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北鄞國書傳來後, 陛下立即準允。
他不可能将季明塵扣押在南楚。一來這個時候若不讓季明塵回去,有乘人之危之嫌,有失大國風範。二來季明塵若是想走, 自然有一萬種方法掩人耳目。再說了, 陛下曾在病榻上親口說過,季明塵北歸,也是為我多謀一條退路。
使團定于七日後啓程。
陛下召見我,問我怎麽辦。他自是不知道我會和季明塵走的, 所以他問這番話有三分試探,三分擔憂。
我說:“男兒自應以建功立業為重,我和他都是這樣。”
皇帝欣慰地點頭:“翊兒長大了。”
我面上恭整嚴肅, 實則內心雀躍。這邊一切結束,我就能和季明塵一同踏上歸途, 将所有的傷心事留在身後。
等待我的, 是新的生活旅程。
衆人都以為我在幫季明塵收拾行囊, 實際我是在為我們兩人收拾。
“這個要帶上。”我用力提也提不動, 只能氣喘籲籲地把他的重劍靠在桌邊。
寶劍贈壯士,紅粉贻佳人, 他得有一把寶劍。
季明塵好笑地說:“要什麽, 我來收拾就行,你坐着休息。”他說着, 輕輕松松拎起了劍, 放進了包袱。
我說:“我自己收拾。”
趁他去庭院, 我悄悄清點了一下我的寶貝。書裏夾的花朵, 玫瑰、梅花和茉莉都完整無缺。書、花環、白榉木狗狗, 還有兩個小糖人, 一張皺巴巴的字條, 都被我放入了行囊。他母親的玉,羊脂玉護身符,袖箭的麂皮小包和他精雕的備用箭頭,我也都小心翼翼地裝好。
我要帶的東西很少,除去必要的東西,只有這麽一個小小的包袱。裏面裝的是我的心。
激動和雀躍讓我按捺不住地來回踱步,深呼吸了好一會兒才冷靜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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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道戲谑的聲音從房梁上傳來:“喲,小王爺,這麽興奮?”
我擡頭望去,禦風正叼着根狗尾巴草,打趣地看着我。
我心情好得看他都順眼起來,問:“你回來了?”
“昨晚到的。”禦風說,“前段時間回去處理了一點事情。”
我讓他來到我跟前,悄悄問他:“你們老皇帝快死了,明塵他,會不會傷心啊。畢竟是他親生父親。”我怕他難過,這些天一直在擔心,卻又不敢和他提。
禦風當即嗤笑:“傷心?開心還來不及!那老東西多少次想要主子的命,要不是主子命大,早死了不知多少次了!不放鞭炮慶祝就是好的了,還傷心,你想什麽呢。”
我堅持道:“這是你的想法,不是他的。”
我頓了頓又道:“那他以後就沒有親人了。”
“這樣的親人不如不要。”禦風說,“再說了,不是還有你嘛,你們可是拜過堂成了親的,你也是他的親人。”
我這下子才高興起來:“對。”
除了路上換洗的衣服,季明塵只帶了我送他的軟劍和弓箭,還有那盆劍蘭。
他極喜歡這盆劍蘭。早晨搬到庭院,晚上又搬回床頭,每日親自澆水,擦拭葉片。
我看着他修長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梳理着花葉,咯咯笑道:“你就那麽喜歡它。”那晚靈山落雪,他原本在木屋內和我依偎烤火,卻還不顧我的挽留,去寒風夜雪中把劍蘭搬入屋內。
季明塵說:“這是你送我的。”
他在使館昏迷時,我搬來這盆蘭花放在床頭,等他醒來,蘭花也開了。
我心裏軟得不行,走過去抱他。
溫存了一會兒,他繼續收拾東西。打包了我愛喝的茶葉和槐花蜜,我收藏的小石頭,愛看的連環畫,平日用的雪松和薄荷香膏。他還讓廚子寫了一份我愛吃的菜的烹饪方法。
“怕你會水土不服,剛過去,得先吃熟悉的口味。”他解釋。
我當然點頭。
我讓下人從庫房拿來那方黑透硯臺,和黑透弓箭是相同材料制成。這樣的硯臺合該配我的仙人。我說:“這樣子你每蘸一次墨,就會想我一次。”
季明塵溫柔地看着我:“你就在我身邊,我做什麽要去看硯臺?”
