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臨行前某次朝會, 在某樁政事的見解上,皇帝竟先詢問了我的意見,而非太子。
太子的臉色當場就變了。
而皇帝在聽完我的見解後, 竟又笑意盈盈地對太子說:“朕疏忽了, 太子也說說吧。”
這句看似掩飾無心之失的話,讓太子的臉色更難看了。更讓百官竊竊私語起來。
久居官場的精明老狐貍們,都清楚地感受到了皇帝陛下的偏向。
太子黨一朝式微,原分屬太子勢力範圍的禮部和刑部, 在朝會上聲音漸弱。在皇帝陛下的壓力下,原禮部尚書辭官告老。
十年前太子下江南,主理丈量土地一事, 順便重整了瓷器窯和絲織坊。絲綢和瓷器都是白花花的銀子,江南就是太子的大私庫, 整個朝廷都心知肚明。
而如今, 陛下卻在整治江南官場一事上, 表現出了前所未有的決心。
高毅夜訪時提點我, 陛下是不滿意太子撈得太多。三分歸太子,七分歸國庫, 陛下尚能容忍。可若是過了某個臨界值, 陛下就不能容忍了。
高毅為我出謀劃策,此行下江南的主要目标, 就是賬本。他把安排的釘子、知道的線索、可用的人都告訴了我。三十六計被他講出了三十七計, 我聽得差點睡着。
他搖頭嘆氣:“罷了, 老臣看陛下意志堅決, 應該會暗中幫助王爺。”
他又說:“殿下此行, 只需注意一個人, 江南總督林海深。此人是一條會咬人的狼狗, 牽狗的繩捏在太子手上。連陛下都對他無可奈何。”
往日繁華熱鬧的東宮,此時門口羅雀。臨行前,我依禮數去辭別太子,不出意料被拒之門外。
太監捧着木盒遞給我:“回王爺,太子殿下正在休息,托奴才把此物給王爺。”
我似有所感,打開蓋子,裏面是一幅稚拙的畫。大手牽小手,長街通明,人流如織。
眼眶有一點濕潤,但很快就被風吹散了。
Advertisement
臨行前我見了楚韶一面。
他往日總是快樂又幽默,永遠都笑吟吟的。現在卻有幾分憔悴。
我對他說:“有什麽需要我幫忙的事情,就跟我說。”
楚韶勉強一笑,說:“哥,謝謝你。”
我想到楚彥告訴我的那些事情,又提醒了他一句:“父皇是重情之人,你只要不做錯事,父皇定會待你不薄。”
他臉上閃過被窺破心事的心虛,糾結和猶豫,可他最終只是說了一句:“三哥,你路上小心。”
我知道多說無益,我只能幫他到這裏。剩下的,只看他如何抉擇。我轉身離去。
初春仍是有些冷的,馬車裏放着暖融融的炭盆。
我不禁想起了那年初冬,我帶着季明塵去靈山度假。馬車裏也是這樣的溫暖,車窗外飄着初雪。我借故躺在他腿上,透過袖子的遮擋偷偷看他。
那時我還未曾一親芳澤,想借着颠簸在馬車上偷個吻。在靈山,我們圍爐依偎,繞山跑馬,他教我親吻,教我探索曲徑幽處。
一年多過去了。
我的仙人從衣袖不染塵埃,變得會吃醋,會調笑,會不開心。我每時每刻都在思念他。他或許不知,我也不準備讓他知道,每看他一眼,我的心都會撲通撲通直跳。
每一天,我都會無數次一見鐘情。
我不能沒有他。
腦門上的輕彈喚回我的意識,季明塵輕笑道:“做什麽,又丢魂。”
我說:“你在,魂就在。”
“阿翊最近怎麽越來越甜了。”季明塵低頭吻我,“讓我嘗嘗,吃了什麽這麽甜。”
我也不知道為什麽,最近好聽的話都争先恐後地到嘴邊,讓我下意識地就要說出來。
朝廷諸事讓我焦頭爛額,終于在前往江南的路途中,獲得了短暫的閑暇。
溫暖的馬車裏,我和季明塵依偎在一起,共披一件厚狐裘。他抱着我,給我念故事書,喂我吃糕點和水果。情動之時,衣衫全下也不覺冷。
馬車空間小,做那事有些難度。但也因此得了意外之喜。連環畫上我劃去的好幾頁,覺得難度太高用不上的姿勢,竟然意外的舒服。以至于睡在驿站的大床上,反倒覺得少了些滋味。
越靠近江南,天氣越暖。
每到驿站,季明塵拉着我在花叢柳蔭下漫步,給我抓來蝴蝶,我便讓蝴蝶立在掌心飛走。他摘來不同的花,綴在柳枝上,編成花環送給我。我嗔惱他把我當小孩子,背地裏卻把花環藏好。
我拉着他絮絮叨叨。等他帶我回北邊,要給我弄一方小花園,我要自己種粉的月季和紅的玫瑰。還要有翠綠的草甸和吊椅,方便我抱着雪白的大狗狗曬太陽。每半個月去騎一次我的牛犢,喝熱熱的馬奶酒。
我說什麽他都微笑着說好,不過他不同意讓我喝酒。我納悶地追問,他只說喝酒傷身。哼,眼神躲閃,絕對有隐情。
