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入v三合一 (1)

進入三月, 我整個人變成了春風吹拂下的楊柳,向着陽光,随風舞動, 始覺生之燦爛。

我站在王府花園中, 滿面笑容地看着下人忙碌,把一波又一波的賀禮往府內搬。

這些珠玉金翠、字畫古玩放在平日,引不起我一絲興趣。可現在不一樣,這些都是別人送的成親賀禮, 自然樣樣都是寶貴的。

七天後,便是我成親的日子。

我傻笑着,問:“王妃呢?”

“唉……”冬子長嘆一口氣, 搖頭道,“王爺自己要出來看看賀禮, 這才不過一盞茶時間, 王爺已經問了第七次了。王妃自然還在房中, 未曾出來。”

夏風也跟着嘆道:“殿下這幾日, 越發愛丢魂了。要到了成親當天,豈不是要失了三魂七魄?”

冬子說:“你怎麽說話的, 就不能盼點好?”

夏風說:“我也是為殿下着想嘛。”

他們自顧自地拌起嘴來, 我卻生不起氣,我的腦袋完全被喜悅占據了, 壓根沒有多餘的心情來生氣。

“王爺大喜呀!”

雄厚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我轉過頭去, 秋觀異笑着對我行禮, 又說:“幾個月前, 鄙人就已算得王妃乃王爺正緣, 如今果真應驗, 恭喜王爺, 賀喜王爺,王爺果真是大福之人!”

我看着他,心裏有些無奈。初識時他衣衫褴褛,吃不飽飯,卻有着孤高的風骨。現在他的日子好過了不少,體型變得圓潤的同時,也更會捧哏和拍馬屁了。

但我完全生不起氣來。

因為他說的話是這樣的中聽,他依然是這樣的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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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唇角翹起說道:“賞。”

秋觀異笑得更燦爛了。

夏風和冬子不服氣了:“王爺,那我們呢?”

“賞,都賞。”我說,“王府上上下下,全都有賞。”

尚衣局早已送來了定制的婚服,卧房裏的陳設也煥然一新。床褥、棉被和枕頭一律換成了大紅色,床頭和窗上貼着“囍”字,龍鳳花燭筆直地插在燭座上。

季明塵背對着我坐在桌前,低着頭很專注地弄着什麽東西。

我想偷偷走過去看,可他耳力過人,顯然已經聽到了我的腳步聲。我過去時,桌上除了一把刻刀,什麽也沒有了。

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了,半個月來,他都在背着我偷偷弄東西。

我撇了撇嘴,好奇得抓心撓肝,卻沒有追問。

因為我能猜到,他是在備生辰禮。

七日後,不但是我們成親的良辰吉日,還是我的生辰。

可是……到底是什麽生辰禮呢?他是在雕什麽東西嗎?木雕擺件?刻字的玉佩?或者是木刻的連環畫?

唔……都想要啊,只要是他送的,我什麽都喜歡。

季明塵拉着我坐下,問我:“不是去看賀禮嗎,怎麽這麽快就回來了?”

我說:“怕你不見了。”

他好笑地說:“為什麽會不見?”

我癡癡地撫上他那張完美的臉,認真地說:“你這麽好,萬一有比我好的人來搶,你跟別人走了怎麽辦。”

“我沒有那麽好的。”他頓了頓又說,“你總是說我好,可你知道你自己有多好嗎?”

我怔了一下,垂下頭有些落寞地說:“我一點都不好。又傻又笨,長得應該也不好看。”

不然母後為何不讓我照鏡子。

整座王府連一片銅鏡也沒有,可不就是怕我看到自己不好看的長相麽。

楚韶和楚彥都說我長得極好,春梨為我梳洗更衣時也會誇贊我好看,可我覺得,他們不過是在逗我開心罷了。

季明塵拉我坐在他腿上,認真地說:“阿翊,你不傻,你只是不樂意去想那些複雜的事情。這樣很好,複雜的事情交給我去辦,你只需要開開心心的,好嗎?”

