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季明塵專注地看着我.方才他的手還在顫抖, 喂我吃餅幹時,又恢複了平日的穩定。

滿街軍士槍林,無數火把映照中, 他蹲在我面前, 溫柔耐心地喂我吃着餅幹。

途中,那個絡腮胡拿着大砍刀從屋裏竄出來,滿臉兇悍地就要靠近。季明塵眼皮也沒擡,手指微動, 一道锃亮的寒光射出,見血封喉。

“沒有了。”他掏出手帕給我擦臉,“回去再吃好不好?”

恐懼和疼痛一齊湧了上來, 我嘴一癟,眼淚又嘩啦啦流了下來。我靠在他懷裏, 哭着又說:“明塵哥哥, 我痛。”

“好了, 沒事了。”他親了親我的額頭, 給我擦眼淚,“除了腦袋和腿, 還有哪裏傷到了?”

我抽了抽鼻子, 露出血跡幹涸的掌心。

季明塵從衣服下擺撕了一條布,把我的手掌裹了起來。他的手似乎又開始抖。

“回去上藥就不疼了。乖。”

他很輕柔地抱起我, 一點也沒碰到我受傷的地方。他帶着我落到馬背上, 馬兒踏出庭院, 來到寬闊的大街。這裏果然是集市。

我拉了拉季明塵的袖子。他低頭看我。我便斷斷續續地把我的推論講給他聽。

“嗯。阿翊真聰明。”他揉了揉我的頭, 小心地避開了撞到的地方。

一路上我都絮絮叨叨地說着話, 季明塵很認真地聽着, 不時輕聲回應我。他摟着我的手臂是那樣的穩定和有力。

已過子時, 營地燈火通明。

楚飒想是接到了消息,騎着馬焦急地踱步。見到我們回來,忙迎上來:“沒事吧小三兒?他們有沒有對你怎麽樣?都怪二哥……”

聽到兵馬的嘈雜和來往的人聲,我終于有了從噩夢掙脫的真實感。腦袋更暈了,虛弱地說:“二哥,我沒事,你快忙你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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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明塵把我摟得更緊。

楚飒上下打量我,見我狀态還好,明顯地松了口氣。他轉頭對季明塵道:“小三兒沒事就好。西胡已經出手,我們再商議一下先前的那個計劃。你過來還是我過去你們帳中?”

季明塵面無表情地說:“我的任務已經完成了,剩下的是貴國自己的事情,楚将軍自己找軍師商議吧。”

他說完就帶我往營帳走去。

第一次聽到季明塵這樣的語氣,我有些疑惑。明明我走之前,他們倆還很和諧地在排兵布陣,商讨戰略。這是怎麽了?難道我一走他們就吵起來了?

轉頭一看楚飒無奈的表情,我恍然大悟。之前拐走我的是楚飒的親兵,治軍不嚴,手下混入奸細,季明塵這是怒其不争。

歸根結底,他是為了我。

我心裏又甜又暖,卻又怕楚飒誤會,忙說:“二哥,他是擔心我,你不要多心。”

楚飒已經策馬追了上來:“哎,王妃!你與西胡作戰經驗豐富,又了解他們首領,幫幫我啊,就當是為了小三兒。”

“我承認,我忏悔,小三兒被拐走确實是我的問題,是我治軍不嚴。但當務之急是收拾西胡,你不也想把他們打回老家嗎?”

“季将軍!太子殿下!弟媳!”

季明塵無視身後的唠叨,把我抱下馬,往帳中走去。

我看着追過來的楚飒,勸道:“二哥,你先回去。”

楚飒沖我使了個求助的眼神,我忍着笑,看着帳簾在身後關閉。

房間裏便只剩我和季明塵了。

自他找到我後,我們在庭院中,在街道上,在軍營裏。滿滿的都是人。十分的情緒也得壓成三分,百般的難過也得裝作淡然無謂。

現在終于只剩我和他了。

于是,我的眼淚不受控制地滾落。

季明塵像是早就預料到了,坐在我身邊攬住我,輕撫着我的脊背。

我哽咽着說:“你怎麽……這麽晚才來啊……”

季明塵說:“嗯,是我不好。”

“你知道……嗚……他欺負我……打我……”

“我來晚了,對不起。”

“嗚嗚……我都餓暈倒了……”我把眼淚蹭在他胸前,“你知道有多痛嗎……但我舍不得吃你的小糖人……”

“對不起。”

我咬了他一口,抽噎着說:“說了……不許對我說對不起,那是不熟的人才說的。”

他便吻我,吞走我的哭腔和難過。

嘴唇分開時,我有些懵懵的。腦袋和手掌已經裹上了厚厚的紗布。我淚眼朦胧地看着他:“你什麽時候給我上的藥啊。”

季明塵輕笑出聲:“小傻貓。”

他嚴肅起來:“腿上的傷比較重,包紮的時候會有些痛,忍一忍好不好?”