我又在衣服上犯了難,我給他做的衣服各色都好看。紅色和暗金純白自然是最配他的,可螺青和煙墨色也是好看的,暮山紫淡雅,椒褐莊重,流黃色又潇灑。我簡直不知道怎麽樣才好了。
最後他勸我:“衣服夠換洗的就行。到時候可以重新做,要多少都有。帶多了會拖慢行程。”
我一下子就被說服了,當務之急是要盡快過去。衣服麽,到新地方自然會有新衣服。我又開心了起來。
春梨見我高興的樣子,頗為疑惑地問道:“上回王妃離開不過幾天,王爺就日日以淚洗面,怎的這次卻這般開心?”
她不知道我會跟季明塵走,她還以為我會留下來當太子、當皇帝呢。我現在自然不打算多說,等明日立儲大典結束,她自然會清楚。
到時候我再告訴她,我打算帶她一起走。
我故作沉穩地說:“男人嘛,自然要以建功立業為重。”
春梨不相信地搖搖頭:“奴婢不信。”
晚上高毅過來,看出我那溢出來的喜悅,開口問我。
我用敷衍陛下和春梨的話來敷衍他,他自然不信。
“殿下似謀大事。”高毅觀察了我一會兒,下了定論。
我不置可否。
離開前,高毅又打量我,說:“望殿下慎之。”
這老狐貍肯定是隐約感覺到了什麽。但我才不管呢,我很快就再也不用聽他的唠叨了。
翌日,準備了整整一個月的立儲大典開始。
皇帝身着明黃色龍袍,頭戴十二旒黑色冠冕,威嚴無比,臉上卻透着淡淡的欣慰。皇後身着正紅色莊嚴鳳袍坐在皇帝身邊,臉帶精致妝容,神情難掩激動和得意。
見我望着她,皇後沖我眨了眨眼。
明媚又幸福,我很少見莊重的皇後露出這樣的表情。
我怔愣了一下,垂下頭。
肅穆莊嚴的大鼓聲敲響,早早立于議事殿門口的文武百官入殿,侍立于議事殿中。
威儀低沉的唱和聲響起,大典緩緩拉開帷幕。
禮官宣讀立儲旨意,百官山呼萬歲,跪下叩拜。捧着金印太子寶冊的禮部尚書于一邊恭立。
百官平身後,我按照禮儀,跪下對着皇帝叩首。一滴冷汗滴到地上,沒有人察覺。
皇帝威嚴的聲音響起:“平身吧。”
禮官引我走到皇帝面前,皇帝從禮官手中接過九旒黑玉太子鑲冠,要為我戴上。捧着金印寶冊的禮部尚書上前一步,準備在皇帝為我戴上冠冕後,将寶冊授予我。
禮成只差這一步。
百官肅穆。百官之首的高毅目露釋然,輕輕捋須。皇後屏住了呼吸,眼中是顯而易見的激動,隐有淚花閃現。皇帝平靜之下隐有欣慰。
我本應恭立俯身,方便陛下為我戴冕。
可我沒有。
我的視線和陛下對上了,甫一對視,他立刻察覺到了不對,握緊了冠冕。
可是已經晚了。
我劈手奪過沉重的九旒黑玉鑲冠,重重地砸在了地上!