他又仔細端詳了一番我的臉,看得我面紅心跳,才慢悠悠地含笑開口:“至于長相……你不知道自己長什麽樣子嗎?”

我眨了眨眼睛,好奇地望着他。

那日在溫泉裏,他也問過我這個問題。他說我長得特別好,我卻不敢相信。因為他是那樣的溫柔,不忍心讓我傷一點點心,這肯定是他編出來安慰我的謊話。透過溫泉蕩漾的水面,我只看到了一個模糊的影子,分辨不清長相。

他又問:“想看看你自己嗎?”

我猶豫了。

一面是好奇,一面卻又害怕。母後說過,鏡子會吸走人的魂魄,尤其是像我這樣缺魂少魄的人,極容易被吸走,徹底變成呆子。

季明塵又說:“有我在。”

我一下子就安心了,環顧四周,為難道:“沒有鏡子。”

他從懷中摸出一個圓形的小銅鏡,遞到了我的面前。

我深吸了一口氣,鼓起勇氣看向鏡中——

愣了個結結實實。

鏡中人的長相……

真可謂是龍章鳳姿,器宇軒昂。

兩條眉毛比常人略粗,卻又并不突兀,更算不上粗黑,形狀和走勢都優雅得恰到好處。眉宇間自帶着幾分矜貴,那是從小浸潤在皇家中自然形成的氣度。

還有鼻子,也是高挺筆直的,鼻頭稍有一點圓潤,卻不顯得蠢笨。反倒中和了一些天性中自帶的淡漠,顯得溫潤可親。

嘴唇也是好看的,是我喜歡的薄唇。再薄一分,就會讓人覺得薄情寡義了。再厚一分,又會顯得過于憨蠢。真真是恰到好處。

除了眼神……

在這張處處都好看的臉上,眼睛自然也是非常好看的,無論是眼型、眼睑還是密密的黑長睫毛,都生得挑不出錯處。

可眼神卻無比迷離,時刻游離着,無法聚焦,似乎正在神游天外。

可即使如此,這張臉也足夠讓我驚訝了。

我漸漸張大了嘴。

鏡中人也張大了嘴,一臉的驚訝和不敢置信。這張頗為貴氣的臉,瞬間被破壞了氣質,變得呆傻憨笨。

我忙閉上了嘴,嘗試着微蹙起眉,扮演着不怒自威。

鏡中人果然也皺起眉頭。

我又勾起唇角,露出一個标準的,笑不露齒的微笑。

鏡中人也笑了。

我對着鏡子做出不同表情,玩得不亦樂乎。

耳邊傳來含笑的聲音:“好看嗎?”

我誠實地說:“好看。”

随着這聲回答,鏡中人開心地笑了起來,露出一口白牙。

第一次知道自己竟然真的長得很好,我頗有些意外之喜,問道:“那你是因為我好看才喜歡我的嗎?”

久久不答,我轉過頭去,撞上一雙戲谑帶笑的眸子,頓時反應過來自己說了什麽。羞得想找地縫鑽下去。

什、什麽啊!我怎麽能說出這麽自戀的話!

楚翊你臉皮好厚啊!

我兀自羞愧着,季明塵含笑的聲音卻傳來:“當然不是。”

聽到他的回答,我愣了一下,心情馬上低落了下去。雖然我暗罵自己自戀,但內心深處還是希望他能誇誇我的……

情緒立刻反應在臉上,鏡中人的眉毛和嘴角都耷拉了下去,說不出的委屈和失落。

“傻子。”溫柔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喜歡你,當然是因為你好,什麽都好。”

鏡中人頓時不好看了,也看膩了。我放下鏡子,轉頭去看身邊人。

他更好看。

我虔誠地湊上去,吻住他的唇。

下午,三個意想不到的人出現在王府。

這三個倒也不是稀客,相反,我與他們中任何一位都非常親近。可他們同時出現在王府,那就着實令我驚訝了一番。

也許是我的表情太過震驚,楚彥立馬受傷地說:“哥哥是不想看到我嗎?”

