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抵京後, 馬車停在了城門口。

車夫說:“王爺,對面有貴人的車架。”

我掀簾望去,一輛黑色金頂的馬車正駛過來, 緩緩停下。這是大楚皇室的馬車。

我說:“靠邊讓路。”

馬車讓向一邊, 我走到對面那輛馬車前,隔着車簾道:“給太子殿下請安。”

車簾并未掀起,楚竣的聲音從內傳出:“你這一趟,幹得不錯。”

他的聲音似有幾分沉郁, 多日未見,隔着一道薄薄的車簾,他不願意見我。

我說:“是運氣好。”

簾內傳來淡淡的冷笑, 我才發覺我又說了蠢話。倒像是不高明的炫耀。

我忙道:“城門狹窄,請大哥先行。”

“你是功臣, 該我向你讓路才對。”

我張了張嘴, 對着緊閉的車簾, 說不出話來。

“罷了。”車簾後面的聲音又道, “你入城,我出城, 道不同, 何須讓?”

語落處,馬車緩緩駛動, 遠離了。

帶起的風拂起我的衣袍下擺, 我默然半晌, 在心裏重複了一遍, 道不同。

之前的恩怨已經忘卻, 這一遭卻着實是我負了他。我選擇踏上那輛馬車, 就是選擇了恩斷義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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肩上一沉, 厚披風把我裹住。我偏過頭去,一個吻落在額頭。

天色已晚,此時入宮複命太遲,馬車直接回了王府。

本以為我的小隊伍會在門口迎接我,哪知王府門口空空蕩蕩,一個人影也沒有,只有麻雀在地上啄食。

我心裏奇怪,拉着季明塵蹬蹬蹬往卧房跑去。卻被突然冒出的滿天粉紅色吓得差點叫出聲來。

銀鈴般的笑聲響起:“王爺和王妃回家啦!”

“恭喜王爺,賀喜王爺,終于到家啦!”

“可讓咱們好等呀!”

……

我看着滿地的月季花瓣,撿起落在肩上的一朵,佯怒道:“你們不來門口接我,還偷襲我,吓唬我!”

春梨娴熟地接過我的披風,笑得甜甜的:“這不是為了給王爺和王妃驚喜嘛!我們都可想念王爺和王妃啦!”

冬子說:“可不是,天天盼着王爺回家,這秋水都望穿了。”

秋觀異附和道:“沒有王爺的王府,就像沒了水的魚,沒了腳的鳥,一點意思都沒有。鄙人天天茶飯不思,望向東邊,苦等着王爺回府。”

我說:“我去的是北邊。而且,你胖了。”

秋觀異頓了頓,面不改色:“鄙人日日思念王爺,只能把對王爺的情感化作食欲,以解相思之苦。”

我想瞪他,卻噗嗤一下笑了出來,開心地對季明塵說:“到家啦!”

季明塵含笑地看着我:“嗯,到家了。”

春梨說:“廚房已備下膳食,奴婢這就吩咐上菜。”

我偷偷沖季明塵使眼色,同時對春梨說:“先不急。”

季明塵卻說:“直接上菜吧。”

人走後,我着急地去拉季明塵的手:“仙人,你怎麽不理我的暗示!”

我又沖他連眨了兩下左眼。這是我和他約定的暗號,連眨兩下左眼,是要吃烤兔肉的意思。

季明塵挑了挑眉。

我又眨了兩下。他仍然不語。我又眨。

眼皮都累了,季明塵才輕笑出聲:“傻不傻。”

我瞪他,他忘了我們的暗號,還說我傻!

他摸了摸我的頭:“京城和北漠氣候不同,容易水土不服。剛回來,還是吃清淡一些的好,不要碰那些葷腥油膩。”

我找不到話反駁他,悶悶不樂地哦了一聲,縮到床角。

季明塵挨着我坐下,說:“忘了剛到北漠還起小疹子了?剛回來就吃太油膩,容易不舒服。等過幾天再帶你去吃好不好?”

我卻在想另一樁事。他絕對是忘了我們的暗號,才說這麽多話掩飾。我連睡覺前都在背暗號,他卻轉頭就忘了,我心裏有些難受。

我望向他,連眨了三下右眼。

季明塵笑了笑,起身離去。沒過多久就回來,手中端了一碗撒着幹桂花的槐花蜂蜜。

原來他沒忘呀。

我一下子就高興了,湊過去蹭他的臉,又親他的嘴唇,軟聲道:“仙人,我錯怪你了。”

季明塵含笑看我。

我又眨了兩下左眼和一下右眼。

這是要親親的意思。

季明塵挑了挑眉,伸手挑向我的腰帶。

我瞪大了眼,捂住腰帶後退,急道:“錯了、你記錯了!不……不是這個意思!”

