這位公子将會是我明媒正娶的王妃,是父皇親口應允的。
季明塵在看着我。
我心裏卻毫無緣由地一沉。我這般武斷地就替他做了決定,他會不會不喜?
往日在鴻胪寺同卧一榻,是因為房間狹小,因為他昏迷不醒。而現在他已經恢複了七七八八,王府也并非沒有多餘的房間。他會不會……不願意與我一起?
這個念頭簡直叫我遭受了滅頂之災,我的難過快要溢出來,口中慌亂道:“你要是不願……那就讓……”
“楚翊。”他打斷了我颠七倒八的話語,“你不要我了嗎。”
我愕然地擡頭看他。他在說什麽,我怎麽會不要他。他是我窮盡幸運才遇到的夢中仙,我怎麽可能不要他?
季明塵在我身邊坐下,他直視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認真地說:“是你把我喚醒的,我是為了你活過來的。我是已經死過一次的人,這第二次的生命是你給的。我是你的人——你不要我了嗎?”
我語無倫次地說:“我怎麽會……怎麽會不要你?你不許說這樣的話。”
他對我一笑:“那你無論去哪裏,都記得把我帶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