瑜!

吸!

楚韶長嘆了一口氣:“看來哥哥心裏是沒有我們這些兄弟了,果真是——妻子如手足,兄弟如衣服,手足不可斷,衣服皆可抛啊!”

就連平日裏沉默寡言的楚飒也附和了一句:“看來小三兒心裏只想着王妃。”

我被他們圍在中間,一句又一句地圍堵,整個人都呆了,愣愣地不知道說些什麽。

楚韶噗嗤一聲笑出聲來。

楚飒也笑了,他拍了拍我的肩膀:“好啦!小三兒都要嫁人了,我們這些當哥哥當弟弟的,可不得來把個關?”

我終于反應過來,認真地反駁他:“是娶人,不是嫁人。”

楚飒笑道:“好。”

我急急地說:“真的是娶!”

楚韶也笑了:“沒說不是。”

可他們看起來明顯不相信。

我帶着他們往會客廳走去,楚飒和楚韶和我逗笑,只有楚彥默默地跟在我身後,一副悶悶不樂的樣子。

我悄悄問他:“你怎麽了?”

楚彥看了我一眼,生硬地說:“沒事。”

許是覺得語氣太硬,他放軟了聲音又補充了一句:“真的沒事。”

我堅持:“你為什麽不開心。”

他看向我,臉上閃過委屈、不甘、糾結和難過,太多情緒糾纏在一起。

他像往常一樣抱住我的手臂,我猶豫了一下,沒有掙開。

“不想哥哥成親。”楚彥悶聲說道,“不想讓哥哥成為他的人。想要哥哥只和我玩。”

他們怎麽一個兩個的都誤解了。我只得又解釋了一遍:“不是我成為他的人,是他成為我的人。”

楚彥無奈道:“哥,這不是重點。”

我想了想他剛才說過的話,認真地開解他:“我成親了之後也是一樣的,我還來宮裏找你玩,帶你去吃包子,也還送你好看的小石頭。不會有任何變化。”

楚彥輕嘆了一口氣:“哥,我是不是太自私了?我總是想着,讓你能只和我玩……”

“母妃過世後,是你一直陪着我,給我帶吃的,和我說話,帶我去玩,讓我從自閉中走了出來。那時起,我就習慣了哥哥的存在……”

楚彥落寞說道:“哥哥有了喜歡的人,我應該為哥哥感到高興的,但我卻真的高興不起來。哥……我是不是很自私?”

正思索着該如何安慰他,前方傳來楚韶的聲音:“走在路上還說起悄悄話來了,哥哥果然還是最喜歡楚彥。”

我忙拉着楚彥加快腳步,跟上了他們的步伐。

來到會客的偏廳,我吩咐下人去請季明塵過來。

楚彥仍在悶悶不樂,他湊過來抱緊我的手臂,像往常一樣靠在我肩膀上。

我猶豫了一下,想到他是為了我才心情不好的,終究還是沒有推開他。心裏暗想着,再讓他抱最後一回,成親之後可就不行了。

這時,一道目光有如實質,落在了我的身上。

我似有所感,擡頭便見季明塵正從門口走來,目光從我被抱着的手臂上掃過。

與此同時,楚彥抱着我手臂的力道加重了。

季明塵和楚彥對視了一瞬,又很快轉開。我清楚地感覺到,兩道視線在空中噼裏啪啦地撞上,空氣中驀然多了幾分硝煙味。

我想了想,掙了掙被抱的手臂,哪知楚彥卻抱得更緊,滿臉受傷地盯着我。

我無奈,向季明塵道:“明塵,這幾位是我的兄弟,他們想見見你。”

季明塵微微颔首,向楚飒和楚韶打過招呼後,便向我走過來。

一步,又一步。

每走一步,氣氛就更緊張一分。

季明塵停在我面前時,楚彥依舊抱着我的手臂不肯松開,甚至故意把腦袋枕在我肩上。兩人一坐一立,充滿敵意地對視。

我被夾在中間,異常無奈。

我看看季明塵,又看看楚彥,屬實是左右為難了。楚飒和楚韶卻還看熱鬧不嫌事大,打趣地看着我。

我絞盡腦汁思索着該說些什麽,卻聽季明塵開口了。

“吃葡萄嗎?”

