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天還未亮, 官員們的侍從提着燈,星星點點的燈火亮在宮門前,像螢火蟲一樣。
“王爺, 可要吃些糕點?”夏風從包袱裏拿出一盒子熱氣騰騰的棗泥酥, “出門前王妃讓帶着的。”
季明塵比我還操心,一大早就開始張羅,又是吃的又是喝的,又怕我凍着, 給我加了厚披風,塞了暖爐。我感覺自己像被父母送去上學堂的學童。
夏風又說:“王妃特意囑咐了,王爺容易餓, 上朝之前一定要再吃些東西。”
我有點臉紅:“他怎麽把我當小孩子啊。”
我當然知道餓了要吃東西。
不需要提醒的呀。
真是的。
吃了幾塊熱騰騰的棗泥酥,我裹緊披風, 望着緊閉的宮門, 昏昏欲睡。
一道蒼老含笑的聲音響起:“三殿下, 早呀。”
我一擡頭, 高毅正笑眯眯地看着我,白色的須發被風吹起。
他又說:“三殿下新婚燕爾, 果真人逢喜事精神爽, 越發儀表堂堂了,恭喜, 恭喜!”
使團宴上他按住我, 不讓我去找仙人的事情, 我還記在小本本上的呢。
可我已經是及冠的成年人了, 自然不會再耍脾氣, 便矜持地沖他一點頭:“多謝。”
他笑道:“老臣送的平安樹, 殿下可還喜歡?”
我驚訝:“原來平安樹是你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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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官送來的賀禮中, 有一株珍稀的樹苗,名為平安。在一應的珠玉金翠中,尤為清新脫俗。我和季明塵都非常喜歡,把它種在了卧房後面的庭院中,透過窗就能看到。
一個月過去,平安樹長得非常好,枝葉茂盛。
這份禮真送到了我的心坎上。
平平安安,不就是我最想得到的祝願麽。
高毅得意地捋着白須:“那是西域傳過來的樹種,老臣得了一株,剛好送給殿下當新婚賀禮。”
我認真地說:“多謝。”
同時把他從我的小本本上劃掉。
高毅說:“三殿下新婚不過七日,卻毅然離開溫柔鄉,趕來上早朝,真是勤勉無雙哪!”
有官員過來附和:“三殿下勤勉。”
我:“……”
高毅呵呵直笑着,一衆官員湊過來,順着高毅的話,把我誇得上天去。
我隐晦地翻了個白眼,心裏很清楚,他們可不是真心誇我,不過是為了恭維高毅罷了。
每次遇到高毅,他周圍總是圍着一圈溜須拍馬的官員。使團宴上他的座次極為靠前,想必是朝中的大人物。
惱火的是,這位大人物老是似有似無地接近我,害我也成了人群的焦點。
我并不喜歡這種感覺。
最重要的是,我也不應該和他走得近。
我剛往旁邊邁了一步,楚竣走了過來。
他今天穿着正式的朝服,五爪金紋紅色蟒袍和九旒珠玉衮冕把他襯得無比威儀。
楚竣貴為太子,竟然恭敬地對高毅一禮,說道:“聽聞高大學士前幾日偶感風寒,病體抱恙,這天寒地凍的,卻還堅持來上朝會,實乃公忠體國。我心裏實在過意不去。”
剛才還笑眯眯的高毅不知怎的,早已斂了笑意,不鹹不淡地說:“多謝太子殿下挂念,為國分憂,乃老臣分內之事。”
楚竣仍挂着溫和的笑容:“大學士勿要自謙,您老是朝廷的中流砥柱,萬望保重身體。”
“太子殿下言重了。”
厚重的嘎吱聲響起,宮門開了。
我睡眼惺忪地跟着百官進入議事殿,十二道低沉的鼓聲後,大朝會開始了。
有事情上奏的官員備好折子,經由太監,遞到太子案前,太子看過後組織百官讨論。
我木然地看着官員們各抒己見,吵得面紅脖子粗。不由得打了個呵欠,昏昏欲睡。
果然很無聊。
迷迷糊糊地睡了一覺,官員們還在吵架。我仔細聽了聽,震驚不已。
我都睡了一覺了,怎麽這件事還沒吵出結果?!
早上那幾塊棗泥酥早就消化了,我餓得前胸貼後背,頭暈眼花,卻突然聞到一陣香甜的糕點氣息。
我動了動鼻子,順着香味擡起頭,看到了兩塊芝麻餅,和拿着芝麻餅的楚飒。
我頓時像是遇到了救世主,眼淚汪汪:“二哥……”
楚飒憐憫地看着我:“吃吧。”
他身材魁梧,把我擋得嚴嚴實實,我躲在他身後吭哧吭哧地吃完了兩塊芝麻餅。
我在百官的争吵聲中和楚飒說起了悄悄話。
我說:“二哥,你還沒回邊關?”
