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六月中旬, 連路邊的垂柳都枝葉耷拉,無精打采。

“還有多久到?”

我擦着汗,不知第多少回掀起簾子問。

車夫的聲音也是一樣的有氣無力:“回王爺, 還有十裏地到下一個驿站, 可以稍作休整。”

這是我從小到大,第一次趕這麽遠的路。哪知就遇上了難得一見的酷暑,可把我難受壞了。

馬車裏放着冰塊,沒過多久就化成一灘水, 久了還會冒熱氣。

季明塵坐在我身邊,搖着扇子為我扇風。

如此炎熱,他卻依然優雅自如。入夏後他就不再穿紅衣了, 只着一身素淨的白袍。頭發一絲不茍地束着,額上連一絲汗水也沒有, 神情怡然悠閑, 像一位極富教養的貴公子。

又像一株風度萬千的雪松。

我看得入了迷, 連炎熱都消散了幾分。

“仙人, 你都不會熱的嗎。”

我無力地抱住他的手臂,枕在他肩膀上, 自己有氣無力地回答了:“對哦, 你是天宮裏的仙人,當然不會熱。”

季明塵輕笑出聲, 掏出手帕給我擦汗:“傻。”

他的手涼涼的, 我拉過他的手覆在臉上, 舒服得喟嘆出聲。

還不夠, 我又拽着他的手伸進裏衣, 貼在胸上。

他的手僵住了, 聲音無奈:“阿翊, 別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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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放。

他合指一捏。

我整個人雷劈似的彈起,驚愕地看着他。

“你、你怎麽能捏……捏……”

他不緊不慢地收回手,極富涵養地沖我一笑。

我抱住胸,羞得滿臉滾燙。

他怎麽越來越壞了。

他卻不再看我,從懷裏掏出一個東西遞給我:“送你。”

那是一塊溫潤純白的玉,泛着淡淡的瑩白光澤,宛如一塊毫無瑕疵的琉璃。

我早就發現了,這塊玉他從不離身,一直貼身帶着,一定是很重要的人送給他的。

他說:“這塊玉冬暖夏涼,你戴上,能舒服些。”

果然,他頓了頓又說:“這是我母親留給我的。”

我說:“既然如此,那一定是對你很重要的東西,不可以給我的。”

他笑了,親手把玉挂在我脖子上,涼涼的玉貼着胸前的皮膚,果然涼爽了許多。

我嘿嘿笑着,湊上去賊兮兮地問:“那你母親有沒有說什麽?”

“嗯?”

我提醒他:“比如……這玉要送給最喜歡最喜歡的人……之類的話。”

他不語,眼神卻含笑。

我心裏像吃了蜜糖一樣的甜,貼近他讨要親親。

他一挑眉:“不是熱嗎?”

“再熱也要貼貼。”

親吻讓空氣又升溫了幾分,喘息着分開後,他的額角也滲出了薄汗,臉色緋紅。

我心中躁動,舔了舔唇,湊上去貼了貼他的臉。他輕輕一推,我便躺在了他的腿上。

我們心照不宣地沉默下來。

剛才提到了他的母親,我迫切地想知道關于他的事情,卻又怕貿然提問,戳到了他的痛處。便只能在沉默中糾結着。

他卻主動開口了。

“我的母親,是一個很溫柔的,性子很軟的人。平日最愛坐在陽光下繡花,看書。”季明塵緩緩說道,語氣裏有一絲懷念,但很快變作沉痛,“但她在我很小的時候就去世了,被人害死的。”

我緊張地握緊了他的手。

他輕描淡寫地說:“後來我查出來,害死她的是老皇帝的一個寵妃。在一個雷雨夜,我提着劍,把那個寵妃殺了。”

“老皇帝沒有證據,但他知道是我動的手,因為他心裏有鬼。”

“他怕我,他怕我像殺那個女人一樣殺他,所以他想我死。可卻又不能動我,因為我是他唯一的兒子,他是個皇帝,總要為自己的國家考慮考慮。”

“可他那麽忌憚我,怕我,所以一次次想置我于死地,卻又在臨門一腳時,被理智拉住。”