嗯?我懵懵地看向他。

他沖我一笑,聲音很溫柔地又開口了,像床笫間親密無間的悄悄話,又像是情侶依偎在一起時的輕聲呢喃。

“吃不吃葡萄?是去了籽兒放盤裏,用勺子舀着吃,還是像之前那樣,一顆一顆喂你?”

我呆傻地看着他,臉一下子燒得發燙。這……這樣隐秘的閨房之話,怎、怎可在大庭廣衆之下說?!

可他已經說出來了,我自然又被迷住了,周圍的一切便都不存在了。肖想着他那修長骨感的手指喂我吃葡萄的場景,我紅着臉,扭捏着正想答應,手臂卻被輕輕捏了一下。

我于是想起,我肩膀上還吊着一個人呢。

楚彥緊緊抱着我的手臂說:“哥……我也可以喂你吃葡萄。”

此話一出,氣氛肉眼可見地變得更差,季明塵微微眯起眼睛,楚彥不甘示弱地回瞪。

楚飒和楚韶端着茶水,眼觀鼻鼻觀心,裝模作樣地喝着。

我:“……”

我只能說:“我不想吃葡萄。”

楚韶沒忍住笑出了聲。

因為這聲笑,凝滞的氣氛撕開了一個口子,變得松快了些。但沒等我開始高興,氣氛又凍住了。

因為季明塵說:“那可要吃點蘋果?阿翊,你不是最喜歡躺在床上,讓我一小塊一小塊地喂你吃麽?”

楚彥緊跟着說:“哥,我也可以。”

我傻眼了。

簡直不明白這一切是怎麽發生的。

一個是我相濡以沫的愛人,一個是和我一起長大的弟弟,哪一個我都不想傷害。

……可現在該怎麽辦?

為什麽要讓一個傻子面對這樣的兩難之境……

我別無辦法,只能哀求地看向季明塵。他接收到我的眼神,遲疑了一下,眼裏閃過一絲委屈,卻很聽話地在我身邊坐下。

他靜靜地看向我,等待着我說話,似乎無論我說什麽,他都會毫不遲疑地按我說的去做。那絲委屈藏得極好,我卻一下子就發現了。

我說:“放開。”

楚彥雖然不情願,但也只能松開了我的手。

我又對楚彥說:“他是你三嫂,你不可以對他無禮。”

這下換做是楚彥委屈地看着我了。

我便又道:“你最近不是在跟着武學太傅學武嗎?他武功可厲害了,你要尊敬他,他說不定願意教你一些。”

話剛出口,便意識到此話不妥。有我在中間打圓場,他們都劍拔弩張的,要讓季明塵教楚彥武功,那豈不是更會打起來。

哪知季明塵卻道:“可以。”

我微愕地看向他,他對我一笑,又重複了一遍:“可以。但是要有束脩。”

他盯着楚彥揣在袍袖中的手,說:“你把手中的東西送給我,我就教你武功。”

剛才我也察覺到了,自進府來,楚彥手中确實一直攥着什麽東西,硬硬的,攥得很緊。

我疑惑地看向楚彥。

楚彥沉默了半晌,說:“這是我要還給哥哥的東西。你想要,得哥哥答應送給你。”

他把手中的東西放在了桌上。

一塊渾然天成,在陽光下散發着微光的五彩石。

七歲那年我在禦花園玩耍,撿到了這塊美麗的五彩石。五彩代表着幸運,我一直珍藏着,要把它送給我最喜歡的人。

可是許清澤不要,我便送給了楚彥。

楚彥低聲說:“還給哥哥。”

