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院中的平安樹已長得枝繁葉茂, 亭亭如蓋。

我在樹蔭下坐了很久。

從一開始的震驚和不敢置信,再到憤怒和難過,而後是平靜。

夜已涼如水。

肩上一沉, 身上多了件厚披風。

“你受傷了, 不要碰到傷口。”

“用的左手。”他的聲音永遠是這樣沉靜好聽。

我拉住他的手,擡頭看他,眼角有一點濕潤,但很快消失不見。

他說:“你決定了?”

我沖他一笑:“嗯。”

他說:“那走吧, 我陪你一起去。”

閑王遇刺的消息早已傳了出去,王府被重兵保護起來,街上滿是巡邏的禁衛。

馬車在禁衛的重重拱衛下到了皇宮。

鳳殿燈火通明, 皇後還未就寝。

這是我自新婚第二日後,首次來到皇後的寝宮。

皇後美麗的臉上浮現出焦急, 拉過我上下打量:“沒事吧?宮裏已經開始查了, 這段日子就呆在王府別出去。你也真是的, 做什麽非要在朝會上和人杠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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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着她。

歲月從不敗美人, 她依然和年輕時一樣的美。皇後天生該長這樣的一張臉,美得淩厲, 美得讓人想臣服。

原來她也是霧做的人。

她把情緒掩藏得那樣好, 不容任何人窺探她的真實想法。

許是從我的目光中察覺到了什麽,皇後突然一震, 臉上的焦急和軟弱一瞬間都不見了, 變成了雍容的平靜。

她松開拉着我的手, 緩緩地走到梳妝臺桌前坐下, 平靜地說:“你知道了。”

這是肯定, 不是疑問。

她的背影是那樣的高貴, 雍容, 清冷,不會因為凡人的情感動容分毫。

我有些艱難地開口:“為什麽?”

話說出口,胸中的某些情緒複活了,我劇烈地喘了幾口氣,說:“萬一我中箭了呢?”

她正對着鏡子,摘下頭發上的朱釵,塗着丹蔻的手連一絲顫抖都沒有。

她說:“他在馬車上。”

我說:“萬一他不在呢?萬一他臨時去買東西了呢?萬一他沒有截住……漏了一支箭呢?萬一……”

“好了。”皇後的語氣有一絲不耐,“你現在好端端這裏我面前,不是嗎?”

我木然地盯着她。

皇後平靜說道:“我當然會确保你的安全,我是你的母親,又不是你的仇人。”

“只是我沒有想到,你竟然會猜出來。看來他教了你很多。”

我看着她,想從她臉上找出一絲關心,擔憂或者愧疚。

可是沒有。

一點也沒有。

于是我明白了——我面對的已經不是送綠豆糕的母親,而是二十年的至高權柄。

我問出了一句,從未想過會從我的口中問出的話。

我說:“我不是你的兒子嗎?”

她的手停在發簪上,随即用力摘下,狠狠地拍在桌上,發簪尾部在桌上劃出尖利的刺響。

她轉過頭來看着我,憤怒道:“那本宮,不是你的親生母親嗎?你可以在朝會上四字定乾坤,可以在射場上輕輕松松奪得魁首,連高毅那又臭又硬的老頭子都主動幫你,你明明可以,為什麽偏偏就是不答應?!明明能做到的事情,為什麽不做,你有沒有為我考慮過!你眼裏,你心裏,到底有沒有我這個母親!”

“你本來就該是太子,本宮只是幫你奪回本該屬于你的東西!為什麽到頭來,你還要來指責本宮!”

宮女的聲音響起:“娘娘,該進宵夜了。”

皇後接過金邊翠玉碗,塗着丹蔻的長長指甲捏着勺子,輕輕攪動。

吃完一整碗蜂蜜梨絲燕窩,皇後已經完全平靜了。

“你太單純,看不透人心,你真以為憑借一頓飯,太子就會和你相安無事?更別說你知道了他的那些龌龊事,你不會還以為他能容得下你吧?”

我說:“他沒派人刺殺我。”

皇後冷笑一聲:“你怎麽知道他不會?今天的事,不過是本宮搶在了前面罷了。等再拖幾日,他走投無路了,你看他會不會動手!”

我默然無語,皇後又放軟了聲音:“翊兒,你在怕什麽?你為什麽不想當皇帝?其實那很簡單,不難的。有母後在旁邊幫你,楚彥也會幫你,王妃更是你的助力,你不要怕,好不好?”

