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銅盆中的熱水被血污染紅, 下人端了新的水來。
季明塵手上的血污已經幹涸,要擦好幾遍才能擦幹淨,我擦得很仔細。指甲裏的血跡擦不掉, 我把他本就很短的指甲修剪平整, 細細地擦着指尖殘留的血污。
夏風和冬子說:“王爺,讓小的來吧。”
我低着頭,說:“走開。”
一盆又一盆的髒水被端出去。
他的手終于恢複了幹淨,一如既往的修長好看, 可卻是冰涼的。
老太醫正在為他處理傷口,我根本不敢擡頭,怕看見那個血窟窿。
看一眼我都受不了。
我握着他的手, 一滴很大的淚水不受控制地滴落下來,砸在他的手心。他的指尖微微一動, 碰了碰我的手腕。
我怔怔地擡起頭, 他仍雙目緊閉, 眉心緊蹙, 似是忍受着極大的痛苦。
“傷口潰爛嚴重,應該是好幾天前受的傷。”老太醫語氣沉穩說道, “受傷後沒有好好處理, 只是草草包紮了一下,也沒有休息。連續的撕扯又加重傷勢, 所以才會這麽嚴重。”
是因為急着趕路, 所以傷口才會撕裂嗎?
我攥緊了他的手, 看向床頭的白榉木小狗。小狗憨态可掬地蹲着, 眼睛又大又黑。全身上下幹幹淨淨, 一絲血污也沒有。
“好了。”老太醫把傷藥和紗布收進木箱裏, 說, “今晚他會發熱,王爺注意一些,不要讓他碰到傷口。”
我低聲道謝,說:“不要說出去。”
老太醫微笑道:“老臣只知道,王妃偶感風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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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半夜,季明塵果然發起熱來。他冷汗涔涔,不停呓語,可能是疼,總是想去按傷口。
他力氣大,我按不住他,禦風沉默地出現,幫我按住季明塵亂動的手臂。
我用熱帕子給他擦着額頭和脖頸間的汗水,仔細地把帕子疊成長條,覆在他額頭上。
禦風說:“主子承諾過的事情,一定會做到的,他說了什麽時候回來,就一定會只早不晚。你現在相信了吧。”
他一臉老神在在,我說:“你都不擔心嗎?”
“這和他之前受的傷比,不算什麽。”禦風沉默了一下,語氣沉重起來,“幾年前在豐峽,受那狗皇帝暗算,主子差點死了,那一回才是真的嚴重。”
成親前夜,季明塵隔着門板給我講過這件事。我當時很想抱抱他。
禦風的語氣輕快起來:“能把他傷成這樣,對方一定傷得更重,或者已經死了。他能按時回來,說明事成了。小王爺,你不要擔心了。”
我抿了抿唇,說:“你出去吧。”
禦風走後,我給季明塵擦了擦身子,抱着他的手,趴在床邊看他。
他瘦了。剛好,春梨說我也瘦了。也許這就是夫妻相。
不知過了多久,迷糊中,他的手動了動,我立刻醒了過來。
他不知什麽時候睜開了眼睛,聲音沙啞地說道:“上來睡覺。”
我揉了揉眼睛坐直,摸了下他的額頭,仍是燙。
他又說了一遍:“上來。”
我說:“會碰到你的傷口。”
“不會。”他支撐不住似的合上眼,聲音虛軟地說,“我現在抱不動你,聽話,自己上來。”
我鼻子酸酸的,脫掉外袍爬上床,挨着他躺下。
他眉頭緊蹙,被子裏的手又往腹上的傷口伸去,我緊攥着他的手,不讓他去按。僵持了一會兒他松了力,又陷入了昏睡。
天蒙蒙亮,老太醫送藥過來。我喂季明塵喝下,他醒了過來,黑亮的眸靜靜地盯着我。
“傻子。”我心裏發酸,過去蹭了蹭他的臉,帶着濃重鼻音說道,“受了這麽重的傷,做什麽要急着趕路。”
季明塵說:“我答應過你。”
我摸了摸他的額頭,燒退了許多,但還是有些燙。
“還有點低燒。”我小聲問他,“你痛不痛。”
我問出這個蹩腳的問題,他肯定會說不痛。那我就可以借機哭一哭,指責他為了哄我不說實話。
因為我的眼淚快忍不住了,我需要宣洩情緒。
然而季明塵說:“很痛。”
我怔愣地看着他。
他說:“本來不痛的,見到你就開始痛了。”
我懂這種感覺。
那天我在勤政殿跪了一下午,一點都不痛。可在宮門口一見到他,我就痛得走不了路了。
在最親密的人面前,人會變得軟弱。
他也是這樣。
于是,我的眼眶更酸了。我緊咬着牙關,不想哭出來。他這麽虛弱,我不能讓他為了我操心。
然而季明塵卻說:“別忍着,憋壞了。”
幾乎是剎那間,我的眼淚就順着他的話語流了下來。我抱着他的手臂,埋在他肩膀上哭了起來。
他偏過頭,輕吻我的額頭。
我的哭聲漸漸小了,哽咽着問他:“你之前……不是讓我別哭嗎……”
“那個時候快撐不住了。”他說,“而現在我可以哄你。”
為了不牽動傷口,他說話很輕很慢,聲音沙啞虛弱,卻醞釀出一種別樣的溫柔。傳到我耳中,比最美的天籁還要動聽。
我抹了抹眼淚,瞪了他一眼:“好好休息,不許說話。”
重新擰了熱帕子敷在他額頭上,又喂他喝了點熱水,我上床抱住他,問道:“誰傷的你?”