不過不喝就不喝吧,他說什麽我都聽。只要他永遠和我在一起,讓我做什麽都行。
十日後,江南到了。
出發前,高毅屢次強調江南總督林海深是個狠角色。命人搜集了此人的喜好、性情和平生經歷,以便我能知己知彼。
林海深,江南懷海人,十年前太子下江南時投入太子麾下,一步步升到江南總督。與多個地下幫派、海外商會都有勾結,幫太子走私絲綢和瓷器。性情狠戾暴虐,冷漠精明,禦下極嚴,江南官場內鐵板一塊。可林海深确有真才實幹,江南在他的治下繁華昌盛,路不拾遺。因此陛下容忍他到現在。
一個沒有弱點的封疆大吏。我問高毅我該怎麽做。
高毅捋須苦笑:“恕老臣直言,殿下此行确實沒有絲毫勝算。只能寄希望于……陛下是否給您留了後手。”
他這麽一說,我反倒釋然了。反正沒有勝算,那便走一步算一步。
到達江南的當晚,我就碰了硬釘子。
來官道迎接的,竟然只是兩個書吏。江南諸位官員,一個也沒有來。
欽差代表的是陛下,是至高的聖意。林海深這是大不敬。
可他偏偏這樣做了。
在衆目睽睽之下,給了我一個下馬威,狠狠扇了我的臉。
若此時進城,代表的是我服了軟、低了頭,朝廷的臉往哪裏放?他一旦确認了我好拿捏,接下來的行動難度會只增不減。
他在試探我,試探我的底線在哪裏。官道旁只有兩個瑟瑟發抖的書吏,可我知道,一定有無數雙眼睛在暗處盯着我。
可他硬,我只會比他更硬。沒有什麽能比一個傻子的心更硬。
我說:“就在這裏,紮營。”
我回到馬車。
半個時辰後,官道上傳來馬蹄聲。
一道聲音在車簾外響起:“下官攜江南十二位府尹,恭迎欽差大人。”
我托着下巴沉思片刻,落下一枚棋子。季明塵輕笑着一指,我才發覺落了他的圈套,忙收回那枚棋子:“錯了。”
季明塵挑眉道:“已經第五次了。”
我看他,他不為所動。我便只能把棋子放了回去。
季明塵輕笑出聲,将我那顆棋子移到某處,我的棋子便形成了合圍之勢。
我眼睛一亮:“仙人,你最好了。”
馬車外的聲音又響起了:“請欽差大人移駕總督府。”
我拈着棋子沉思許久,緩緩落下。等馬車外的人第三次開口,才漫不經心地說:“林海深呢?”
“總督大人有公務在身,故未能按時迎接王爺。請王爺恕罪。天色已晚,請王爺移駕總督府,早些歇息。”
我看向季明塵:“王妃怎麽看?”
季明塵說:“天氣炎熱,還是習慣以地為席,以天為蓋,涼快。”
我轉向車外:“聽到了嗎?王妃的話,便是本王的意志。”
又是半個時辰,官道上傳來馬車的滾輪聲。
一道雄渾沉穩的聲音在車外響起:“下官林海深,拜見欽差大人。”
我望向季明塵,他沖我點頭,扶我下了馬車。
這位聲名遠播的江南總督大人,長了一副海匪的相貌。身材高大,皮膚黝黑,目光淩厲冷漠。
林海深說:“下官來遲。請王爺前往總督府下榻。”
我看向空蕩蕩的官道,問季明塵:“王妃覺得如何?”
季明塵說:“還是熱。”
我看着林海深,微微一笑:“林大人也聽到了。王妃不喜熱,想在此地紮營歇息,涼快。”
林海深定定地看了我片刻,沉聲道:“總督府已備好冰。”
我微笑地和他對視,道路旁,下人恭敬地捧着明黃的天子劍。
半晌,林海深微低下頭:“請王爺稍候片刻。”
他可以試探我,可以給我下馬威,可以不敬我。但他絕不可能讓我在城外露營,他知道底線在哪裏。
最重要的是,我不能讓。第一步就做退讓,我在江南恐怕連一根毛也打探不出來,只會比在容陽府還要閉目塞聽。
一炷香時間後,城門傳來重重的馬蹄聲,讓地面都微微震顫。烏壓壓的穿着官服的人群出現。
林海深說:“江南三百二十七名朝廷命官皆在此處,請王爺前往總督府下榻。”
我審視他片刻,微微點頭。
到了總督府,我屏退下人。裝出來的平靜卸下,我憂愁地長嘆了口氣。
季明塵給我倒了杯熱茶,安慰我:“至少今天看來,林海深并非全無顧忌,無法無天。明天先聯系高大學生留給你的人,看有何線索。”
他站在後面給我捏肩,我轉身抱住他的腰,臉埋在他衣服裏深深吸氣。
“好香呀。”
季明塵失笑:“哪裏有香味?可不就是皂角的味道。”
“是你香,不是衣服香。”我仰頭看他,細細描述,“早晨醒來,你是陽光的味道,溫暖又舒服。中午,你是薄荷的味道,讓我一整天都有精神。晚上,你是……唔……烤紅薯和烤兔腿的味道,想吃!”