他擡起我受傷的左腿,撩起褲腿,我瞬間打了個顫。

小腿已經青紫,腫成個饅頭,怪不得這麽疼,我把頭埋在他肩膀上,不敢再去看。傷藥抹在腿上激起灼痛,我攥緊了他的衣服。

季明塵說:“痛就咬我。”

他已經脫下了輕甲,身上是一席簡單的白袍。我啃在他肩膀上,啃了一嘴的衣服。

“怎麽不咬?”他問。

我吸了吸鼻子,看着自己裹成粽子的小腿,說:“不舍得。”

我湊上去親他的嘴唇,很軟地說:“我剛才埋怨的那些話,不是怪你,這不是你的錯。我只是需要哭出來,你了解我的,是不是。”

季明塵深深地看着我:“你應該怪我,是我把你弄丢了。”

我搖頭:“是我不對,我不該跟着陌生人走。是我太笨了。”

“阿翊一點都不笨。”季明塵輕聲道,“是我沒有保護好你。”

他把我擁入懷中,在我耳邊道:“我不會再把你弄丢了。再相信我一次好不好。”

我當然相信他。我對他的信任勝過這世上的一切。只要是他承諾過的事情,我相信他一定會做到。比如,帶我走。

一碗清粥送了過來,楚飒大将軍親手送的。

楚飒嘿嘿笑道:“小三兒,餓着了吧?二哥親……親眼看着廚房熬的粥!”

謝天謝地,他沒說是他親手熬的。

他又說:“今天的事,都怪二哥,竟然不知道什麽時候被胡人混入了奸細。你放心,二哥一定把他們打得落花流水,給你報仇。”

我忍着笑說:“二哥,別管我了,我沒事。你其實是來找明塵的吧。”

楚飒義正言辭地說:“什麽話,我不能是來看你的嗎?當然……順便請教王妃一點事情。”

季明塵一言不發,端起碗一勺一勺喂我喝粥。

楚飒在一邊抓耳撓腮,卻又不敢催,坐墊都快被他揪出一朵花來。

我去端碗,對季明塵說:“行了別逗他了,我自己來。仙人,你就幫他一下吧。”

季明塵并不松手,仍然端着碗喂我,開口道:“地圖。”

楚飒忙從懷中掏出一份地圖展開。

季明塵說:“你是怎麽想的?”

楚飒正色道:“西胡無疑已經開始準備行動,綁架小三兒就是他們計劃中的一環。五萬大軍尚需三日才能趕到前線。西胡鐵騎若進犯,我軍只能退守,在援軍到來之前,無法保證集市行商的安全。”

季明塵說:“你在這駐守,不就是為了保護集市和行商嗎?直接退走,豈非渎職。”

楚飒焦慮地說:“這也是沒辦法中的辦法,援軍沒來,和西胡對上無異于以卵擊石。”

季明塵喂完一碗粥,掏出手帕幫我擦嘴角。他說:“也不是沒有辦法。”

“西胡出手綁架阿翊,手段粗劣,行事匆忙。有理由相信,他們這麽做是為了擾亂你的思緒,拖延時間。”季明塵緩緩說道,“那他們的準備必然不充分,或者說還不夠充分。”

楚飒一點就通:“是這個道理。這調虎離山之策雖然粗略,但确實分走了我們大半天的注意力。他們拖延時間,一種可能是為了掩護大軍入境,第二種可能……”

“糧草。”季明塵說。

“兵馬未動,糧草先行。西胡搞出這樣的動靜,人馬必以萬數計,不先運糧草,後繼無力,必不長久。”

我靠着季明塵坐着,拉着他的手聽他說話。雖然什麽也聽不懂,但我仍然聽得很仔細。單單聽他說話就是一種享受。

楚飒沉思着點點頭:“沒錯。可就算知道了糧草會先行,也沒有什麽用處。草原如此之大,想找到糧倉,無異于大海撈針。”

季明塵的目光投向桌上的地圖,似乎是想從這張薄薄的紙上找出西胡軍隊的糧倉。

許久,他伸手指向了一個地方。

楚飒說:“忘憂鎮?”

季明塵說:“忘憂鎮地勢奇險,人煙稀少,易守難攻。重要的是,留有許多老地窖,适合堆放糧草。但……”

楚飒當即道:“我立刻派大軍過去,搶奪糧草。”

“……他們不會把糧倉放在此處。”季明塵補上了先前的話,“三年前在豐峽,我就是從此處斷他們的糧。紮旗羅必不會犯第二次相同的錯誤。”

楚飒洩氣了:“那……”

季明塵說:“但地圖上有一處,與忘憂鎮地勢相像,而且距離前線不遠,适宜西胡用來作後勤補給。”

楚飒急不可耐地拿起地圖看,突然眼睛一亮,說:“西丹坡!”

我腦中靈光一閃,這個地名,我從那小個子胡人口中聽到過。他勸絡腮胡走時,說的便是首領讓他們亥時前往西丹坡。

我立刻說了出來。

季明塵摸了摸我的頭,輕笑道:“阿翊真聰明。”

得到印證的楚飒立刻要去調兵,被季明塵叫住:“你現在去,是提醒他們趕快停止運糧,還是給他們開宵夜?”