皇後懇切的面容,與那晚高毅的面容重疊了。

他們一樣的懇切和真誠。

可我只是個一動腦子就會頭痛欲裂的傻子,他們為什麽要這樣期望我。

只是因為做了皇後的孩子,我就要成為她的附庸,用我的人生,延續她想要的人生嗎?

可人貴自重、人貴自尊,不是她從小教導我的嗎?

皇後又說:“你及冠了,也該懂事了。你父皇還病着,別讓他也為你擔心。”

我平靜地看着她:“父皇是真的病了嗎?”

她優雅地一笑:“你懂事一點,你父皇心情一好,自會痊愈。”

果真如此。

故意放出皇帝病重的消息,刺激太子出手打壓我。又讓許清澤暗中推波助瀾,加劇我與太子的矛盾。一切本該水到渠成,我和太子卻因戀舊,化幹戈為繞指柔。

于是皇後在我面前示弱,掉了那滴眼淚,企圖用母子情分打動我。可她沒有想到我這樣執拗。所以她雷霆手段,出手萬鈞。

一切都已明了。

我在心中暗嘲自己,那日我竟會覺得她軟弱。她怎會軟弱,她是大楚朝最尊貴的皇後,永遠華貴,永遠冷靜,永遠高不可攀。

她怎會軟弱。

我說:“我堅持不想呢?”

皇後又是一笑:“射場奪魁,聯絡重臣,親近手握軍權的老二,今日朝會之後,你以為太子還能容你?杯酒泯恩仇這種事,一次或許可以,兩次……呵呵,就不要癡心妄想了。”

“不要忘了你罰跪的那日,答應過母後什麽。母後從小就教導你一諾千金,這是我們皇家該有的尊嚴和氣度,你理應謹記。”

我沉默許久,莊重地對她行禮。

皇後臉上露出勝利者的微笑,含笑說道:“起來吧。今天你也受驚了,回去好好休息,允你幾天休沐。等過幾日回朝後,母後再給你介紹幾位大臣。”

金碧輝煌的鳳殿,如一只張着巨口的怪物,想把我吞噬。

我在夜色下的皇宮中走着,越來越快,到最後全力奔跑起來,衣袍發冠被風吹起。

不知跑了多久,撞入了一個溫暖的懷抱。

“帶我走。”我喃喃說,“季明塵,帶我走。”

他毫不遲疑:“好。”

他利落地拔出腰間軟劍,斬向馬車車頭的連接處。

駿馬脫缰,前蹄高高揚起,發出尖利的嘶鳴。

他攬着我的腰,飄然落在馬背上,狠狠地一抽馬臀,高頭駿馬像離弦的箭一般,猛然沖入了夜色之中。

狂風在耳邊呼嘯而過。

我心跳如擂鼓。

馬兒踏過青石路板,踏過黃沙土路,踏過落葉新泥,沖出了城門。

他有力的手環在我腰間,我軟靠在他懷裏,仰頭看他。

他是日月星辰,是我的神明。

我不想去管這條路通往哪裏,不想管被扔在身後的茍且,也不想去管前路有多漫長,我希望這條路永遠走不到盡頭。

天蒙蒙亮了,空氣中泛着清新的晨露氣息。

馬蹄漸慢,到了一座古樸的小鎮,停在一家客棧門口。

季明塵拽住缰繩,抱我下馬。

客棧裏只點着一盞昏暗的油燈,小二趴在桌子上昏昏欲睡,撐着下巴,腦袋一頓一頓,喉嚨裏發出含混的鼾聲。

聽到聲音,小二擡起惺忪的睡眼,拖長聲音問道:“客官,打尖還是住店?”

季明塵掏出銀子:“一間上房。馬要喂細糧。”

小二打了個哈欠,拿出一個破舊本子翻看。

我站在季明塵身後,捏着他腰間的鑲穗,好奇地看着他與小二打交道。

小二說:“一間上房,好嘞。但床鋪比較窄,你們兄弟睡着怕不舒服,要不開兩間房?我給您抹個零,馬糧錢也免了。”

“不必了。”季明塵一笑,“這不是我兄弟,是我娘子。”

小二的目光移到我身上,又移回季明塵身上,揉了揉眼睛:“哦,這是房間鑰匙,您收好。”

我說:“麻煩送一些幹淨的紗布到房中,還有傷藥。”

小二愣愣地盯着我。

我又說:“可以加錢。”

直到走上樓梯,還聽到小二喃喃自語:“這、這确實是男子啊!”