“前年年底,他新得了個兒子。有了新的繼承人,他忍了這麽多年,終于可以對我痛下狠手。所以才有了北漠十八州的事情。後面的,你都知道了。”

我捧起他的手,放到唇邊,小心翼翼地吻了一下。

“不要難過,你有我。”

他受傷的右手已經好得差不多了。縱然用了最好的祛痕膏,卻也留下了淺淺的傷痕。摸上去有細微的凹凸感。

這是他為了保護我而受的傷。

我認真地說:“以後我不會讓你再受傷。”

到了驿站,正想掀簾下車,卻聽護衛發緊的聲音傳來:“王爺,請先不要下來 !”

阈口桸·

我看向季明塵,他側耳聽着外面的動靜,微微皺起了眉。

車外,護衛厲聲問道:“你們是何人!”

一陣嘈雜後,有一個蒼老的聲音顫巍巍地響起:“官老爺,我們都是良民。”

護衛說:“既是良民,那請速速離去,不要在此擋道!”

“我們只求與轎上的官老爺說幾句話!”

又是一陣嘈雜的人聲,聽起來似乎有百十來號人。

護衛開始攆人了,我聽到鐵甲聲和斥責聲,間或夾雜幾句尖叫。

人聲逐漸遠離,突然有一道雄渾的聲音清晰地傳了過來:“請問這可是閑王殿下的車架?”

我看向季明塵,他沖我點了點頭。

他護着我下了馬車。

護衛們警惕地圍在我身邊。

攔轎的是一群面黃肌瘦、衣衫褴褛的老百姓,為首的是一個粗褐短打的精壯漢子,想來剛才那聲問話,就是從他口中傳出的。

看到我,他眼中閃過一道精光,頗有禮數地沖我一抱拳:“請問閣下是否就是受皇命前往容陽府平疫撫民的欽差大人閑王殿下?”

我說:“我是。你們是什麽人。”

精壯漢子跪下,他身後的老百姓也跟着跪下,只看到一片烏壓壓的人頭,和一雙雙麻木的眼睛。

“王爺容禀,草民在此等待王爺,只為讓王爺了解容陽府的實情,絕無惡意。”精壯漢子指了指身後的百姓,誠懇說道,“我們都是在封城前逃出容陽府的老百姓。”

我說:“為什麽要逃?封城又是怎麽回事。”

精壯漢子一臉憤懑地說:“那容陽府尹關文林是個地地道道的狗官,貪墨了朝廷下撥的平疫款,那可都是老百姓們的救命錢啊!得知朝廷派出欽差大臣後,關文林趕緊下令封城,以防有老百姓跑出去告禦狀。”

我說:“封城?他是想把我關在外面嗎。”

精壯漢子臉上閃過一抹異色,難言地動了動嘴唇。

我才反應過來我說了傻話,頓時羞紅了臉。

季明塵輕拍了下我的肩膀,揉了揉我的後腰。

精壯漢子詳細解釋道:“并非如此。等王爺一行到達容陽府,關文林必然已經将容陽府情況控制住。王爺所見,必是一派祥和美滿,仿佛根本沒有發生過時疫。但請王爺一定要謹記,這只是他擺出來迷惑王爺的騙局,還有萬千老百姓等着王爺去解救,主持公道。”

我問:“今年時疫嚴重嗎?”

精壯漢子剛毅的臉上布滿悲痛,沉聲道:“前所未有的嚴重。草民的老母和妻兒,都已喪生于時疫……”

他聲音哽咽起來,老百姓中有人開始嗚咽,驿站外一片悲聲。

我默然了片刻,說:“我知道了。”

精壯漢子抹了把眼淚,俯下身磕了三個響頭,滿目都是懇切:“多謝王爺!草民懇請王爺,一定不要被那狗官蒙蔽,草民給王爺磕頭了!”