三人離開後,我好奇地問季明塵:“你怎麽知道他拿的是五彩石。”

季明塵高深莫測地一笑:“猜的。”

我不信。

他欲言又止,許久才開口:“你說過,五彩石要送給最喜歡的人。”

“他要是了解你,就會知道,五彩石是最好的賀禮。”

“至于我為什麽會知道。”他頓了頓說,“大概是因為……我也一樣了解你。”

我似懂非懂,望入他那雙明眸,賊賊地笑了起來。

“仙人,你是不是又吃醋了?”

他眸色漸深,望着我。

我想到那一絲掩藏得極好的委屈,心裏軟得不行,湊上去親了親他。

“不要吃醋好不好。”我說,“我會有分寸的。成親之後,除了你,我不會再和別人靠得這麽近。”

季明塵低低地嘆了口氣,把我攬入懷中,他說:“阿翊,你真是……懂事得讓人心疼。”

他埋在我肩頭,低聲說:“我嫉妒死他了。”

“不要嫉妒。”我摸了摸他的肩背,輕軟地說,“送你五彩石好不好。”

我珍而重之地把石頭捧到他面前,像是捧着我的一顆真心。

“送你。”

整座王府都洋溢在歡快的氛圍中,我掰着手指數日子,等待着良辰吉日的到來。

成親的一應物事都已準備好,宮中和京城各府上的賀禮源源不斷地送,父皇和太子的賀禮,更是隆重地擡到了王府。

一切都是如此順利和美。

只有一件事情,為滿府喜慶的大紅色增添了一絲陰霾。

剛從靈山回來時,母後提出要見一見季明塵。可等我帶着季明塵入宮,卻吃了閉門羹。

母後她不見我。

自我與楚竣達成和解後,母後對我的态度就冷淡了下去。我隐隐地感覺到,比起和平共處,她更希望我與楚竣鬥個你死我活。

可我做不到。

對于沉浸在巨大喜悅中的我來說,這件事不過是小插曲,很快就被抛在腦後。

我想得很簡單,母後沒有阻止這樁親事,說明她的憤怒是有限的。只要能順利迎娶季明塵,其他所有事情,又能算得了什麽呢?

終于到了成親前夜。

我躺在床上,翻來覆去地睡不着。按照宮裏的規矩,迎親前一夜,新郎和新娘是不能見面的。季明塵被送去了宮中。

這是我與他相識以來,頭一回不睡在一起。

我怎麽睡得着。

興奮和期盼,思念和焦灼,種種情緒快把我掀翻。我閉上眼用力平複着呼吸,做好了徹夜不眠的準備。

門口傳來一聲輕響。

我心裏一動,披上衣服來到門前,試探地喊了一聲:“仙人?”

熟悉的聲音果然傳來:“睡不着麽。”

我激動地要去開門,想立刻投入他的懷抱。禮官教的規矩卻又浮現在腦海,提醒我這樣是不行的。

門外的人卻似乎知道我的想法,說:“不開門,我陪你說話。”

我裹緊披風,搬了個小矮凳坐下。

他的聲音隔着一層門板傳來:“夜間冷,把披風攏好,不要着涼了。小凳子上有沒有放軟墊?墊着會暖和些。夜間新換的暖爐應該還是熱的,抱在懷裏沒有?”

