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箭羽連天而來, 臨行前加厚了三層的車壁,竟也微微晃動。

馬車外是沸反盈天的刀劍聲,厮殺聲。不停有人想殺上馬車, 季明塵劍如寒芒, 一個又一個人倒在車前。

可殺手卻如飛蛾撲火,一人倒下,後面的人頂上。不問退路。

連弩管制極嚴,就算是鎮守一方的大将軍, 也要拿到兵部特批的火票才能領取。這幾千人的私兵,不知太子花費了多少物力人力。原來這些年他貪的銀子,都在這上面了。

他今天是砸鍋賣鐵, 耗盡身家,也要把我留在這裏。

我心裏想, 他有那麽恨我嗎?

風掀起車簾, 我看到一張死不瞑目的熟悉面孔。他是那日在禁衛的重重包圍下, 想拼死送我出城的黑衣人。

他那時說, 若我永不回京,太子殿下可保我一世平安富貴。他的表情誠懇堅定。

可現在, 他變作一具冰涼的屍體, 怨毒地盯着馬車。

我閉上了眼睛。

不知過了多久,馬車外的厮殺聲漸漸小了, 箭雨停了。

一道雄渾的聲音響起:“下官南五營楊雄, 救駕來遲, 請閑王殿下恕罪。逆賊已盡數伏誅, 殿下不必驚慌。”

我全身都在發抖。季明塵握住我的手把我拉入懷中, 摩挲我的後背, 在我耳邊低聲道:“沒事了, 沒事了……乖。”

他吻我的額頭和嘴唇,我漸漸平靜下來,他扶着我下了馬車。

滿地的屍體,殘肢斷臂,血染紅了肥沃的農田。無數雙不暝的目對着馬車的方向。季明塵撐着我,我才沒有倒下去。

被俘的人中,有一張熟悉的面孔,是鄰府的兵務參将。他還有一個身份,是容妃的哥哥,楚韶的舅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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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再也忍不住,彎腰劇烈嘔吐起來。

楊雄主動護送我入京。這位鎮南大将軍想必也清楚,此番他護送的不是落難王爺,而是大楚朝即将新立的儲君。

這位大将軍每隔半個時辰來問我一回,比下人還要周到。我看着他臉上藏不住的志得,心裏很抱歉,因為我很快要讓他失望了。我讓人給他端去一盤葡萄。

晚上到了驿站,我仍是全身發軟,胃裏痙攣。

季明塵抱我回房裏,摟着我一勺一勺喂我喝粥。可我胃裏直犯惡心,什麽也吃不下。我時不時打個寒顫,他緊緊抱着我,輕吻我的脖子和額頭。

我終于明白,你可以一千次預料某件事情的發生,甚至可以提前預演那種痛苦。可一旦當它真實發生,痛苦仍會比任何一次預演都劇烈。

我的兩個兄弟合謀殺我,這件事情終究還是發生了。

“我是不是,很不招人喜歡啊。”我不知多少次問。

“傻瓜。”季明塵親我的臉,“沒有人能得到所有人的喜歡,這不是你的錯。你是太好、太善良,像個一直發光的小太陽,所以他們嫉妒你。”

眼淚從緊閉的眼裏流了出來,我說:“我一點都不好。”

季明塵溫柔地看着我:“哪裏不好?你若是不好,我怎麽會這麽喜歡你?”

我低聲說:“睡覺吧,不早了。”

季明塵卻扶我坐起來,幫我裹上披風。他說:“我不能讓你難過着入睡。等我一會兒好不好,很快。”

他說完便往庭院去了,我趴在桌上,怔怔地盯着燭淚凝結成團。不知過了多久,季明塵回來,拉着我去了庭院。

他遞給我一個鼓鼓的布袋子:“打開。”

我遲緩地松開系繩,一大片星子湧了出來,在黑夜中如瑩瑩燭火,停在我的手臂和前襟。我睜大了眼。

季明塵說:“你看,連螢火蟲都喜歡你,不願意離開。阿翊怎麽會不讨人喜歡?天底下,再沒有比阿翊更讨人喜歡的人了。”

我怔怔地望着他,說:“不要哄我。”

螢火蟲漸漸飛走了,星點的亮光在夜中撲閃。

季明塵拉我在草甸上坐下,他在身後摟着我,輕聲道:“你看,螢火蟲雖亮,但很快就會熄滅死去,人世間總有些事情是無法改變的。我們無法控制別人的想法,也不知道下一刻會發生什麽。只需珍惜當下就好。”

我仰靠在他懷中,聽他在我耳邊低語。

他又說:“今天的事,對于你和太子,都是置之死地而後生。你不是早就在心裏安排好了嗎?”

我撓了撓他的手心。

一陣沉默後,我悶聲道:“你在我披風上灑了葉綠汁,所以螢火蟲才停在我身上。”他哄得好拙劣,但我只看到了笨拙的真心。

季明塵頓了頓,含笑道:“阿翊真聰明。”

他又說:“吃點東西好不好?”