“小饞貓。”他溫柔地摸我的頭發。
我蔫兒了下去:“要是所有人所有事情都像你一樣該多好,永遠那麽好,不用讓我費腦費勁。哎……要是林海深能主動把賬本捧給我多好。”
話音剛落,敲門聲傳來。
夜已經深了,此時誰會來找我?我和季明塵對視,他走過去打開了門。
來的竟然是林海深。
這一瞬間,我竟然在想,他不會是真的來給我賬本的吧?随即被自己逗笑了。
可馬上,我就笑不出來了。
林海深一改先前的倨傲,恭敬地跪下,說:“先前多有冒犯,請王爺恕罪。下官奉陛下之命,将江南近十年賬冊呈送王爺。”
我像是被一道雷給劈中,呆呆地望着他。
季明塵從他手裏接過賬冊,翻看後對我說:“是真的。”
我腦袋空空,木然地和地上的林海深對視。這事情太荒謬,我什麽話也說不出來。
季明塵問:“你方才說,此舉是奉陛下之命?”
“是。”
季明塵說:“這麽說,你一直是陛下的人,不是太子的人。”
林海深坦然道:“是。”
“陛下還說了什麽。”
林海深:“陛下說,賬冊到王爺的手上,接下來,便全看王爺的安排了。”
聽完這幾番問答,我滞澀的思緒終于緩緩轉動。
太荒謬了。
高毅說此行能否成功的關鍵,就在于陛下是否給我留有後手。可這根本不是後手,這簡直像是參加科舉,主考官卻把标準答案喂到你嘴邊。一路上我想了無數種和林海深對弈的方法,可到頭來,他卻把棋盤和棋子遞給我,讓我自己擺。
陛下……這是偏心嗎?
不……
我的思緒飛速轉動,這幾個月來的種種不合理如電光閃過,我飛快地它們串了起來,腦中豁然開朗。
陛下不是偏心,更不是給我開後門。他是絕對的公允。
很早之前,陛下就通過高毅的嘴向我透露過官場內幕。南方的時疫,江南的稅銀,北方的軍饷,這些事情陛下一直心知肚明。
陛下富有九州萬方,他根本不在乎——或者說沒有那麽在乎,他的繼位者從中拿取一些。他在乎的是另外的東西。
比如,太子的容人之量,太子的心胸和氣度。
因為若是太子最終繼位,他要保證他最愛的妻兒能幸福無虞地活下去。
所以他設了這麽一個局。先是用貪污軍饷一事來懲戒太子,又用言行上的明顯偏向,來扶植我的勢力,壓太子的氣焰。這種壓力慢慢累加,太子在朝中的勢力日益縮水,太子日益焦躁。
這個時候,需要加一把大火。
于是有了我的江南之行。
若是知道自己最信任的手下叛變,讓我輕易拿到了賬冊,此時已經孤立無援的太子會怎麽想?若我拿着能定他罪的賬冊回京,儲君之位是否要易主?
這樣的壓力和恐懼下,太子……會不會瘋,會不會狂?會不會孤注一擲、背水一戰?他會不會拼了?會不會截殺我?
原來這才是陛下對太子的考校。
陛下對我和對太子的考校是不同的。或者說,這只是一場針對太子的考校。陛下把我打造成一塊磨刀石,磨的是太子的心性、心胸和氣度。原來這才是“合格的儲君”的真正含義。
所以陛下不在乎皇後的小動作,所以他故意偏心偏到肋骨,更不曾約束趨炎附勢的朝臣。因為那把火越旺,越能映照出太子的內心。
陛下沒有背棄公平競争的承諾,更不曾偏心,他是君無戲言的至高君主,他從帝王的高度,布了這一場天局。
我看着那厚厚的賬冊,突然笑出了聲來。
重要的從來不是賬冊,它不過是一件,用來為那把火加料的道具。陛下不在乎,他要的只是太子的心。
我敢肯定,若我拿着賬冊平安無虞地回到京城,陛下也不會以此定太子的罪,因為太子已展現了寬厚的心胸,反能借此牢牢地坐穩儲君之位。
可若是……
林海深還在等着我的指示。
我閉了閉眼,說:“明天就傳出去,江南總督投入閑王麾下,傳得越遠越好,越快越好。”
最好早日傳到京城,傳入太子耳中,逼他做出最後的抉擇。
陛下讓我來燒這把火,我就盡力把它燒到最旺。
作者有話要說:
昨天你們在6什麽(歪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