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罰跪
我陪着季明塵喝了整整七天的藥。
好在,他的身體愈發見好了。一開始只能清醒小半個時辰,到後來能吃一些東西,能坐起來。
不過,就算他清醒的時間變長,他也沒有與我說多少話。他仍然沉默着,只用目光追随着我。像我之前看他一樣,他一看就是好半天。
我知道他心裏有許多的話,他現在不說,往後也總會和我說的。
唯一讓我郁悶的是,他看着我,我就不能看他了。
要知道,過去那段時間裏,我每天做的最多的事,就是細細盯着他看。現在陡然閑下來,我只好裝模作樣地捧着連環畫。
可我怎麽看得進去。他一直看着我,想必早已發現我的臉和耳朵通紅。我卻只能繼續裝下去。
不知過了多久,視線消失不見。我舉起書擋着臉,斜了下書封,偷偷一瞥。他已經睡過去了,胸口平穩地起伏。
我放下書,輕手輕腳地走過去坐下,癡癡地望着他的臉,心裏又是甜蜜又是害羞。我聲音很低地說:“仙人,你看得我好緊張啊。”
他現在清醒的時間變長,睡眠也淺。我便不能像從前那樣無所顧忌地親他抱他了。我苦惱地盯着他的眼睫和薄唇,很想湊上去親親他,可又怕他醒過來。
我老成地長嘆了口氣,感覺自己變滄桑了。
等他能下床,我便打算入宮一趟。
可臨了出門,我卻又遲疑地停下。那日我不過離開了一盞茶時間,他就只留給我一具虛弱冰冷的身體。
我轉身看他。
他現在喜歡坐在窗戶前曬太陽。午後暖融融的陽光照在他身上,掩去了蒼白,容貌更添昳麗,宛如神祇。
似乎察覺到我在想什麽,他看向我,說:“我等你回來。”
Advertisement
我的心立刻安定了。
上次入宮還只是初秋,将近兩個月過去,已是楓葉紅、荻花白的深秋。
一股冷風吹來,我打了個哆嗦,裹緊了大氅。出門前冬子為我披了件厚氅,又往我手中塞了個袖珍手爐,我還說他多餘。現在看來是我錯了。
冬子幫我理了理大氅,讓領口的狐絨能圍住脖頸,避免寒風侵襲。他笑道:“小的說天冷,殿下還不信。”
我看向遠山,紅楓如火如雲,甚是美麗。我便又開始思念他。
我說:“我要帶他去看楓葉。”
冬子嘆氣:“殿下還是先想想,怎麽過陛下這一關吧。”
進入勤政殿,父皇正在接見朝臣。他無情無緒地看了我一眼,沒有賜座,更沒有熱茶和綠豆糕。
我自覺地站在一邊。
等所有朝臣告退,已經是一個時辰後了,久站的雙腿開始微微顫抖,我抓緊了袖口。
父皇隐含着怒意的聲音冷冷傳來:“跪下。”
我跪下了。地面冰得我一個激靈。
“你可知錯?”
我緊閉着嘴,沒有說話。
一雙黑金龍紋鞋履停在了我面前,頭頂傳來父皇盛怒的聲音:“你不知錯?”
我說:“我沒有錯。”
“好,好,好!”父皇連說三個好字。他快步走回桌案前,拿起茶盞往地上狠狠一擲。我身邊便全是碎瓷片。
父皇說:“你不知錯,朕便一樁一樁教你!”
“國宴上數次想起身離席,若非高大學士按着你,你是不是要當場追着人去?你不知錯?!散席後不顧身份,還未出殿門便肆意狂奔,在涼亭裏阻撓禁衛押人,你不知錯?!鴻胪寺裏,對一衆官員出言不遜,對你大哥和二哥不敬,你不知錯?”
他氣得胸口劇烈起伏,用力喘了幾口氣,指着我,繼續說:“不顧身份,和敵國質子同處一室,同卧一榻,幼稚無比地同鴻胪寺卿置氣,不自尊,不自愛,不自重!你不知錯?!”
“兩個月不來宮中請安,你母後嘴上不說,心裏卻日日思慮。你可對得起她的哺育、教導之恩?你把孝義置于何地?你不知錯?!”
淚水滲了出來,沾濕了眼角。
我低聲說:“國宴上,我沒有離席。禁衛不敬我,我懲罰他,沒有錯。”
似乎沒想到我會辯解,父皇沉默了半晌,冷笑說道:“就算你有理——那其他的呢?你難道沒有錯?”
除卻這兩樁,其他的事情,确實是我錯了。可若是重來一遍,我還是會這麽做。
我說:“他只有我了。”
我緩慢地說:“您有五個兒子,朝廷百官,您有九州四海。母後有楚彥,有衆多下人,有後宮中的至高權力。可他……什麽也沒有,他只有我了。”
我像是說給自己在聽,又重複了一遍:“他只有我了。”
膝蓋已經跪得麻木,喪失了知覺。只有森寒的涼意順着青磚不斷滲入體內,我全身都在微微顫抖,伸手撐住了地面。
沉默在殿中蔓延,父皇說:“起來。”
我沒有起來,而是俯下身,莊重地叩首。
父皇的聲音已經平靜下去,此時卻又滿帶怒火,他說:“你這是何意?”
我說:“請父皇開恩,讓他跟我回府,讓我娶他做王妃。”
“不行。”父皇斷然拒絕,“你是不是忘了,兩個月前,你用同樣的語氣,跟朕說想要許清澤。”
我說:“這是不一樣的。”
“有什麽不一樣?”