我搖頭:“胃裏難受,吃不下。”

“不吃等會兒更難受。”他親了親我的額頭,說,“我去給你做碗面好不好。”

他總是知道我的軟肋在哪裏。

翌日,江南總督林海深于府中自刎。消息傳來時,我并沒有多驚訝。他是陛下的人,可太子十年的知遇之恩不是假的。愧疚是能害死人的。

回京途中又遇到幾波刺殺,規模很小,楊雄很快就擺平了。

一路快馬加鞭,五日後便抵達了京城。不知是不是錯覺,京城上方似乎遮着一大片烏雲,氣氛壓抑又凝重。

高毅早在城門外等我,一上馬車就神情嚴肅地開口了。

“太子暗囤三千私兵,刺殺親王的罪名已經坐實。陛下和皇後震怒,太子被幽東宮。朝臣聯名上書,太子被廢是早晚的事。”

“四皇子受其母妃和麗貴妃的撺掇,參與到此事中來,目前已被禁足,等候陛下發落。”

“廢儲之後便是立儲,王爺要做好準備。”

賬本上交刑部,一場針對江南官場貪腐的清算轟轟烈烈拉開帷幕。随着審案深入,太子身上的罪名越加越重。

半個月後,四皇子楚韶被封郡王,提前發配去封地,一生非召不得入京。

楚韶出發去封地前,我去見了他一面。

不過是兩個月過去,已是恍若隔世。

我沒有問他為什麽,這很沒有意義。我自認沒有對不起他,他卻依然這樣做,只能是因為利益。利益向來是能使手足拔刀相向的。

他卻自己說了:“從小,三哥就是最特殊的,有人疼,有人愛。只要皇後娘娘不倒,三哥永遠會是父皇最喜歡的兒子。可我不一樣。”

他頓了頓,道:“大哥有儲君之位,二哥手握軍隊,五弟是皇後娘娘的養子,只有我什麽都沒有。母妃在後宮謹小慎微,生怕犯一點錯,怕影響到父皇對我的看法。”

“可母妃還是犯錯了,皇後娘娘責令母妃閉門反省。這個時候,我要是再不争,就沒有人會替我争了。”楚韶平靜說道,“所以大哥抛來橄榄枝時,母妃和我都沒有拒絕。我和大哥,處境其實是一樣的。只有他繼位了,我和母妃的日子才能好過些。”

他突然笑了笑,說:“罷了,說那麽多,其實不過是……我嫉妒你,哥,我承認我一直嫉妒你。你不用努力,就能讓所有人喜歡你。你一直都是這麽快樂,一點煩惱也沒有。我……羨慕你。”

我說:“我告訴過你,父皇是重情之人。只要你不做錯事,父皇定會待你不薄。”

楚韶沉默了一會兒後笑了笑:“罷了,這個處置,已經是父皇額外開恩了。”

臨走前,他說:“三哥,看到你好端端站在我面前,我心裏的石頭反而放下了。你要保重。”

我看着馬車駛離,想到那日夜深,為了讓我忘掉許清澤,他和楚彥帶我去青樓,他一路上說笑話逗我開心。那日我在勤政殿罰跪,他給我端來熱乎乎的糕點。新婚那日,他笑着對季明塵說照顧好我。

人為什麽要變呢。

前朝牽動後宮,麗貴妃和容嫔被打入冷宮,幽閉終身。

江南數十名官員落馬。

可對太子的處置始終沒有旨意下來。

重重的禁衛把東宮團團圍住,連一只蒼蠅都飛不出來。我站了許久,去了皇帝處。

他似乎早就知道我要來,案幾上擺着熱茶和點心。

我沉默後道:“父皇答應過兒臣三件事。”

皇帝不緊不慢地看向我,示意我說下去。

我說:“您答應過,無論結局如何,留太子一條命。”

皇帝說:“他對你下了殺手,你心裏不恨他?”

“他不過是……落入了陛下的圈套。”我說,“您考驗的是他的人性,而人性是最經不起考驗的。”

皇帝說:“立心足夠堅韌,品德足夠高潔,便經得起考驗。”

我在心中道,若沒有皇帝和皇後設計的那一出大戲,太子現在仍是我可親的大哥,我仍是不谙世事的傻子。若不去考驗,什麽也不會發生。

可現在說這些沒有意義,還會激怒皇帝。于是我沉默了。

皇帝道:“朕答應過你,自然君無戲言。不過太子心性高傲,怕經受不起這樣的打擊。你該說服的,是他,不是朕。”

我苦笑。我去說服他,他只怕是更不想活。

離開勤政殿,我去了皇後處。

回京那日我便來拜見過皇後,一個月過去,她一天比一天神采煥發。

皇後拉過我的手,滿臉欣慰笑意,不知多少次重複:“我的孩子做到了,我就知道你可以的。”

她笑得那樣開心和幸福,喚來下人送熱糕點和槐花蜜,張羅着讓我吃。又說起要給我做新衣服,說起往後搬入東宮該怎麽布置,殿裏擺竹好還是蘭好。

她好幸福,好驕傲,為自己的兒子驕傲。此時她像一個全天下最普通的母親,因為兒子的出息而語無倫次。

我心裏微動,随即湧上深深的愧疚。我要讓她失望了。

臨走前,母後送了我一塊雕金龍的玉佩,期待又鼓勵:“翊兒,母後看着你,你可以的。”

我擁抱了她。又在心中說了聲對不起。

六月初,廢太子的诏書正式頒發。太子的一應名號和位份俱被褫奪,幽禁終身。

七月,新的儲君将立,宮中與六部俱忙。

七月還有一件大事發生。北鄞皇帝病重,傳來國書請太子歸北。

作者有話要說:

3!!!

啊啊啊啊哈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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