他咚咚咚磕着頭,老百姓們也跟着他磕頭,似乎感覺不到疼痛。

我說:“起來吧。”

這些百姓瘦得皮包骨頭,互相攙扶着站起身,眼神麻木而空洞地看着我。

我轉開眼,說:“給他們些吃的。”

馬車裏并沒有帶多少幹糧,只有一些糕點和零嘴,我便讓夏風給了他們一些銀子。

經這麽一打岔,我們自然沒有了歇息的心情,在驿站加了些水,便又匆匆上路了。

我召來秋觀異商量了一番,在進容陽府的前夜,讓夏風和冬子易了容,悄悄下了馬車,消失在黑夜中。

與那精壯漢子所說的大相徑庭,容陽府一片歌舞升平的祥和。

容陽府尹關文林早早地在城門口迎接,一雙小眼睛笑成了一條縫,頗有些浮誇地行禮問候:“早就聽聞三殿下玉樹臨風,風度無雙,如今一見,果真名不虛傳!您這一來,下官這小小的容陽府簡直蓬荜生輝,光彩照人哪!”

一句話被他說得波瀾起伏,我感覺像在聽戲。

關文林笑眯眯地彎腰一指:“下官在前面聽風樓設了宴席,為殿下接風洗塵。”

我說:“走吧。”

馬車向前駛去。

我掀開車簾往外看去。

現在正是傍晚,太陽還未落山,街市上正是熱鬧的時刻。

兩邊的攤販大聲叫賣,提着菜籃的婦女和菜販子讨價還價,小孩子吃着糖葫蘆……一切看起來都是那麽正常。

一股刺鼻的味道傳來,我吸了吸鼻子。

季明塵說:“是熏艾葉的味道,能驅時疫。”

說話間,馬車已經停在了聽風樓門口。

季明塵親了親我的額頭,說:“禦風跟着你,別怕。吃飯的時候可以暗中觀察,但也別和他杠上,萬事等我回來再說。”

他想了想,又說:“不要喝涼酒,傷胃。”

我心裏軟成一團,湊過去親他的嘴唇:“我不和除了你之外的人喝酒。”

他笑着問:“為什麽?”

我說:“在完全信任的人面前,才能放心喝醉。”

我想到接下來的計劃,擔憂地囑咐他:“你小心些,千萬不要受傷。”

他應下,我仍是不放心,又強調了一遍:“記住,你的安全是最重要的。”

馬車外,關文林恭敬的聲音響起:“到了,王爺請吧。”

我下了馬車,馬車又往前駛去。

關文林似乎有些詫異,小心翼翼地問:“王妃不共同用膳?”

我說:“他身體不适,先去使館休息。”

進酒樓前,我瞥到屋檐上那一閃而過的一角黑衣,心中頓安。

歡快的絲竹管弦聲中,穿着清涼的婀娜少女巧笑倩兮,端上一道道山珍海味。有幾位還沖我抛媚眼,削蔥似的手指不經意從我肩上劃過。

關文林笑道:“南方姑娘,活潑了些,王爺勿怪。”

上好的金絲楠木桌上,白玉菜盤中的每道菜都價值千金。

關文林低身斟酒,滿臉堆笑地說:“窖藏的千紅酒,容陽府的特産,特為王爺接風洗塵,王爺賞臉嘗嘗。”

秋觀異上前一步說:“王爺身體抱恙,不能喝酒。”

關文林的笑容一僵,随即又笑開了:“王爺可是路上累着了?吓了下官一跳,還以為王爺對下官有何不滿。”

我說:“最近胃不太舒服。”

關文林說:“沒事沒事,用過飯,下官給王爺找點樂子,王爺好好松快松快,身體就舒服了。”

他一邊說着,一邊極盡暗示地沖我擠了擠眼,那是一種每個男人都懂的暗示,頗有些下流。

我看着他。

我不知道他是故意擺出這副下流的樣子,來試探我的底線,還是他生性如此。

我當然不會有什麽過激的反應。

一來他這手段實在不能讓我生氣,二來,季明塵讓我不要和關文林杠上,我向來都是很聽他話的。

吃到一半,我下意識地望向窗邊。

夜幕已經降臨,街上的人少了一些,但依舊熱鬧。

關文林問:“王爺在看什麽?”