季明塵輕易就把我拉了回來,手指一勾,腰帶松開,衣衫委地。

他低聲在我耳邊道:“是你記錯了。”

夜半,我喘息着,雙目無神地看着頭頂的紗帳。

我已經沒有力氣去争辯,到底是他記錯還是我記錯了。

翌日,我入宮複命。

勤政殿裏,皇帝心情很好,笑吟吟地說:“看來你此行很快樂。”

我說:“是。”

他細細地打量我一番,說:“你被擄去敵營,沒有受傷吧?”

雖然早已知道,事情的真相肯定瞞不過貴人們。可他開口關心我,我仍是感到了錯愕。這一刻,皇帝更像是一位父親,而非君王。我心裏又湧起了對他的愛意。

我說:“謝謝父皇關心。”

我講起了在北漠的諸事,暖乎乎的篝火,鹹甜味的馬奶酒,悠閑的牛羊。我告訴他,我有了一頭屬于我的小牛犢,等它長大我便能騎着它漫步草原。我和二哥玩骰子,把他的錢都贏光了。我和一位小姑娘交了朋友。

我講得颠三倒四,結結巴巴。父皇很耐心地聽着,不時微笑點頭。桌案上堆着小山似的奏折,他卻在這裏聽傻子講話。

這一刻,我簡直不知道要怎麽愛他才好。我從懷中掏出一塊黑墨玉雕的護身符,說:“爹,送給你。”

這是我回京前特意去集市買的。一看到這塊黑墨玉,我就想到了威嚴如墨的父皇,立刻買了下來。

似乎是被我的稱呼觸動了,父皇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接過了黑墨玉護身符。

“朕會帶在身上。”

他端起茶盞喝了一口,緩緩地說:“你要是喜歡,朕可以讓你每年都去送軍需,你便能騎你的小牛犢了。”

我愣住。我預想的是等季明塵帶我回北鄞後,我便能時不時去草原喝酒騎牛。但父皇話裏的意思,似乎沒有想過我會離開。

他這是無心之言還是意有所指?

沒等我想明白,父皇又開始問其他事情。我只好收起心緒,回答他的話。

從勤政殿出來,我又去了鳳殿。

皇後容光煥發,笑着說道:“不愧是本宮的兒子,這一趟算是滿載而歸了。”

我也跟着她笑,想把北漠的趣事講給她聽。剛才對父皇講了一遍,母後這邊也是要講一遍的。

她卻開口道:“先前州郡辦學堂一事敲定,你在文官中獲得了足夠好感,現在又有了孤身入敵營的英勇名號,武将們對你的印象也頗為改觀,重要的是,老二也表明了立場站在你這邊。本宮想想,接下來……”

我屢次張嘴又閉上,我想告訴她我有了一頭小牛犢,雪白的,很漂亮。可她卻說得停不下來。

我漸漸地不張口了。

“……還得有一樁大案。”皇後心情頗為激動,在殿內踱步,“江南大戶占田,民怨已久。絲綢銷量年年增加,上交戶部的稅銀卻越來越少。要是陛下能派你去江南查這樁案子,徹底整治江南官場。等拿到賬本,扳倒太子,這儲君之位也可易主了。”

等她說完,我說:“我沒有孤身入敵營,我是被他們打暈抓走的,關了好幾個時辰。”

皇後勾起唇角笑了:“本宮當然知道。不過嘛,重要的不是事實,是朝廷想讓天下人相信什麽,他們就該相信什麽。”

我等着她問我有沒有受傷,有沒有被欺負。

可是什麽也沒有。也是,我現在好端端地站在她面前,确實不應費口舌在無謂的事情上。

皇後只是道:“好了。高毅今晚應該會去找你,你多聽聽他的,不要自己莽撞行事。”

袖中的手緊握着一塊東西,泅出汗來。我漸漸松開了手,行禮告退。

離開鳳殿,我從袖中拿出那塊東西。一塊火紅暖玉雕成的護身符,上面刻着栩栩如生的鳳,合該配皇後。

她應該是不想要的吧。

她也不想知道我有了一頭名叫米哈的小牛犢。

用過晚膳後,高毅果然來了。

他永遠是一副笑呵呵的模樣,褶皺的臉皮笑成了一朵菊花,遞給我一個食盒。

“小牛餅幹,老臣今天可沒忘。”

我在草原已經吃過很多了!本想裝作不被吸引的樣子,可手卻很誠實地接過,塞了一塊進嘴裏。

我眼睛一亮:“好甜呀。”

“殿下在北漠受了苦,老臣讓夫人多加了糖和奶,給殿下補補身子。”

他臉上的褶子都變得順眼了起來。

高毅說:“殿下此行,可謂是滿載而歸。”

我想起皇後說的那些話,問道:“你是皇後的人?”

