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我們誰也沒有動。
另一陣馬蹄聲從相反的方向過來, 嘈雜的人聲響起,随即,馬蹄聲遠去了。
一株潔白的茉莉花正盛開, 季明塵摘下十幾朵, 又從衣服的袖口撚下一根金線。手指靈活翻飛,将茉莉花串在一起。
“送你。”他将茉莉手串挂在我的手腕上。
他問:“接下來去哪?”
我想了想:“去夜市好不好。”
“小時候,只去過一回元宵燈會,是大哥帶我去的。後來長大了, 每次說想去,下人都會很為難。”我用指尖描摹季明塵胸口的傷疤,有些失落地說, “後來我就慢慢地不提了。但心裏還是很想去的。”
“傻瓜。”
回到路邊,馬兒依然悠閑地吃着草, 似乎什麽也沒有發生。
馬兒又馱着我們出發了。
天黑下來後, 我們來到了一座繁華的城鎮。
我早已饑腸辘辘, 拉着季明塵去了最大的酒樓, 點了一大份辣子雞。
“小的時候,第一次吃了禦膳房做的辣子雞, 可香了。”我說, “可是當晚就胃痛,嘔吐, 皇後就再也不讓我吃辣子雞了。可根本不是因為辣子雞。”
季明塵接過話頭:“嗯, 你說胃痛是因為喝了藥, 皇後讓太醫熬的治傻病的藥。”
我忙附和:“對。和辣子雞根本沒有關系, 可我從那以後, 就再也沒吃過辣子雞了。”
“可她不聽, 也不相信, 還天天讓我喝治傻病的藥,于是我天天胃疼,卻已經學會忍着不說了。胃疾就是那個時候落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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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到一半,我疑惑道:“不對,你怎麽知道?”
季明塵一笑:“不是你講給我聽的嗎?”
是了,是他昏迷的時候,我日日夜夜抱着他,講給他聽的。
我問:“那我還說過什麽啊?”
季明塵說:“你說五歲的時候尿床,被罰站了一整夜。”
“啊?”我目瞪口呆,臉騰地一下燒紅了,羞愧得想找地縫鑽進去!
怎麽、怎麽連這個也往外說啊!
是不是傻啊……
我急忙道:“那、那是最後一回了,之後就再也沒有過了!真的!你要相信我!”
季明塵輕笑:“嗯。”
他挑了挑眉,笑得痞壞:“你還說,以為自己能敷出小雞,趴在床上用肚子暖雞蛋,結果睡着了,壓碎了一床的雞蛋。”
“拿玉佩跟人換了一個包子。”
“記不住臉,跟着別人家下人回府,那夫人正高興撿了個兒子,老爺認出了你,趕緊把你送回宮裏。”
“在書頁上畫王八,把太傅氣暈倒,死谏要求辭官。”
我崩潰地捂住臉:“別說了別說了……嗚嗚……”
“每天跪在樹下向神靈許願,祈求神靈給你送來一條大狗狗。”
“被爆竹聲吓得躲床下。”
“和別人躲迷藏,在衣櫃裏躲了一天一夜,沒人來找你,自己呼呼大睡,餓了都不知道。”
我欲哭無淚地捂着臉搖頭:“仙人……你欺負我……”
辣子雞也不能讓我消氣了,我趴在臂彎裏,哼哼唧唧地不願意擡頭。季明塵無奈地哄我,再三保證一定會忘記那些事情,我才勉為其難地原諒他。
夜市燈火通明,人流如織。
前面圍了一圈人,正在高聲喝彩。我拉着季明塵過去,原來是雜耍藝人正在表演。
赤膊精壯的漢子大喝一聲,猛然躍起,鐵臂往下一劈,案上的石頭便碎成了兩塊。
圍觀的百姓把手板心拍得啪啪響,連聲喝彩。
“好!”
“厲害!”
“真是神人!”
……
我撇了撇嘴,拉着季明塵離開。
季明塵說:“怎麽不看了?”
我說:“沒有你厲害。”
我的仙人不費吹灰之力,就能用手指洞穿石頭。這賣藝漢子臉都憋紅了,那麽大張旗鼓,又是運勁,又是借勢,又是大叫,才砸開石頭。
可不是和我的仙人差遠了嗎!
轉頭看見一個老漢,長得慈眉善目,正捏着栩栩如生的小人和小動物。
季明塵說:“是糖人,買嗎?”
我眼睛一亮,拉着他跑過去,對老漢說:“能照着我們的樣子捏嗎?”
老漢一笑:“當然可以。”
我說:“捏兩個他,一個我。”
季明塵笑問:“為什麽要兩個?”
我說:“兩個你,一個吃肚子裏,一個揣兜裏。”
老漢手藝精巧,捏得栩栩如生,小糖人不茍言笑,手按在腰間軟劍上,完全就是縮小版的仙人。
我一個也舍不得吃了。
小心翼翼地揣兜兜裏。
他也把我揣在了他的兜裏。
天空突然一陣巨響。
我渾身一抖,下意識地就要蹲下抱頭,卻被拉入了一個溫暖的懷抱:“是煙花,別怕。”
一雙手捂在我的耳朵上。
隔絕了炸響,也隔絕了喧嘩。
只剩他的聲音:“看看。”
我鼓起勇氣擡起頭,絢爛的煙花正在黑夜中綻放。沒有了令人心驚的爆炸聲,無聲的煙花原來這麽美。
夜色已深,人群漸漸散了。
我們從華燈初上,逛到燈滅人散。我吃到許多從未吃過的東西,見了許多從未見過的新奇玩意兒。
我們拉着手回到客棧。
總覺得今夜還缺一點什麽,以至于有種缺憾的美。
季明塵說:“喝酒嗎?”