“唔。”季明塵輕蹙起眉,似在回想,片刻後道,“料理李妃的時候,出了點意外,被她刺了一劍。”
“什麽意外?”
“她的兒子……小皇子喊了我一聲哥哥。”
我說:“他不到兩歲,能記得你?”
季明塵說:“我不知道。”
他頓了頓又道:“我抱過他一回。”
他氣力不濟,聲音變得更為低弱,慢慢合上了眼。
平日裏我說話慢,現在他受了傷說話也慢。我貼他很近,兩人的話語都低低的,像在親密地耳鬓厮磨。我蹭了蹭他的臉,低聲安慰他:“不要覺得心裏不舒服,她動用軍隊謀反,還想殺你,你殺她是應該的。”
“好了……”我親了親他的臉頰,在他耳邊道,“事情都處理好了,你現在什麽也不要想,只顧好好養傷。”
他睡了過去,我輕手輕腳地掩上門,來到外室。
春梨、夏風、冬子和秋觀異都在外室,見我出來,齊齊地看向我。
我仿佛沒有看見他們的目光,只是對春梨道:“這幾日讓廚房熬些補血溫養的湯。”
春梨應下,離開了一陣後很快回來:“已經吩咐好了。”
我轉身往內室走去。
身後傳來冬子遲疑的聲音:“王爺……”
我腳步沒停:“都走開。”
我知道他們在等我料理內奸的事情,可我沒有心情。這個時候,天塌下來我也只想守在季明塵身邊。任何事情都比不上他重要。
晚上老太醫來換藥,季明塵不讓我看。我急了:“你身上有什麽地方是我沒看過的!”
老太醫在一旁眼觀鼻鼻觀心。
季明塵臉紅了,咳嗽了兩聲,無奈道:“阿翊。”
我堅持要留在這裏,他便只能妥協了。換藥的時候,我握着他的手,他伸手擋在我的眼前。他冷汗不斷,手也在抖,卻始終沒有發出聲音。我吻着他的手心,他便抖得沒那麽厲害了。
他不在的時候,我的心是飄在空中的。他回來後,我的心便牢牢紮根在土地裏,雖然擔憂,但心是沉穩的,有條不紊地安排着所有事情。
連續幾日,他反反複複低燒,大多數時間都在沉睡。老太醫安慰我說,他的身體在自我修複,發熱把病竈發出去,才能好得快。
廚房熬了補血益氣的烏雞枸杞湯和當歸鲫魚湯,季明塵清醒的時候,我就喂給他喝。
他一開始不讓我做這些事情,我就板起臉教訓他:“你是我明媒正娶的王妃,我照顧你是應該的。我生病的時候不也是你照顧我嗎?我們是夫妻,夫妻不應該互相扶持嗎?”
他果然就不說什麽了。
趁他睡着我偷偷翻出鏡子看了看,我板起臉的樣子果然很嚴肅,還挺有威嚴,難怪他不敢反駁我。
我心裏暗暗得意,以後他若是再逼我喝藥,我就板起臉吓唬他。想了想又放棄了,我怎麽忍心吓唬他。
難過的是,還沒等他養好傷,我的休沐期便結束,要開始上早朝了。
我本就不喜上早朝,現下又憂心季明塵的傷勢,兩個時辰的早朝對我來說,簡直比一整年還漫長。
每日散朝後我拔腿就跑,忙不疊地趕回王府。有好幾次,高毅那老頭子想和我說話,話沒出口,我的馬車就已經跑沒影兒了。
又過了小半個月,季明塵傷口愈合得差不多了,提出要恢複接我上下朝。
我嚴詞拒絕了:“不可以,傷口撕裂了怎麽辦。至少再養兩個月。”
季明塵說:“我已經好了。”
他和我對視,目光堅持。
我低下頭,小聲地說:“你不知道我會擔心的嗎?”