季明塵輕笑出聲。

“還笑。”我板着臉拉他進屋,“傷口都裂開了。”

我全程揪着心,一層層拆開染血的紗布,倒上傷藥,又小心翼翼地包紮好。

“這幾天換我摟着你睡。”我捧着他的手,放在嘴邊輕輕吹着。

他含笑地望着我。

床板很硬,被子也透着潮濕的味道,卻是我自靈山回京後,睡得最安穩的一覺。

再醒來時,天光大亮。

溫柔的吻落在眉間鼻頭,低沉悅耳的嗓音想起:“想好去哪裏了嗎?”

我說:“一直往北,去北漠十八州。”

思緒随着話語飄到了廣袤無垠的草原,微風吹過碧浪,牛羊正悠悠地吃草。藍眼睛大鼻子的商人,逗弄着會說話的綠鳥,美麗的異族姑娘哼着歌擠羊奶。

我的腦子前所未有的松快,向往地說:“去草原上圍着篝火跳舞,喝馬奶酒,再去逛逛胡人的集市。”

季明塵說:“給你買一條白色大狗,冬天可以取暖。”

我咯咯地笑起來:“還要買會說話的鳥兒。”

季明塵一笑:“那先起來,填飽肚子就出發。”

我眼睛一亮:“早上要吃大包子和茶葉蛋,中午吃辣子雞!”

我從小最饞的,就是路邊賣的大包子。一掀開蒸蓋,白胖胖的包子出鍋,帶着油香和肉香的熱氣撲面而來,別提有多饞人了!

可皇後從來不讓我吃,想吃一回,都得小厮帶着鑽狗洞。

想到皇後,我松快的心情一滞,馬上甩了甩腦袋,把多餘的念頭晃出去。

季明塵幫我穿好衣服,又吩咐小二打來水梳洗。

荷包裏有一小把金葉子,我數了好幾回也數不清數,索性解下腰間的玉佩放在荷包裏,一起遞給季明塵:“出門在外,媳婦管錢。”

季明塵揉了揉我的腦袋。

我說:“仙人,從今天開始,咱們就要精打細算過日子了。要是錢不夠,你就把玉佩當掉。”

我想了想又道:“買便宜一點的布做衣服,吃飯就去小攤上,不去大酒樓。等再往北一點,進了大草原,咱們就打野兔野雞野鳥吃,可以省下飯錢。天兒再熱一些,也不用住店了,可以睡草原上。你不要小看我,我很能吃苦的。”

只要是和你在一起。我在心裏默默加了一句。

“傻不傻。”季明塵無奈地拿起一片金葉子,在我眼前晃了晃,“你知道這麽一小片,可以買多少只烤雞嗎?”

我說:“一、一,兩只?”

“不對。”

“五只……十只?”

季明塵說:“一百只。”

我瞪大了眼,看着鼓鼓囊囊的荷包,先是吃驚,随即樂呵:“這麽值錢?那咱是不是不用睡大草原了?”

“嗯,還能天天吃大酒樓。”

我嘿嘿地笑起來,心情好得很。就是嘛,要是媳婦嫁過來還吃苦,那我算什麽男人啊!

我吃苦倒是無所謂,但媳婦是仙人,怎麽能讓仙人吃苦。

吃飽了精糧的馬兒恢複了神氣,正悠閑地在馬廄裏踱步。

季明塵一手牽馬,一手牽我,來到了集市上。

中午正是熱鬧的時候,吆喝聲此起彼伏。

“賣豆腐嘞,新鮮的豆腐嘞——”

“喲,公子好!來一塊剛出爐的大燒餅!”

“新出爐的汝縣燒雞,不香不要錢!”

……

我眼睛一亮:“徐記包子鋪!”

拉着季明塵蹬蹬蹬地跑過去,我說:“老板,要一籠包子!”

老板是個寬額胖臉的漢子,憨憨一笑道:“公子運氣不錯,正趕上新出爐的一鍋哩!”

我忙往前一湊,他掀開了木蒸蓋,鮮香騰騰的熱氣撲在了我的臉上,我激動地拽住季明塵的胳膊:“就、就是這個味!”

季明塵笑道:“什麽味?”

我說:“幸福的味道!”

老板說:“可不是嘛!大早上的,特別是冬天,來一口剛出鍋的包子,那滋味兒,別提有多幸福了!”

路攤邊的桌椅還算是幹淨。我拿起筷子,把包子從中間夾開,正要挑出肉餡,另一塊鮮香流汁的肉餡遞到了嘴邊。

我下意識地張嘴吃完,愣了一下:“我正要把肉餡給你,怎麽你先給我了。 ”

季明塵夾走我碗中的包子皮,說:“快趁熱吃。”

我說:“你受傷了,該多吃點肉補補。”

他無奈地含笑看着我:“阿翊,咱的錢夠買很多包子。”

我豁然開朗:“對啊!”

