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白衣

這是兩個多月來,我睡的第一次安穩覺。

也是難為我這個傻子了。前兩個月日日憂心,勞心傷神,還要分出精力和鴻胪寺卿鬥智鬥勇。在宮裏更是強打勇氣,和父皇周旋。精神透支到了極致。

繃緊的弦一放松,人一松懈下來,神魂就飄走了。我病了一場。

我燒得迷迷糊糊的,隐約感覺到旁邊不停地有人來有人走,卻有一道極為熟悉的氣息,始終陪在我的身邊。我的魂魄離開身體,化作一陣風,溫柔地包裹在他身上。

他扶我起來喝藥,我看不清人,只下意識地說:“你手臂受過傷,別用力。”

“傻子。”

他伸手摸我的額頭,掌心涼涼的,我舒服地在他手心裏蹭了蹭,又睡了過去。

夢中我跟随着一道白衣身影。他似乎是有意在等我,我一落後他就停下腳步。可能是趕時間,他回過頭說:“你快點。”

看清楚他的臉,我的呼吸滞住了。

他穿紅衣時,宛如凡心未泯、趁守衛打盹時偷偷溜出天界的小仙,沾滿了塵世的熱鬧。穿白衣時,便是不食人間煙火的天邊月,衣袖不染塵埃。

我怎麽也追不上他。

他總是在我快接近時,身形一飄便在幾丈外。

我急得快哭出來。

我說:“仙人,你怎麽不等我。”

他說:“你睜眼看看,便知我有沒有等你。”

于是,我便醒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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床邊真坐着一個穿着白衣的仙人,他拿着本書在看,燭光瑩瑩,眉眼柔和。

“醒了?”他放下書,傾身過來摸我的額頭,“燒退了,感覺怎麽樣?”

我呆呆地看着他,張了張嘴:“仙、仙人……衣服……”

他說:“你給我做了那麽多衣服,想是要穿到十年後了。”

他昏迷時,我每日做得最多的事,就是盯着他看,想象他穿不同顏色和樣式的衣服會是什麽樣子。我想得心癢癢,讓京中所有有名的成衣鋪送了式樣圖來,照他的身材,各種式樣都做了一套,甚至每一套都做了不同顏色。

現在他身上穿的,就是我最喜歡的那一套。

這衣服樣式很素,沒有什麽多餘的花紋,只在衣領和袖口用暗金線繡着極窄邊的雲紋。腰帶也是素白色,綴着極細的暗金色穗子。

極素的白中,點綴上星點的暗金,低調又優雅。

我只顧癡癡地盯着他看,連他端來藥喂我都沒有察覺,不知不覺喝了一整碗。他的香甜把藥的苦味完全蓋住了。

我說:“你好甜。”

他先是疑惑,忽而挑眉一笑,笑得有些痞壞:“殿下沒有嘗過,怎麽會知道?”

他在說什麽!他怎麽能這樣……我又燒起來了,腦子暈乎乎的,趕緊縮回被窩裏把自己裹成一團,只露出一雙眼睛,流連在他身上。

還有,我當然嘗過……他昏迷的時候,我不就天天嘗嗎,甜甜的,軟軟的。可他清醒過來後,我就沒有嘗過了。

我慌亂地從他唇上移開目光,拿被子捂住眼睛,說:“我睡着了。”

心裏卻想着,什麽時候能再嘗嘗。

又過了幾天,我的病便全好了。

養病的這些天,宮裏屢次派人來看望。病一好,我便打算進宮複命。

春梨替我更衣,說我瘦了許多,我卻不以為然。這些天我身子乏力沒怎麽下過床,吃喝都靠下人服侍。季明塵更是怕我餓着了,不停投喂我糕點。再躺下去都快貼秋膘了,哪裏會瘦了。

她給我裹了一層又一層的衣服,又披上一件極厚的披風,我簡直被壓得直不起腰,感覺自己像是裹着厚棉被。

我說:“能不能少穿一點。”

春梨、夏風和冬子異口同聲地說:“不行。”

就連季明塵也不贊同地看着我。

我洩氣了,拉過季明塵的手說:“等我回來。”

他說:“好。”