我眼睛一亮,就是它了!如此良辰美景,怎能沒有美酒相陪。
美酒入喉,年輕的身體自然交纏。
蠟燭燃盡了,月亮隐去了,可誰也沒有停下。
我們專注地,不肯浪費一瞬一刻。
就像今天是末日來臨前最後一天。
我是被馬蹄的震顫聲驚醒的。
熟悉的吻落在臉上,讓我想起身在何方。
我掀開窗紗向下望去,身着鐵甲的禁衛已将客棧重重包圍。
原本熱鬧的集市現在一片冷清,偶有百姓路過,面帶驚慌。
身後傳來敲門聲。
進來的卻不是禁衛軍統領,而是一個陌生的黑衣人。
黑衣人直接道:“死士五十人,願舍命相護,送王爺離京。”
我平靜地看着他:“你們是太子的人?”
黑衣人默認了。
我又看了眼窗外:“下面有禁衛三百。”
黑衣人說:“既是死士,便是只知前路,不問退路。”
我說:“太子是怎麽說的。”
黑衣人說:“只要王爺願意離開,永不回京,太子殿下必會全力相幫,保王爺一世榮華富貴。”
我說:“你的人在哪裏。”
黑衣人說:“一部分隐匿在客棧中,一部分在街上的商鋪中。有我的人拖着,王爺必能安然離開。”
季明塵一直站在我身邊,沉靜地看着我,等待着我的選擇。
我知道,他手下的暗衛也早已準備好,正在暗處伺機待發。
我沉默了很久,說:“下樓吧。”
黑衣人焦急道:“王爺!”
我帶着季明塵下了樓。
禁衛軍統領下馬行禮,恭敬但冷漠地說:“休沐已結束。卑職奉陛下旨意,迎王爺回朝聽政。”
我沒有說話。
禁衛軍統領又道:“還有一個半時辰,朝會便要開始,請王爺勿要再耽誤。”
我握緊了袖中的小糖人。
一夜過去,麥芽糖已經完全幹了,一點也不粘膩,摸上去有種磨砂的質感。
跟着我一同下樓的黑衣人面沉如水,發出一聲尖利的哨響,隐匿在各處的死士靠了過來。
與此同時,屋檐上,樹幹上,暗衛蓄勢待發。
禁衛軍統領面色一凝,一揮手,三百禁衛齊齊舉起長槍。
三百長槍齊鳴。
黑衣人急急地沖我喊:“王爺!”
我卻突然笑了。
傷我的,脅迫我的,是一向以關愛我著稱的父母。
而一退再退,到最後還給我留退路的,卻是近來一直與我不對付的太子。
我笑着搖了搖頭。
楚竣啊楚竣,這就是你說的“休怪你不客氣”?
聰明人,總是太要面子。
太要面子是不行的,他會為了顧及面子,而放棄其他一些東西,變得優柔寡斷,拖泥帶水。
北漠一事,從一開始他就錯了。
他錯在太顧及清名。
他本該在第一次朝會就一口敲定,無非是背一些清流文臣的罵名。可那又如何?被罵幾句狂妄自大、不聽進言又能怎麽樣?
磨磨蹭蹭,優柔寡斷。
對于太子這個位置來說,他遠遠不夠狠,甚至稱得上是溫柔。
從這方面來看,我似乎比他更适合當太子,因為我不在乎面子。
滿街軍士槍林中,一只溫暖的手握上了我的。
我渾身一顫,季明塵看着我,他是那樣的平靜,平靜而強大。
他望着我,等我做選擇,就像那日面對闖王府的禁衛一樣,他把選擇權交給了我。
只要我想,他就能帶我離開。
我知道他能做到。
可是……我的目光越過滿街軍士槍林,落在對街陳舊欲墜的“臨安夜市”招牌上。
昨夜我和無數普通老百姓擦肩而過,笑聲交織在一起,多麽熱鬧而俚俗。
難道要在這裏厮殺嗎?血和兵器會玷污了昨日的歡樂。
而且……就算逃走了呢?
我要讓季明塵帶着我一直躲躲藏藏嗎?永遠不見天日,永遠擔心被抓。那我會快樂嗎?
所有人都望着我。
我說:“回宮。”
禁衛軍統領送了口氣,語氣恭敬不少:“王爺,請。”
黑衣人不敢置信:“王爺!”
屋檐和樹梢上的暗衛遁走了。
握着我的那只手溫暖如初。
我走向那輛象征着大楚皇室無上權柄的黑金馬車,感覺無比的荒謬,于是咧嘴笑了起來。
禁衛軍統領心驚膽戰地看着我。
皇後一直告訴我,權力是多麽的重要,只有手握權力的人,才有權選擇自己的生活。
她該慶幸,她的說教成功了。
我笑出了眼淚。
是的,權力是多麽美妙的東西。
我坐上馬車。
巳正時分,馬車駛入皇宮,我步入議事殿。
十二聲鐘鳴鼓響。
大楚朝至高無上的皇帝陛下,身着明黃色龍袍,頭戴十二旒珠玉冠冕,端坐龍椅,俯視群臣。
威儀萬分,不見一絲病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