如水的月光照進來。

他的聲音比月光還要溫柔,我把頭靠在門板上,輕輕嗯了一聲。

他又溫柔地開口了:“是不是睡不着覺。”

我誠實地說:“想你了。”

我沒有一刻不思念他。

他寸步不離地伴在我身邊,方能略解相思之苦。一旦離開,想念便像沖破了閘門的洪水,再也抑制不住了。

我說:“講講你的故事好不好。”

門板那邊沉默了一會兒。

我忙說:“要是讓你覺得難過,那便不講。”

他的聲音停了片刻後,輕輕響起了。

“北漠十八州,原是北鄞境內一片自由貿易的王國。在那裏,能看到全世界各地的新奇玩意兒。有各色的寶石,玻璃,名貴的香料,西洋的大狗,日行千裏的汗血寶馬,會說話的鳥兒。”

“聚集在那裏的人,大多是行腳商人,他們走遍了全世界各地,去過最遠的地方。有人是藍眼睛大胡子,有人是白皮膚金色頭發,有人是黑皮膚……大家說着不同的話,誰也不明白誰,靠比劃和連蒙帶猜交流。”

說到這裏,他語氣帶上了笑。

“日頭一落,商人們就收攤,一起去北漠的草原上喝酒。天南地北的人坐在一起,看草原上的姑娘們跳舞,明明語言不通,卻時常開懷大笑,喝得酩酊大醉。他們還拉着駐守的将士們一起喝,用蹩腳的漢話說,感謝他們的守衛,才有了北漠商路的繁華。”

我聽得呆住了。

圍着篝火跳舞,共分一碗馬奶酒,醉倒在一望無際的大草原裏,是多麽的暢快!這種不分種族、不分國界的友誼把我迷住了,我無比想去看看。

還有……世界上真有會說話的鳥兒麽?那種西洋的大狗狗,我想養很久了……

“以後帶你去看看。”似乎是知道我在想什麽,季明塵含笑說道。

“我帶兵駐守北漠十八州三年,一直無事發生,偶有流寇襲擊,都能很快擺平。北漠十八州一直繁華安寧。”他話鋒一轉,帶上了幾分沉郁,“兩年多以前,一股由西胡和外邦結合起來的力量,蠻橫地殺入北漠十八州。他們觊觎商路已久,想據為己有。商人們連貨品都顧不上,亂竄逃命,冷冰冰的馬蹄把平日的安寧和繁華全踏破了……”

我心裏一揪,似乎看到了大軍進犯,美麗又自由的北漠十八州被狠狠□□。

“那時剛換完營,我手裏只有三千兵馬。我把那兩萬鐵騎引向豐峽,準備靠着對地勢的熟悉,死守到底。豐峽地勢險峻奇絕,易守難攻,西胡的軍隊固然勇猛,可一進入豐峽,就像是找不着北的蒼蠅,暈乎乎地亂竄。”

“我守了一個月,身邊只剩下不到兩百的親兵。對方也好不到哪兒去,兩萬鐵騎,只剩寥寥數千,且都是疲憊之師。這個時候,援軍一來,腹背夾擊,就可全殲敵人。而此戰一勝,西胡和外邦短期內再難集結起力量,可保北漠十八州十年安寧。”

“援軍也确實到了。”

他的語氣徹底冰冷了下去:“援軍帶着糧草進峽,我還沒來得及高興,親兵營隊長卻突然拔劍向我砍來,事發太突然,我根本來不及閃避,挨了那一劍。”

我全身顫抖起來:“那一劍……你胸口那一劍……”

那道猙獰的傷痕從胸口一直蔓延到上腹,那麽深,四周的皮肉都絞在了一起。

光看一眼,我都痛到無法呼吸。

“想是那老皇帝覺得援軍可盡數殲敵,留我也沒有用,便動用了他埋藏這麽久的一顆棋子。”他輕輕一笑,“但戰場瞬息萬變,又豈是他一個目光短淺的老頭子能預料的?主帥倒下,我軍一亂,敵軍士氣大漲,連連進攻,我軍節節敗退。”

他淡淡地說:“我那時昏迷數日,只剩一口氣吊着。眼看着我軍要大敗,老皇帝別無辦法,又派了最好的太醫來,我這才撿回一條命。”

冰涼的液體落在指尖,我咬住嘴唇拼命忍着,心痛得連呼吸都輕了。

我看着門板,想過去抱抱他。

但他立刻分辨出了我不穩的氣息,反過來安慰我:“都已經是過去的事情了,不要傷心。”

我胡亂地擦了擦眼淚,聲音卻仍帶着鼻音:“讓我抱抱你好不好。”

他輕笑出聲:“忘了?今晚我們不能見面。”

我糾結地用指甲摳着門板,吸了吸鼻子。

他說:“好了,你該睡覺了。”

我還有許多想問的事情,那狗皇帝為什麽這麽恨他,到底有什麽恩怨,能讓他這樣對待親生兒子?