那一回夏風帶我鑽狗洞,去吃李家狗不理包子。我便被這個問題困擾了很久——我又不是窮人家,為什麽要給別人吃包子皮?

我財大氣粗地說:“那咱們都吃肉餡,不夠再買!”

吃飽後,馬兒馱着我們出發了。

馬兒仿佛也知道這是一場不計時間的旅行,走得不緊不慢,不時停下來啃兩口路邊的草。

下午飄起了小雨。

初夏的雨是溫柔的,軟軟地覆在皮膚上,像是風的撫摸。

季明塵買來一把油紙傘,撐在我們頭頂。我仰靠在他懷裏,絮絮叨叨地說着今後的打算。

“現在是六月初,我們不用慌也不用趕。經過下一個城鎮時,要去逛逛夜市,我一直想去,但沒有人帶我去。”

“逛完夜市,就一路向北。到了七夕,去聽一出鵲橋仙的戲;初秋去大酒樓,吃一頓螃蟹,一定要配燙得熱熱的黃酒!吃完就進大草原了……”

我嘿嘿地笑着,繼續道:“還沒有吃過烤全羊呢!不知道幾片金葉子能買一只烤全羊?”

季明塵說:“三片。”

我提醒他:“那你記得提前留好!可不能很窮的進草原,咱還要買大狗狗呢。”

他笑着應道:“嗯。”

他又說:“錢不夠也沒有關系,我可以去耍劍賣藝,賺錢給你買大狗。”

我急道:“你怎麽能去賣藝?讓自己的媳婦去賣藝,我還是不是男人啊。”

他說:“你在一邊收錢。”

我糾結地想了想,不情願地答應了:“那好吧,但一天只能一場,不能累着你。”

“好。”

“進入草原,再走半個月,應該就能到北漠十八州了,不知道能不能碰見那些商人……”

“對了,買了大狗後,可以帶着大狗狗一起賣藝!”

“唔,現在還不餓,那明日中午再吃辣子雞……”

我腦子裏天馬行空,想到哪說到哪,季明塵一直溫柔地看着我,我說什麽他都說好。

雨停了。

我們已經遠離城鎮,來到了人煙稀少的郊外。

路邊是兩排繁茂的梧桐,梧桐樹後,是一池粉紅的蓮花,蓮花把湖泊遮得看不見影了。

我看呆了。想到那日月下,仙人紅衣帶笑,豔過了十裏紅蓮。

恰在此時,微風拂過,把我心中的星點欲望吹得燎了原。

他早已在我看蓮花時勒停了馬。

我癡癡地看着他,說:“馬兒需要休息。”

他微笑着說:“好。”

他沒有說怕着涼,沒有說怕有人路過,更沒有一丁點兒拒絕的意思。

他是這麽的溫柔。

馬兒悠閑地吃起草來。

走近了才發現,湖泊中間有一塊小小的空地,被一人高的蓮花和蓮葉遮得看不見影。

我們躺在了接天的翠綠和粉紅中。

初夏連泥土都是芬芳的,耳邊是水波蕩漾的柔聲,擡手就能摸到蓮瓣。

這一定是蓮仙為我們織就的隐秘空間。

我們寸縷未着。

我軟弱地躺倒,頭頂是他汗濕的發梢和明亮的眼,再往上是織成紅雲的蓮瓣,透過蓮瓣的縫隙,我看見了晚霞鋪滿的天空。

從山巅墜落之際,一片蓮瓣悠悠飄落,碰散了交織的歡愉。

我幸福地溢出淚來。

蓮瓣愛美人,沾在他肩頭不肯落下。我伸手替他摘下,可一陣風來,更多的蓮瓣飄落了。

宛如下了一場粉色的雨。

我們并排躺在萬千蓮花的中間,聽着水波蕩漾,聞着彼此的氣息,不時交換一個吻。身上覆了一層花瓣。

我想到夢裏的天宮和桃花林,我們共同醉倒在桃花林裏,忘記今夕是何年。

這可不是在夢裏麽。

可不可以永遠不要夢醒。

“明塵。”我偏頭看他,“只要有你就夠了,我什麽也不要。”

粉色的夢中,我虔誠無比,宛如頌念神明的名:“我愛你。”

地面微微震顫,隐隐的馬蹄聲傳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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