往年這個時候,他早已回邊關領兵了,今年卻遲遲未歸。
楚飒說:“父皇讓我多留些時日。”
我納悶:“為何?”
楚飒神情凝重,輕嘆了口氣:“父皇身體抱恙。”
我的心重重地沉了下去。
父皇是怕挺不過這場病嗎?
朝會就在我和楚飒心事重重的沉默中結束了。
接下來幾天都無甚新意,我在朝會上打盹,吃楚飒給我帶的食物,散朝後去看望父皇。
我勤勤懇懇地當一條鹹魚,盼望着楚竣早點想出辦法,免了我的朝會。
第九天,平靜被打破了。
吃飽睡足的我聽了半晌,簡直掩不住愕然——第一天上朝議的那樁事,竟然還沒吵出結果!
要不要在各州郡設立學堂?
一位精瘦的長須老大臣說:“我大楚正是國富兵強之時,理應多開民智,教化百姓,讓更多百姓能讀書識字。”
一聽就是文臣。
一位滿臉絡腮胡的魁梧漢子立刻道:“此言差矣!北邊的軍饷要增加,南邊的洪水要治理,西邊還有饑荒,朝廷再有銀子,也該優先解決這些關乎國計民生的大事!而不是去開什麽學堂!”
一聽就是武官。
精瘦老大臣反唇相譏:“将軍認為設立學堂不是關乎國計民生的大事?那敢問一句,令愛和令郎可曾識字?”
魁梧漢子漲紅了臉。
精瘦老大臣窮追不舍:“既然令愛和令郎都能識字,那憑何不讓其他老百姓識字?”
魁梧漢子濃眉一豎:“強詞奪理!”
……
我聽得呆了。
倒不是因為別的,而是……明明第一天,我已經聽過這樣的對話了,為什麽現在對話還在重複?!
就這麽一件事情,為什麽吵了這麽些天?
許是我的表情太過震驚,站我身邊的高毅眉頭一動,眼中閃過狡黠的笑容。
我心中警鈴大作,暗叫不好,下意識退後了一步。
可高毅已經開口了:“諸位不妨聽聽三殿下的意見。”
整個議事殿都安靜了。
無論是文官還是武官,都不約而同地停下了争吵,向我看了過來。
上百道視線齊刷刷集中在我身上。
我:“……”
我不敢置信地望向高毅,他捋須淡淡而笑,深藏功與名。
高臺上的楚竣看向我:“三弟有什麽想法?說出來聽聽。”
我只說了一個字:“辦。”
文官驚喜,慈愛地看着我。
武官驚詫,窸窸窣窣的議論聲響起,先前那位魁梧漢子張嘴想說話。
我又說:“先試試。”
傻子想問題很直接,也很簡單。誰也不清楚辦學堂好還是不辦好,那就試一試,不行再停下。
就這麽簡單。
所以我才不明白,他們為什麽能吵這麽些天。
一片寂靜中,高毅朗聲道:“三殿下所言甚是!紙上談兵空有謀略,怎麽比得上實實在在着手去幹?三殿下這番話簡直如黃鐘大呂,振聾發聩!提醒了老臣萬不可脫離實際,否則再如何宏大的策略,都只是空中樓閣。”
他一開口,百官自然連聲附和,一連片的“臣附議”。
“三殿下果然深謀遠慮,一語中的!”
“早就聽聞三殿下是不世出的高人……”
“我等為何想不到此等妙計!”
在百官的争相誇口聲中,我死死地瞪着高毅,他為什麽要說那一番莫名其妙的話?我根本不是這個意思!他怎麽就能說出花兒來?