這個問題太複雜,一時半會兒間,我根本說不清楚。
父皇冷冷一笑:“你願意跪,那就跪着吧。”
他拂袖離去。
青磚地面涼意沁心,殿中的炭火早已熄滅,冬子塞給我的小手爐也涼透了。我凍得渾身都失去了知覺。膝蓋疼痛難忍,想是早已青紫。我向來錦衣玉食,連久站都不曾有過,父母更是免了我的跪拜之禮。
這是我出生到現在,第一次跪這麽久。
可我依然跪着。
日頭西斜,殘陽照在我的身上,我卻感受不到暖意。
不知過了多久,肩膀上一沉,多了一件厚披風。我遲鈍地轉過頭去,看見了楚彥泛着紅的眼睛。
他替我攏好披風,帶着鼻音說:“大哥和二哥已經去求父皇了。”
他又說:“哥,你這是何苦。”
我緩慢地眨了眨眼,艱難地扯出一個笑:“謝謝。”
楚韶在我另一邊坐下,他端着一盤熱氣騰騰的糕點,對我說:“哥,吃點東西吧。”
我吃不下,便搖頭。
他勸我:“誤了用膳時辰,哥哥又該犯胃疾了,多少吃點吧。”
他這話提醒了我,事情還沒解決,我不能生病,更不能倒下。
我吃了幾塊糕點,是我最熟悉的綠豆糕,但我已經吃不出甜味了。
暮色四合,天暗下來了,殿中一盞燭光也沒有。
我說:“你們走吧。別惹父皇生氣。”
他倆不肯,我堅持,他們便只能離開了。
天已經全黑了。
我閉上眼,聆聽着夜色中的風聲,風呼呼的,今年格外冷。偶有幾聲凄厲的鳥啼,蒼涼寂寞得很。
思緒是一種很神奇的東西,我明明感覺自己已經倒下了,暈過去了,可一定神,我卻還直直地跪着。我想到母後,我送她的那盆蘭花她可還喜歡。父皇大概沒想到我會這麽固執吧?夏風去了靈山,不日便能回京。靈山水草豐茂,想來比京城要溫暖宜居。
想到最多的,當然還是季明塵。他是不是還在窗邊等我,我這麽久還沒回去,他會不會很擔心。他現在恢複了許多,也可安排大夫為他解毒了……
思緒四處飄忽,時而回到鴻胪寺,時而又回去王府,時而又上了那座遠山,立在如火的紅楓下。
“起來。”
我沒有動,或者說已經動不了。
那聲音又重複了一遍,帶上了威嚴:“起來。”
原來不是幻覺。我極慢地仰起頭,看見了皇後莊嚴的臉。
她威嚴的聲音讓人下意識服從,我動了動,可全身已經像是冰凍似的僵住了,一動便是劇烈的痛楚。
皇後身邊的宮女想來扶我,卻被皇後制止了:“讓他自己來。他要學會自己站起來。”
這句話一下子給了我力量,我站起來了。
皇後眼睛泛着紅,想是已經哭過。我心裏一酸,喊了一聲:“母後。”
她眼睛裏有水光一閃,但很快就消失不見。她看着我,對我說:“你知道權力是什麽嗎?”
我當然知道權力是什麽,有權力就可以辦成事情。父皇是全天下最有權力的人,那他就可以辦成所有的事情。可我不明白,她為什麽要問我這樣一個問題。
她自己回答了:“權力可以讓你得到你想要的。你沒有權力,你就只能求別人賜給你。主動權在別人手上。”
我怔怔地看着她。我知道她想要說什麽了。
皇後又說:“今天的事情,母後來幫你。但你要答應母後,以後,你要主動去争。你要開始上朝,和朝臣接觸,你要站出來,讓大家都看見你。”
我說:“可我,是個傻子啊。”
她溫柔地說:“你是本宮的兒子。只要你自己不說,誰敢說你傻?”
我不想答應,我不想上朝,更不想接觸什麽朝臣,一個鴻胪寺卿就讓我手足無措,讓我怎麽和朝臣相處?
可是她這樣溫柔地看着我,眼神裏竟似有一絲乞求,似乎我是她後半生所有的希望。而且她說,今天的事情,她會幫我。
我答應了。
皇後的眼中綻放出異彩。
她說:“走吧,去找你父皇。”
我跟着她走,她卻突然停下,問我:“你決定了嗎,一定要是他?”
兩個月前我夜闖父皇寝宮,請求父皇下旨,父皇也這麽問過。
我說:“是的。”
皇後問:“為什麽?”
今天父皇也問了,他問,有什麽不一樣?
當時我沒說出個所以然,而跪了這麽久之後,我已經想明白了這個問題的答案。
我說:“開了滿園桃花。”
皇後不解地望着我。
“小時候和伴讀們一起玩,他們都欺負我,拿小石子扔我。我哭着躲起來,自己一個人四處亂逛着。”我說得很慢,“偶然間來到了禦花園,我抹着眼淚擡起頭,看見一整園的桃花。我就不哭了,那一瞬間,我覺得全世界都可以原諒。”
“我一看見他,就像是回到了那一天。我一擡頭,就看見了滿園桃花。”
皇後的眼睛亮起光彩,看來她知道我在說什麽,她一定也有過這樣的經歷。
她說:“可是桃花是會謝的。”
我說:“他在,就永遠都是春天。”
作者有話要說:
嗚嗚嗚可憐的攻寶qwq
下章開始談戀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