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虛驚

馬車沒有直接回王府,而是去了一家鐵匠鋪。

鐵匠鋪的老板是個憨直的黑臉漢子,一見到我便迎上來道:“公子,已經做好了。”

我有些激動:“拿來看看。”

他去了後堂,沒過多久出來,手裏捧着一個長條形的精雕檀木匣。他用濕帕子擦幹淨手,小心翼翼地打開匣子。

一道刺眼的白光讓我眯起眼。

匣中是一把薄如蟬翼的精鐵寶劍,劍身锃亮,清楚地倒映出我的眼睛。劍身比一根頭發絲厚不了多少,陽光下從側面看去,竟似乎可以隐形。劍柄是和田玉做的,冬暖夏涼。

鐵匠鋪老板憨憨地笑着說:“按公子的要求,整把劍用的都是最輕的材料,又打磨得極薄,只合四兩重。”

我非常滿意。

季明塵的手臂經脈受損,不能提重物,這柄輕巧的劍,他想必會喜歡的。

北邊那個狗皇帝說,他一輩子都提不起刀劍了。那我就要讓他重新提起刀劍。

回到王府,我興沖沖地往卧房去。

他不愛出門,想必此時正在那扇镂空雕花的黃花梨木窗下,曬着太陽讀書。他會慵懶地靠着椅背,在陽光下昏昏欲睡,長睫毛一閃一閃。

我興奮地推開門,嚷出聲來:“仙人,我給你——”

話音戛然而止,我僵在原地。

房間內空無一人。

他平日愛看的那些書,整整齊齊地疊好放在桌上。床褥平整,沒有躺過的痕跡。炭火早已熄滅。他愛躺的那把太師椅在桌邊放着,連窗紗都一絲不茍地束着,明明他最愛看純白的窗紗随風飛舞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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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冰冰的卧房裏,連一絲他存在過的痕跡都找不出。

我眼前一陣灰黑,腿軟得站不住。比那日在勤政殿跪了大半天還要虛軟。

走之前他說,他看着我走,卻沒有說他等我回來。原來竟是在向我隐晦地道別嗎?對了,他向來是習慣這麽做的。那日在鴻胪寺使館也是一樣。

我急促地喘息,身體一軟就要摔倒,夏風和冬子忙扶住我,在我耳邊說着些什麽,我卻什麽也聽不清。耳邊各種聲音忽遠忽近,只有自己劇烈的心跳聲格外清晰。

他走了,他再一次抛下我走了。

我早該發現的。他只有在面對我時會笑,會說話,其餘時候仍是沉默地發着呆。就算與我說話時,也多是我在說,他沉默地聽。

他始終沒有對我提起過他的往事。原來他還沒有走出來,他仍在一個人默默難過。

可我為什麽現在才發現,已經太晚了。

耳鳴聲嗡嗡,各種聲音交織在一起,我頭疼欲裂。

突然有一道清脆的少女聲音,壓過了紛亂嘈雜,讓我聽了個清楚:“——王爺怎麽了?季公子在後院練武,奴婢正要去告訴他您回來了。”

紛亂嘈雜消失不見,我木然地盯着她。急切地想追問,卻說不出話來。

春梨善解人意地重複了一遍。她目光柔善,略帶擔憂地望着我。

這一刻我是多麽的愛她。

我終于發出了聲音。

我聽見一個沙啞無比的聲音說:“帶我……去。”

夏風和冬子扶着我走到了卧房後面的庭院,看着殘陽下的那道身影,我的心終于落地了。腿一下子有了力量,我輕輕推開攙扶我的手,情不自禁地向前走了兩步。

他穿着我最喜歡的那件素白暗金紋衣服。他的身形飄然矯健,絲毫沒有久病卧床的滞澀和生疏。身影時起時落,躍步,掃腿,出掌,每個動作都如行雲流水,帶着自然飄逸的美感。殘陽照亮了他額角的汗珠,想必他此時很開心。

他現在身中軟筋散之毒,體力受制。等毒解了,他該是如何的風華絕代。

很快,他就發現了我,向我走了過來。

他對我一笑:“回來了?”

我望着他,徒勞地動了動嘴唇,沒有說出話來。我發現我竟然在發抖,手指不受控制地劇烈顫抖。

他也發現了。他伸手按在我肩膀上,和我對視:“怎麽了?”