楚竣說:“既然高大學士贊同,那就這麽辦吧。”
朝會商議決定,在京城周邊六郡設立學堂,先行嘗試。具體的考核與指标,交由國子監和工部共同研定。
争吵了快十天的事情,終于落下帷幕。
我看着那些老臣們老謀深算的笑,驀然明白過來——之所以一件小事也能商讨這麽多天,久久沒有結論,是因為沒有人願意當這個出頭鳥。越是位高權重的官員,越是諱莫如深。
因為他們在等,等更加位高權重的人下定論。
而中書門下三朝大學士高毅,便是衆官員暗中觀望的對象。
只是我不明白,他為什麽要送我這一樁功勞。
散朝後,我在宮門口攔住高毅。
我說:“你為什麽要這麽做。”
他沒有回答這個問題,而是說:“殿下當初說過,老臣的眼睛很年輕,想做很多事情。殿下說得對。老臣雖已垂垂老矣,卻總想着再多做些事情,比如,為想念書的貧困人家孩子們建一座學堂。”
我說:“那你怎麽知道,我會贊同辦學堂。”
他說:“眼睛是藏不住的。”
高毅沖我擺擺手,在仆從的攙扶下往馬車走去。
我沉默地看着他,又問了一遍最開始的問題:“你為什麽要這麽做。”
他沒有回頭,艱難地上着馬車。
我又問:“為什麽是我。”
他依然不答。
“你不要這樣做。”我又說,“我不想當皇帝,也當不了皇帝。”
這回他停下了,轉頭看向我。從來都笑得如菊花一般的褶皺老臉,此時滿是平靜和肅穆,透出文官之首的莊嚴和氣度。
他說:“人在勢中,勢不由人。”
我愣在原地,看着那輛破舊的黑色馬車漸行漸遠,到路口轉了個彎,不見了。
我思慮重重地回到王府。
“回來了回來了!”一陣銀鈴般的笑聲響起,伴随着賊賊的起哄聲,“四字定乾坤回來了!”
春梨咯咯笑着,接過我的披風挂好。
我不解地說:“你們在笑什麽。”
夏風眉飛色舞地說:“王爺竟然不知道?朝會剛結束,這事就在京城傳遍了!”
我木然地盯着他。
冬子接過話頭:“據說上百位朝臣,為了一件簡單的事情吵了整整十天都沒有頭緒。但王爺一開口,只說了四個字,就把這事情敲定了!可不是四字定乾坤嘛!”
“現在大街小巷都在傳,王爺乃不世出的天才!”
我:“……”
我頭疼地揉了揉太陽穴,說:“下去。”
春梨吐了吐舌頭,拉着夏風和冬子退下了。
季明塵從庭院進屋,手裏拿着一枝早春的桃花。
他對我一笑:“送你。”
我的疲憊立刻緩解了。
我注意到,他的另一只手抓着一只信鴿。他将桃花遞給我,取下了鴿子腳上系着的紙條。
“最近是不是很忙?”
我在他腿上躺下,看着他展開紙條,又在信紙上寫下一行字,卷起來系在鴿子的腳上。一揚手,潔白的鴿子便撲棱着翅膀飛走了。
他說:“不忙。”
他伸手幫我捏着酸痛的肩頸,我舒服得昏昏欲睡,喃喃地說:“仙人,你帶我走吧。”
太累,太複雜了。
“好。”他俯身很輕地吻我,“再等一段時間,不出一年,我帶你走。到時候,你每天什麽也不用想,嗯……只用想,每頓吃什麽菜。”
我傻笑出聲,親昵地蹭了蹭他的臉頰。
我努力地想着他說的畫面,糾結地說:“那樣是不是會長胖啊。不好看了,你不喜歡我了怎麽辦。”
他說:“只要是你,怎樣都好看。”
我還是不滿意。我當然希望自己在心上人的心裏,永遠是最好的樣子。
他便又道:“那我帶你去騎馬打獵,你不是最喜歡射箭麽,運動運動,可不就不會變胖了?”
我突然想起一茬:“四月初有射術比賽。”
大楚朝以武開國,歷代皇帝尤為重視武藝,每年都要舉辦一次射術比賽,屆時滿朝文武、皇親國戚都會參加。
季明塵說:“在靈山時教你的,可還記得。”
“記得。”
我悄悄紅了臉,在山腳馬場中,他摟着我騎馬,握住我的手教我射箭,一同滾倒在草地上,糾纏至日暮西斜……
他果真是最好的太傅,現在的我,能在三百步外射中移動的靶心。
也……知道怎麽脫衣服最快。
“那就記在心裏。”季明塵拉着我的手溫柔說道,“不需要去拿第一。有我知道你是最厲害的,那就行了,嗯?”
我當然知道他在提醒我什麽,心裏暖暖地像是喝了杯熱蜂蜜:“嗯。”
他又說:“陛下病好些了麽。”
我搖了搖頭:“還是老樣子,仍然卧病在床。”
他沉默了片刻,說:“你也不要太擔心,病總會好的。”
我隐隐感覺到,他又在提醒我些什麽。
那半碗糖蒸酥酪突然浮現在腦海,某個念頭驚現,我被吓了一跳,卻又搖搖頭,将那個驚悚的念頭抛出腦海。
我湊上去吻他,于是所有念頭都不見了。
感受着身上的溫柔動作,我整個人像是躺在棉花糖裏一般舒服。
還是什麽也不想的好。
作者有話要說:
小楚開始搞事業~
這會是一個,小楚被很多人推着前進,最後卻始終選擇堅持本心的故事。
不會莫名其妙地虐,因為雙方都是很好的人)所以不要擔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