我看着他,說:“聽聞容陽府時疫嚴重。”

關文林笑道:“是有幾人感染了瘴霧之毒,哪裏稱得上什麽時疫!那感染的幾人早已病愈了。老百姓啊,總是愛恐慌,一恐慌就以訛傳訛!這不,我還命人在城內四處熏艾葉呢,好讓老百姓安心一些。”

“這點小事,還要煩王爺金口過問,王爺果真憂國憂民吶!”

我說:“既然聽聞了,自然要問一問。”

他哈哈一笑:“提那些小事做什麽,吃飯,吃飯!”

我擔心着季明塵,沒什麽胃口,沒吃多少就放下了筷子。

關文林拍了拍手掌,絲竹聲停了,七個美人袅袅娜娜地走了出來。

在我面前站成一排。

環肥燕瘦,各有千秋,秋波流轉。

關文林說:“這幾位是下官為王爺物色的絕色美人。王爺路途勞累,不如早些回使館,讓姑娘們為王爺解解乏。”

銀鈴般的笑聲響起,手帕帶起香風陣陣。

七個姑娘看着我。

關文林看着我。

秋觀異在身後看着我。

一道視線隔着房頂看着我。

我說:“好啊。”

關文林朗聲大笑。

房頂上的那道視線似乎要把我戳穿,我默默打了個抖。

回到使館,剛關上門,身後就傳來一道憤怒的聲音。

“王爺可真是龍馬精神!”

我轉過身,看到禦風氣得粗眉擰起,睜大眼睛瞪我。

“主子才出去不到兩個時辰,你居然就紅杏出牆!”

我一口茶水噴了出來:“什、什麽出牆?”

禦風瞪着眼睛氣憤道:“還說不是嗎?主子身懷絕世武功,真氣霸道,不知疲累。難道還滿足不了你嗎?你竟然,竟然還要去外面找女人!”

我感覺他好像誤會了些什麽。

我認真地解釋:“不是他滿足我,是我滿足他。”

禦風冷笑:“呵,小王爺,不要想着用這種拙劣的謊言,來破壞主子在我心中的英偉形象!”

“那些女人都是那狗官的屬下,都不簡單,小王爺,你要是去,沒一會兒,底褲都被人扒光!”

敲門聲傳來。

打開門,秋觀異正站在門口。

我下意識回頭,房內已經空無一人。

秋觀異咳了一聲,說:“王爺,那七位姑娘還在隔壁呢。”

他目光炯炯地看着我。

我擺了擺手:“你去吧。”

“鄙人一定替王爺打探出關文林的秘辛。”秋觀異笑得異常燦爛,“謝王爺賞賜。”

門一關,禦風又平空出現了。

“算你有點良心。”

我卻沒有心思再說什麽,默默地在桌邊坐下,無比擔心季明塵。

禦風瞅了我一眼,語氣生硬地安慰我:“你放心吧,這天下還沒有能與主子匹敵的人。”

我卻依舊不能放心。

關心一個人,和他的實力強弱并沒有關系。

又過了一會兒,窗子輕響,我眼睛一亮,站起身來。

季明塵落地,關上窗戶,沖我搖了搖頭。

我心裏一涼。

他武功極好,輕功更是俊絕,卻也沒能找到關押感染時疫的百姓之所。

季明塵說:“我看了一圈,并無異常。”

可若是時疫不嚴重,又怎會有流民襲官的事情發生?朝廷又怎會派我來安撫民怨。

路上那群老百姓麻木空洞的眼神又出現了,我緊鎖眉頭。

關文林會把流民藏在哪裏?

想不出頭緒,季明塵輕輕拍了拍我的肩:“沒事,這才是第一天,明天開始慢慢查,總會有端倪。”

禦風好奇地問:“找流民還不簡單,為什麽方才不讓我去?”

我沒好氣地說:“你腦子傻,所以才累着你主子出馬。”

禦風意味不明地看了我一眼,我暗道不好,就聽他對季明塵告狀:“主子,你也不管管你媳婦,他剛才接受了那狗官送的七個女人。”

禦風伸出手指比了一個七,用一種痛心疾首的聲音強調:“整整七個啊!”

季明塵挑了挑眉,緩緩地看向我。

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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