可季明塵的話音似乎帶着魔力,話一出口,我就感覺困意襲來,眼皮重似千鈞。迷糊中只來得及裹緊披風,然後便意識全無。

翌日,我醒轉過來。

還沒來得及睜眼,一股無來由的巨大喜悅便湧上心頭,提醒着我,今天有大喜事。

可整個人卻像是漂浮在虛無中,腦子裏一片漿糊,什麽也想不起來。

這時,一雙手覆在我的眼睛上,微涼的吻落在額頭。

多麽熟悉的喚醒。

我的魂魄便回來了,腦子清明起來,想起了所有的事情。

今天是我的生辰,也是我成親的良辰吉日。

随即,我愣了一瞬,急急地說:“不能見面……”

“沒有見面。”

他拉過我的手往上探去,我的指尖觸到了柔軟的布條。

屋外傳來腳步聲,我忙說:“那你快走,別讓人看見。”

他說:“一會兒見。”

我的臉微燙:“……一會兒見。”

覆在我眼睛上的手移開,熟悉的氣息遠離了。我睜開眼睛,房內空無一人。

沒來得及失落,一陣響亮的鑼鼓聲傳來,房門被推開。春梨、夏風、秋觀異和冬子一齊出現在門口,身後跟着禮官和喜婆。他們臉上帶着喜氣洋洋的笑容,齊聲道——

“王爺大喜!”

……

一整條街鑼鼓喧天,兩邊站滿了百姓,叽叽喳喳地讨論着,滿是熱鬧喜氣。

我穿着大紅色的喜服站在王府門口,掩不住嘴邊的笑,財大氣粗地一揮手:“賞!”

數不清的銅板和碎銀子撒了出去,搶到的百姓大聲道:“謝王爺,王爺大喜!”

沒搶到的百姓更大聲地說:“王爺大喜,王爺大喜!”

我笑得合不攏嘴,繼續道:“再賞!”

夏風和冬子被我敗家的行為震住了,帶着無奈的笑又散了波銀子。

可只有我自己知道,我是在掩飾情緒。

我其實很緊張。

原來愛是近鄉情怯。

愛是想觸碰又縮回手。

迎親的隊伍出現在街頭,百姓安靜了一瞬,爆發出更猛烈的起哄聲。下人更賣力地敲鑼打鼓。

滿街鼎沸中,震耳欲聾的鑼鼓聲中,我屏住了呼吸,看着越來越近的紅色轎子。

轎子停在王府門口。

我其實什麽也聽不見了。

一只修長的手掀開簾子,從裏面伸了出來。

我的眼睛立刻濕了。

一如月下初見,他笑得懶散無謂,沖我伸出手,說:“三殿下,幸會。”

我上前一步,鄭重地握住了那只手。

恍若隔世。

我握着他的手,他便來到了我的面前。他穿着和我相同式樣的紅色喜服,頭發一絲不茍地束着,對我一笑。

我的呼吸亂了。

若非群玉山頭見,會向瑤臺月下逢。

夏風和冬子趁機又散了波大銀子,百姓的呼聲快要把我掀翻。

嘈雜的人聲和鑼聲中,我輕聲的話語很快被淹沒。可我聽見了,他也聽見了。

我說的是:“三生有幸。”