高毅一笑道:“老臣勉強也算是三朝元老,一心只為了我大楚朝能千秋萬代。老臣與皇後并無私交,但因為有相同的目标,心意自然搭在了一處。”

我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又吃了塊餅幹。

“閑王黨與太子黨目前鬥得激烈,太子貪污軍饷一事證據确鑿,陛下責令太子在寺院中禁足反思半個月。太子暫時失勢,閑王黨占據上風。趁太子禁足的半個月,我們要抓緊時間擴大優勢。眼前……”

我艱難地咽下餅幹:“等、等等,閑王黨是誰……誰是閑王黨?我怎麽不知道有這個黨?”

高毅沉默了一下,一言難盡地看向我:“老臣後面說的,王爺都沒聽到?”

我捏着小牛餅幹,讷讷地說:“對不起。”

高毅說:“不是殿下的錯,是老臣沒有問殿下是否聽懂了。”

“殿下在容陽府解救了成千上萬感染疫病的百姓,此番又孤身入敵營竊取情報,為我軍搶占先機。朝中自有追随殿下的人。這部分人早已不滿于太子黨的所作所為,看不慣豪門大戶、世族大家們繼續作威作福,他們希望王爺能取代太子,成為儲君。”

我嚼着餅幹,喝了口遞到嘴邊的茶水,明白了幾分:“閑王黨,就是由一群看不慣太子的人組成的。”

高毅捋須的手頓了頓:“……也可以這麽理解。”

我說:“你是閑王黨的頭子嗎?”

“閑王黨之首,自然是王爺您。”高毅微笑說道,“不過,去北漠前,王爺和老臣做了交易,答應了去做一些事情。”

我說:“你想讓我做什麽。”

“江南稅銀逐年減少,江南官場腐敗嚴重。不出意料,陛下應該會派一位皇子前去。老臣會為您争取,由您去走這一趟,去拿到太子勾結江南官場,貪污稅銀的證據。”

我早有預料,點頭應下。

高毅深深地注視着我,眼中閃着睿智精明的光。他說:“殿下之前百般推诿,北漠十八州設衙建府一事,都沒能說動殿下參與儲君之争。可殿下如今卻如此積極,迫不及待地要掌握勢力,擴大優勢。難不成,您真的一下子轉性了不成?”

我避開他的目光:“這是陛下和皇後的意志。”

高毅微笑道:“殿下表面溫軟,內心卻執拗。不然也不會為了迎娶王妃,在勤政殿跪一下午。陛下和皇後或許可以影響殿下的選擇,卻絕對無法改變您內心最深處的想法。”

他那雙能洞穿人心的眼睛直直地望着我:“殿下所求,究竟為何?”

我說:“不争也不是,争也不是。你到底要我怎麽樣啊?”

高毅移開了目光,輕嘆了一口氣:“至少目前,殿下與老臣所求是一致的。”

高毅走後,我長長地吐出一口氣,後背已然汗濕。

他說的不錯,我從來沒有變過。

無論是連天的箭雨,還是三百禁衛,都不曾讓我的內心動搖分毫。沒有什麽東西能比一個傻子的心更硬。

帝後以為我低了頭,服了軟。可我卻在所有人都看不見的地方,暗中謀劃着最盛大的退場。

這是我藏得最深的秘密,卻被高毅這精明的老頭子窺見了端倪。

季明塵摟住我,說:“放心,他只是略微感覺不對,不可能猜到。”

我軟在他懷裏,仰頭看他。他知道,他一直都知道。我是一片只對他敞開的海,一朵只為他綻放的月季,一塊只為他融化的堅冰。

他看向我的眼睛,就觸到了我內心全部的海洋。

他知道我的一切。即使我沒有對他說過一句。

我說:“小牛犢多久能長大呀。”

季明塵說:“七八個月,就能馱着你四處跑了。”

羽.

熙.

我說:“那讓米哈再等我七八個月。”

季明塵微笑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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