他立刻不說話了。
我在心裏得意地沖自己比了個大拇指。不枉我對着鏡子練了這麽久,這個委屈的小表情一出,他果然沒有辦法招架。
我真聰明吶。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天氣漸漸轉涼了。
這日我下朝回府,季明塵拎着一串銅錢從庭院走進來,木然地說:“阿翊,這就是你埋的銀子?”
我盯着那一串八枚銅錢,比他更木然:“……你還真去挖了?”
他幽幽地看着我不說話。
我連忙沖他乖巧一笑。為了讓他好好養傷,這段時間我不許他動用真氣,也不許用輕功,更不許他出門亂跑。他想必是憋壞了,都無聊到去後院挖土了。
但是……我是為了他好呀!
季明塵嘆了口氣,走過來按住我的肩膀,黑亮的眼眸懇切地望着我說道:“我真的已經好了,讓我送你上下朝去,好不好?要是發生上次那種事情,我不在你身邊,你該怎麽辦?”
我不說話。
他又放低聲音道:“寶貝,好不好啊。”
他湊得很近,鼻尖貼着我的鼻尖,好看的眼睛在咫尺間望着我。
我的臉騰地一下紅了,腦子裏什麽想法也沒有了,暈乎乎地抱住了他的腰,傻笑着說:“好……好啊……”
不對……
等我艱難地回過神來,才發現自己又色令智昏了。
季明塵卻不給我反悔的機會,一個恍神,我就被他抱起,跨坐在了他的大腿上。他攬着我的後腰,含笑地看着我:“嗯,阿翊最好了。”
我的話便全堵在嘴裏,一句也說不出來了。
季明塵笑容漸深,伸手挑向我的腰帶。
我迅速回過神來,按住腰帶,紅着臉說:“不、不行!”
季明塵說:“為什麽不行?昨晚,你明明想。”
“壓到傷口怎麽辦?”我這回很是堅定,按住他的手,“做……這種事,不比平常,很容易壓到按到,不行,不行的。”
我又重複了幾遍不行,不知是在說服他還是說服自己。我的目光下意識落在他微微泛白的好看嘴唇上,卻又克制地移開。
快三個月了,我就像天天抱着肉骨頭睡的大狗狗,強忍着不讓自己去啃。清心寡欲得都不像我了。
可是不行。
他的傷還沒有完全好。
可是他一句話就讓我的防線潰不成軍,整個人傻在原地,炸成一朵絢爛的蘑菇雲。
“那你疼疼我,輕一點。”他眸色深沉,很輕地說着。
我呆了。
他再次伸向我的腰帶,這一次,我沒有力氣阻止。
三個月的欲望一下子點燃了,年輕的身體如幹柴烈火,一直燒到了夜幕深黑,滿天星辰。
沐浴後我靠在他胸前,摸了摸他腹上的傷口,擔憂道:“傷口疼不疼?”
傷口的結痂已經脫落,摸起來有些微的凹凸。他伸手覆在我的手上,捏了捏我的指尖:“早就好了。”
“那也不能大意。”我不開心地啃了啃他的肩膀,“傷筋動骨都要一百天呢,你這是開膛剖腹了,按理說要養一年。”
季明塵似乎抖了抖。
我老成地說:“到年底前都要注意,不要動不動就抱我,我又不輕,掙裂了傷口怎麽辦。”
季明塵偏頭看我:“那想抱怎麽辦。”
“想……想抱……”我悄悄紅了臉,“那、那也……嗯,不要抱離地面……”
他輕笑道:“你又不重。”
我暈乎乎地栽到他懷裏,眼冒星星地看着他。這麽好看的嘴,又說出了這麽好聽的話。讓我怎麽招架得住。
沉默了一會兒,季明塵看着我問道:“最近為什麽不開心?”
我怔了一下,攥緊了他的手。
“是不是在想內奸的事情?”他一語道破了我的想法。
腦海中閃過一張臉,我沉默着不語。
季明塵說:“想怎麽做就怎麽做,不要有心理壓力。”
我輕輕撓了撓他傷口長出的新肉,他唔了一聲,弓起了腰,按住我的手:“別鬧。”
我不說話,湊上去蹭他的脖子。
他看着我說:“你知道內奸是誰。”他的語氣不是疑問,而是肯定。
良久,我輕輕地嗯了一聲。
作者有話要說:
先小走幾天讓小楚适應一下,之後再大走,不過還早着=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