夏風和冬子一左一右跟着我,剛走出幾步,我忍不住停下回頭望,季明塵還站在原地看着我。他一身白衣,雙手負于身後,對我一笑。

我立刻被迷得神志不清。

夏風催促:“殿下,時辰不早了,該入宮了。”

我戀戀不舍地收回目光,可走出十幾步後,又忍不住回身看。他還在原地。

我簡直走不動路了。

冬子長嘆一口氣,哀怨地看了我一眼,又哀怨地看向季明塵。活像在看一個色鬼,和色鬼的紅顏禍水王妃。

季明塵說:“我看着你走。”

我暈暈乎乎地走了。

今天是休沐日,父皇難得清閑,正在和一個老頭子對弈。

我行禮後老老實實地站在一邊。

棋盤上面擺了密密麻麻的棋子,雙方都緊鎖眉頭一副沉思的模樣,看樣子正是焦灼的時候,短時間內結束不了。

想到上回在勤政殿罰站又罰跪,下意識打了個寒顫,不知這回要站多久。

哪知父皇皺眉看向我:“才生了病,站着做什麽?去那邊坐着暖和暖和。”

我還沒來得及有反應,又聽父皇向那老頭子說:“今日未分出勝負,改日再與高大學士手談。”

那老頭子便行禮告退,經過我身邊時,我才認出他就是宴席上坐我身邊,屢次按住我的高毅。

高毅對我呵呵一笑,拱手告退。

“人都走了,一直盯着做什麽?”父皇不知什麽時候在我對面坐下,狀似不經意地說,“上回宴席上,你與高毅似乎相談甚歡。”

我說:“是他自說自話,莫名其妙在那裏笑。”

父皇說:“高毅是中書門下首席大學士,三朝元老,門生故舊遍布朝堂。不可對他無理。”

我沒有說話。本來都快把他忘了,現在又讓我記起了他,少不得在小本本上又記了他一筆,把上回的賬在心裏翻了翻。

父皇又說:“朕看高毅似乎對你頗有好感,你也要主動些,多與這類朝臣接觸。”

礙于對母後的承諾,我只能應道:“是,父皇。”

父皇盯了我半晌,突然問道:“你想不想當皇帝?”

他本不該問這樣的問題,可面對的是個傻子,所以他才問出了這個問題。

我說:“不想。”

他又說:“可你母後想讓你當皇帝。”

我便無話可說了。

父皇卻突然笑了,他問:“你不想當皇帝,那你想做什麽?”

我仔細思考着這個問題,可思考的結果無一例外,都與季明塵有關。我想整天和季明塵在一起,沒事就抱抱他,晚上一起睡覺,最好能把他先熬睡着,我就可以偷偷嘗嘗他嘴唇的味道……

真的已經很久沒有親他了。

好想親他。

可是他為什麽不主動來親我?

他是不想親我嗎……

“偷偷嘗什麽?”

我猛然回過神來,發現自己竟然不自覺地就說出了口。當下鬧了個大紅臉,結結巴巴地說:“嘗……嘗……”

好在父皇也沒有追問,只是說:“朕同意你娶北鄞太子為王妃,是駁了你大哥的臉面,你這兩天去東宮賠個罪,态度要誠懇。”

我心裏卻有些難過。

自那晚在鴻胪寺當衆對大哥不敬後,他便沒有再與我私下往來,想來是生我的氣了,我很想道歉。可一想到之前的鎖鏈,以及鴻胪寺的苛待,我卻又忍不住生氣。很是矛盾。

似乎看穿了我的想法,父皇說:“太子年輕氣盛,急于立功揚名。壓質子的氣焰,等若壓北鄞的氣焰,漲我大楚國威,他做的本沒有錯。”

我沒有接這茬,轉而請求父皇準許我去靈山療養數月。那裏有天然溫泉,極适合療愈內傷。

本以為需要軟磨硬泡,哪知父皇直接點頭應允了:“今年極冷,你又病了一場,去休養一番也好。”

他話音一轉:“明年春返京,你就是及冠的大人了,不要辜負你母後的期望。”