我怔怔地看了他半晌,慢慢地垂下眸。換做往常,我是需要哭一哭來宣洩情緒的,實際上我的眼睛已經濕了,可我用盡了全身力氣,把眼淚憋了回去。

我低低地說:“送你東西好不好。”

夏風把劍匣遞給我,我打開匣子,露出裏面的劍。

他只看了一眼,便又看向我,重複問道:“你怎麽了,為什麽不開心。”

我只是垂着頭看着他腰間的鑲穗,在袖中用力掐着手指,才克制住去捏一捏的沖動。我小聲地說:“你不喜歡嗎。”

“喜歡。”

他拿起劍,動作娴熟地往腰間一插,劍尖便順着腰帶往裏鑽,纏在了腰間。他的腰帶是我讓人特意打造的,是個隐形的劍鞘。我那時想着,練武的人都有一柄別在腰上的軟劍,他也不能少。

他拉住我的手,又問道:“是不是在外面受委屈了,跟我說說好不好。”

他用這樣溫柔的語氣關心我,我幾乎立刻要哭出來,想要抱住他蹭他的臉頰和脖子,跟他講我剛才的驚惶和難過……可是,我死咬着嘴唇,憋回了喉間的哽咽。

我這樣的黏他,一會子沒見着人就要死要活,以為他是想離開。他會不會覺得我把他看得太緊,簡直像是在監視他一樣,他會不會反感。

況且……他應該沒有像我這麽喜歡他一般的喜歡我吧。

我每天都想親親他,可他卻沒有主動親過我。明明距離上一回偷偷親他,已經過去一個月又十三天了。

他一點也不想親我……

他還在看着我,我仍然低着頭,悶悶地說:“我餓了。”

心情不好自然胃口也不好,草草地用過晚膳,我便趴在桌上發呆。

傻子是很難掩飾自己情緒的。即使我努力裝作開心,季明塵卻仍然擔憂地望着我,時刻注意着我。這個時候我卻希望他能離開一盞茶時間,讓我自己哭一會兒。

可是事與願違,他一直用那種溫柔又關切的目光注視着我。好幾次我差點就要說出來了,卻又硬生生地咽了回去。

再不哭我就要憋壞了。

于是,我說:“想要一枝梅花。”

他起身,摸了摸我的頭,向外面走去了。

他的身影一消失,我再也忍不住,趴到床上就開始哭了起來。我埋在被子裏哭得好傷心,用力地宣洩着憋了許久的惶急和難過。

我不知道哭了多久,等眼淚漸漸停了,我後知後覺地擡起頭。透過朦胧的水霧,我看到季明塵手裏拿着一枝粉紅的臘梅,站在我身邊。他不知站了多久,神色複雜地看着我。

我下意識止住眼淚,他卻挨着我坐下,說:“想哭就哭吧。”

這句話像是帶着魔力,我本來已經止住的淚水又湧了出來。他攬住我的肩膀,輕輕拍我的後背。

過了許久,我不哭了。

他說:“是我惹你不開心了嗎,所以你才不願意在我面前哭。”

我拼命搖頭。他那麽好,怎麽會惹我不開心。是我自己不好,是我患得患失,是我怕自己留不住他。

他說:“那你為什麽不開心,跟我講講好不好。”

這麽近的距離,他認真地盯着我,語氣近乎蠱惑。

我不說話。他便又問了一遍,還是那樣的溫柔耐心。我便不能不開口了。在他面前,我向來是沒有任何抵抗力的。

他聽完我不成句的訴說,先是愣了一下,旋即語氣如釋重負地問道:“你是因為這個?”

說出來後我心裏就舒服多了,抱着他的手臂蹭了蹭,我說:“你覺得會是什麽。”

他說:“我以為你是在外面受了委屈,卻不肯跟我說,因為知道我沒有保護你的力量,說了也無濟于事。”

他的語氣裏有一種深深的消沉,我立刻心痛得呼吸困難。我說:“你不許說這樣的話!你只是中毒了,受傷了,等你恢複了,你就是最厲害的人。”

我便跟他講起靈山療養一事,告訴他屆時會有太醫随行,他所中之毒很快便能解開,他很快就能騎馬射箭,挽弓如月。

他微笑着說:“好。”

他忽而又嚴肅起來,認真地看着我,叫了我一聲:“楚翊。”

我抓緊他的手,每回他叫我的名字,都能把我叫得臉紅。

“我之前說過,我是你的人。只會是你不要我,不會是我不要你。只要你不趕我走,我就會永遠在你身邊。所以,不要擔心我會離開,好嗎?”

他又說:“還有,無論你遇到什麽事情,有什麽不開心,都可以跟我講。我哪裏做得不好了,讓你心裏不舒服了,也要跟我講,好不好?總是自己憋着,憋壞了怎麽辦。”

我盯着他好看的嘴唇一張一合,腦中只剩下了一個念頭——既然他說無論什麽事情都可以跟他講,那這件事想必也是可以講的吧?

我癡迷地盯着他薄軟的唇瓣,喃喃地開口了:“那你為什麽不……”

……親親我。

剩下的話被門口一道雄渾帶笑的聲音打斷了。

“王爺,嘿嘿!鄙人這張嘴可還是準的吧?”

我愕然地轉向門口,看着秋觀異那雞賊的笑臉,平生第一次産生了想殺人滅口的沖動。

作者有話要說:

所以到底什麽時候能親親……/(ㄒo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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