楚飒一拍腦袋:“對啊,現在糧草還未入倉,應該等後半夜全部入倉人疲馬倦的時候,殺他個措手不及。”

楚飒于是不急了,又坐了回來,問道:“奪其糧草,也只能挫一時的銳氣。數萬大軍明後兩日必然壓境,援軍到來之前,我這三千駐軍如何應對?”

季明塵一臉“這還需要問”的表情,平靜道:“你不會拖嗎?楚将軍也是自小學過兵策的人,如何以少對多,心中難道沒有章程?伏擊、造假、迷惑,有什麽用什麽,只要記住你的目的是拖延就行了。”

我靠在季明塵身上,抱着他的手臂打了個呵欠。

季明塵語速更快了:“有城牆有暗道,拖三天綽綽有餘。三天後五萬援軍一到,該怎麽打楚将軍心中自有數。”

楚飒難得的有眼力了一回,問了幾句我的傷勢,便離開了。

我靠在季明塵身上癡迷地看着他。他談論軍情時娓娓道來,游刃有餘,把我一顆心迷得上蹿下跳。我又想起他穿戎裝的樣子,那樣的英姿飒爽,迷得我移不開眼。

突然,一個隐秘的念頭浮上腦海。

若是他穿着那身衣服……和我……

嗯……這回要換我主動一點……在上面……

啊……

我羞得臉發燙,羞愧地抱住腦袋,我在想什麽……

季明塵抱我到床上,輕聲道:“困了?睡吧,我看着你,一步也不離開。”

他一臉光風霁月,更襯得我思想龌龊,我掩住臉哼哼道:“我要和你一起睡。”

“會壓到你的腿。”

我忙拍了拍床裏側:“你睡我右邊。”

他仍是不肯。

但很快我們就不需要争了。因為我一閉眼,那個死去的胡人就在黑暗中陰恻恻地看着我。我毛骨悚然,剛換的裏衣又浸出了一身汗。

季明塵幫我擦身子,聽我絮絮叨叨地訴說着恐懼。他把我抱起來,坐到帳中間的小案幾旁,生上了火。

“你啊,就是太善良,太心軟。”他用厚狐裘裹住我,“睡不着就不睡,我陪你說話。”

他用精鐵新做了一支袖箭,補上我折損的那支,放入我袖口的麂皮小包中。

我乖巧地靠在他懷裏,聽他講述沙場上的風刀血雨,講他第一次殺人,講西胡的惡行。漸漸的,我不那麽害怕了。

季明塵偏頭吻我:“他傷害了你,害你差點錯過我。你殺他是自救,是應該的,不要覺得有心理負擔。”

我在他懷裏蹭了蹭:“可他只是捂住我的嘴不讓我喊,我就殺死了他,我會不會……太兇狠了……”

季明塵輕笑出聲:“跟個撓人一爪子的小兔子一樣,哪裏兇狠了。”

我眼巴巴地盯着他。

“唔,昨天晚上倒是挺兇狠的。明兒幫我看看,我背上是不是被你撓了一道血口子。”

反應過來他在說什麽,我的臉發燙,氣惱地啃了啃他肩膀的衣服。卻又擔心起來,當即要扒他的衣服給他上藥。

“好了好了。”季明塵按住我的手,“逗你的。”

他又摟着我哄了一會兒,我不時親親他的嘴唇和臉頰。燭光漸暗,我仍不想睡覺。

季明塵說:“下棋好不好?”

我生病那段時間,秋觀異美其名曰不能光拿錢不幹事,每隔幾天就來看望我。可我實在沒有事情安排他去做,他見我病中傷神,竟提出教我下棋。

連續教了七日,秋觀異放棄了,只留下一句:“圍起來就算贏。”

我驚奇:“有簡單的方法你不早說!偏要在哪裏講什麽氣什麽劫,聽也聽不懂。”

秋觀異再也不肯踏足我的卧房。

季明塵讓下人拿來一副棋子,信手在棋盤上擺了擺。他摟着我不讓我動,說:“下哪裏跟我說。”

我指了指:“那裏。”

他便在那處落下一顆黑子。

随即又下了顆白子。

我又指:“那裏。”

圍起來就能吃子兒,我會下的!

一炷香後,我嘿嘿地笑了起來:“我贏啦!”

季明塵說:“嗯,阿翊真厲害。”

我說:“你是不是讓我了。”

季明塵含笑着說:“哪有,是你厲害。”

蠟燭續了一根又一根,季明塵忙而不亂地落着棋子。

我問他:“糧倉真在那個地方嗎?失敗了怎麽辦?”

“瞎猜的。”季明塵說,“失敗了,我就帶着你逃走,免得你二哥找我興師問罪。”

我咯咯笑着:“你騙我呢,你那麽胸有成竹,怎麽可能是瞎猜。”

季明塵面色不變:“真是瞎猜。打仗麽,有些時候還是要靠賭的。就看誰運氣好,能賭對。”

天蒙蒙亮了。

就在這時,營帳被掀起,楚飒激動地沖了進來:“軍情傳回,糧倉果然在西丹坡,我軍繳獲大批糧草!”

我興奮地坐直,卻見季明塵神情不變,又落下一顆棋子。執子的手修長穩定,一絲抖動也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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