宮中安排的雙方媒婆,站在王府門口開始吵架。吵得越狠,最好是把一輩子的架都吵完,婚後的生活就會越美滿平順。

兩位壯年嬷嬷雙手叉腰,指着對方的鼻子大吵着,你罵我一句,我罵你一句,雙方都不甘示弱。

我拉着季明塵的手站在一邊,看得直樂呵。

楚飒走了過來,欣慰地看向我:“小三兒長大了,以後好好過日子。”

他又對季明塵說:“照顧好他。”

季明塵聲音沉穩:“請放心。”

楚韶臉上永遠帶着歡快的微笑,他抱了我一下,對季明塵說:“嫂子,我們就把三哥交給你了。他很好的,特別好,你要好好對他。”

季明塵說:“謝謝,我會的。”

楚彥依然滿臉不開心,他憤憤地對季明塵說:“要是知道你對我哥不好了,讓他傷心了,你給我等着,我絕對不會放過你。”

他頓了一下,低聲又說:“哥,新婚快樂。”

沒等我說話,他就跑開了。

我傻看看着他們,心裏着實不解——

在他們口中,怎麽我倒成了出嫁的媳婦?千叮咛萬囑咐,生怕我受了委屈。

可明明我才是迎娶媳婦的那一方!

一整天繁瑣的禮儀之後,夜幕降臨,我觑了個空獨自回到卧房。

我輕聲喚道:“禦風?”

一個人從房梁上吊了下來,嚼着根狗尾巴草看着我,挑起的濃黑眉毛鮮明地問着:“什麽事?”

我說:“我成親了。”

他說:“我知道啊。”

“是我娶他嫁。”我說,“可大家都怕我受委屈,被欺負。”

禦風神色怪異地看着我。

我又說:“是他遠嫁過來,親戚朋友都不在他身邊,不是該擔心他被欺負嗎。你是唯一在他身邊的人,你不擔心他嗎?”

禦風很久才憋出來一句:“……你能怎麽欺負他?你又傻,又沒武功……”

我更郁悶了,我的兄弟擔心我就算了,怎麽連季明塵的屬下也這樣覺得。

我認真地說:“可他孤身一人嫁到王府,沒有高堂,沒有親朋。我有兄弟為我撐腰,今天是他成親的日子,他也要有人為他撐腰才對。”

我說:“你說一句好不好,你就說'若你敢負了主子,我就千裏追殺,把你碎屍萬段'。”

“……”禦風嘴角抽了抽,似乎是想嘲笑我,可不知為什麽,他又沒有笑。

我異常堅決地看着他。

“好吧。”他沒什麽誠意地說,“若你敢負了主子,我就千裏追殺,把你碎屍萬段。”

話音剛落,身後傳來一道低沉的聲音:“你說什麽?”

我忙說:“是、是我讓他說的!”

季明塵走了過來,臉上泛着酒後的微紅,瞥了禦風一眼。禦風哀怨地看了我一眼,冤屈地就地消失了。

我拉過他的手:“賓客都走了嗎?”

“嗯。”

“真的是我讓他說的,你不要怪他。”我頓了頓,認真解釋道,“你在異國他鄉,今天是你成親的大好日子,也該有人為你撐腰。”

他深深地看着我:“傻子。”

一整天的熱鬧和忙碌後,終于有了獨處的機會。我靠在他肩上,如倦鳥歸林,旅人夜歸,平靜安然,幸福得想哭出來。

我很軟地低聲問道:“我的生辰禮呢。”

他低頭,親了一下我的額頭。

“阿翊,生辰快樂。”

“願你永遠如月之明,如星之皎,永遠單純快樂,永遠被偏愛。”他很低很慢地說着,像是吟唱着古老的樂謠,“願你面對這個塵世時,永遠有去愛的力量,永遠熱情,永遠不喪失希望。”

“……可若是事有不協,願你……”他頓了頓,溫柔地看着我,“也願你有去反抗的力量,永遠不屈服于黑暗,不向厭煩的事情妥協……永遠堅守最初的願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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