我知道他想提醒我什麽。可我腦子裏全是溫泉邊二人世界的圖景,顧不上別的,忙不疊地答應了。

走在暖烘烘的陽光下,我構想着即将到來的靈山之行。

夏風已去探過,山腳的田莊今年物産頗豐。家養的山雞、牛羊、肉豬膘肥體壯,獵到的珍奇野味據說制成了臘味,還囤了不少我最愛的野鹿肉。想必他也會愛吃的。

山腰還有一座獨棟宅院。冬夜落雪,在屋裏圍爐而坐,喝些小酒,有一搭沒一搭說着閑話,該是多麽溫馨。若是氣氛到位了,說不定不用趁他睡着,也可親一親那兩片柔軟的唇瓣。

唔……山腳還圈了一片極大的圍場,等他解了毒,體力好些了,我們便可相伴跑馬,最好跑遠些,去一個下人找不着的地方。

還有溫泉……

思緒突然斷了,我看着不遠處的人,感覺恍若隔世。

換了從前,我一定會在很遠的地方就一眼認出他,斷然不會走近才發現是他。因為那時我的眼裏只有他,那時他的白衣是那樣耀眼。

我還什麽都沒有說,腦子也沒有反應過來,夏風和冬子就已經拉住了我,充滿敵意地看着幾步外的人。

許清澤似乎是瘦了,他看着我,表情很複雜。

我驚覺,這幾個月來,我竟然一次也沒有想到過他。以至于此時一相見,他像個陌生人一般,似乎是上輩子認識的人。

已經碰到了,再裝作沒看見未免太過幼稚。他肯定是不願意見到我的,于是我沖他微微颔首,示意他先走。

哪知他卻說:“三殿下若無事,可否一起出宮?”

我略怔了一下。他不是說他恨我嗎,而且不留餘地的否認了我的感情,平日裏避我如蛇蠍,此時為何要邀我一起走?

他又說:“聽聞三殿下前些日子病了,現在可好些了?”

夏風搶着說:“有王妃照顧,殿下自然已經痊愈了。”

冬子大聲說:“王妃還在府中等着王爺呢,可不能耽誤了時辰。”

冬子這話提醒了我,我頓時想飛回王府告訴季明塵靈山療養一事。這個念頭一湧上來,我簡直歸心似箭了,心不在焉地沖許清澤一點頭,就想快點離開。

許清澤卻叫住了我,他說:“殿下當真要娶那北鄞質子當三皇妃?”

我說:“是。”

他又說:“太子殿下為此事殚精竭慮,付出多少心血,滿朝文武都看在眼裏。三殿下這一出,讓太子的心血全部付諸東流,不啻于在百官面前狠狠打了太子的臉。三殿下難道不覺得此事不妥?”

他這話太逾矩了。我皺眉看他,沒有說話。

他神色憤憤,還有一些我看不懂的情緒:“……您或許以為自己情根深種,救那位質子于水火,但人心易變,保不齊三五年,或是三五月過去,沒了新鮮感,您又會對另外的人情根深種……這不是害他是什麽?”

我不懂他在憤怒些什麽。

可我卻注意到了另外一點。

他為什麽會這樣和我說話?過去他是仗着我的喜歡,口不擇言。可現在我已不喜歡他了,他便不應該這樣對我說話。

于是我開口了:“這是本王的私事,不勞煩中書令過問。”

許清澤愣住了,臉上現出吃驚,似乎沒想到我會用這種語氣和他說話。

他許久才說:“三殿下毀了太子的布置,傷了太子的臉面,這是事實。”

我說:“這是陛下的旨意。”

他的臉色頓時變得煞白。

我沒再看他,帶着小厮走了。

走出很遠,夏風和冬子才松開我的手臂,同時舒出一口氣。

我無奈地說:“我早已說過,我不喜歡他了。”

冬子小聲嘀咕:“那可不一定……殿下之前還說過,許清澤這樣的人合該配白衣,只有他這樣的人才能穿出味道。”

我愣了,原來我還說過這樣的話麽。可我完全不記得了。

“要是真說過,那我收回。”我鄭重地說。

腦海裏浮現出另一席白衣,我用力回想着,緩慢地說道:“除卻君身三尺雪,天下誰人配白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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