黑玉鑲珠落地,激起脆響,珠子從漢白玉宮階滾下,滾到呆若木雞的百官腳邊。
皇帝和皇後不敢置信地望着我,高毅捋須的手僵住了,神情複雜。禮官面色慘白,捧着托盤的手劇烈顫抖。
一片寂靜中,我咧嘴笑了起來。
笑聲在空曠的議事殿裏回蕩,我越笑越大聲,笑得停不下來,笑出了眼淚。我從文武百官中穿過,走出了議事殿。
身後依然一片寂靜。
這是我安排的,最盛大的退場。
這些日子所有人都忘了三皇子是個傻子,那我不介意讓他們重新想起。
我狀若瘋癫地笑着,走着,路上的宮人無人敢攔,遠遠退開。我停在了一座荒涼的宮殿前。
我像喝醉了酒一般,跌跌撞撞地走上青石臺階,推開殿門。
殿裏幽暗冷清,一道身影背對着我站立,聞聲轉過身來。他的目光停在我的冕服上,又落在我頭發上。
我說:“我砸了鑲冠。”
他不說話。
我又說:“當着皇帝皇後,文武百官的面。”
他依然不說話。
我又說:“有酒嗎。”
楚竣終于開口了:“只有半壺烈陽春。”
“一滴能醉上一整天?”我在桌邊坐下,“那也好過要霜降的晨霜、小雪的雪水才能泡出的凍茶。”
楚竣拿來酒和兩個杯子。我提壺倒滿,和他碰了杯,率先幹了。
他摩挲着酒杯,卻沒有喝。
我不管他,又給自己滿上,一口幹掉。
兩杯酒下肚,我說:“你之前送我的那把弓,弓身和箭頭是兵部特制的,箭尾是各種顏色的羽毛,那是你自己打獵收集的。”
他不說話,我又喝了一杯酒。
“元宵燈會上,你給我買的蓮花燈,我現在還收着。”喝了酒我的話多了起來,我提壺滿上,又說,“小時候我喜歡騎馬,下人怕我跌着摔着,是你帶着我去皇家獵場跑馬。缰繩磨破了手心,皇後怪罪下來,你一聲不吭地擔着,下回卻還帶我去騎馬。你還記得嗎?”
楚竣端着酒緩緩遞到嘴邊,停了半晌,又放了下來。
“小時候我偷偷跑到東宮玩,自己在角落睡着了。皇後派人找了我一下午,找到後痛罵我,那時你壓根不知情,卻還主動擔了下來,說是你把我抱去玩的。皇後便發作你。你還記不記得?”
他垂着眸,手指摩挲着酒杯,始終不看我。
“靈山的田莊也是你求父皇封給我的,你說那裏景色好,有跑馬場,适合我療養。王妃的事情上我得罪了你,我在勤政殿罰跪,你卻還幫我求情。那天的禁衛都是陛下的近衛兵,你以為你把我送走了,陛下不會追究到你?但你為什麽還是這麽做?”
我停不下來似的說着。我看着他,問:“你明明愛我,為什麽要殺我。”
楚竣仰頭喝光了酒,提壺倒滿。
他終于開口了:“我嫉妒你。”
楚竣眼色幽深,平靜地說:“我十五歲被立為儲君,沒有睡過一天安穩覺。因為只要皇後在一天,我的位置就一天不穩定。所以我對你親近,對皇後尊敬。”
“你長大了,老二親近你,老四喜歡你,老五對誰都冷冰冰,只有對你掏心掏肺。這些我都看在眼裏,也并不意外,因為我也不由自主地會對你好。我不在乎這些。”楚竣平緩地說道,“可陛下的态度,我卻不能不在意。”
我沉默地滿上酒。
他說:“陛下偏心偏到肋骨,我慌了。可事實證明他不是偏心,陛下永遠這麽聖明。”
他的語氣帶上了嘲諷之意,想必已經知道,陛下布了一個驚天的局,只為引他上鈎。
我怔怔地望着他,說:“容陽府的賬本,是真的當時就燒了,我沒有騙你。”
楚竣平靜道:“我知道。”
我說:“我從來都不想當皇帝。”
“我知道。”
“我很早就向父皇讨了旨意,留你的性命。”我斷斷續續地說着,“你太優柔,不适合當太子,我也當不了太子。我有計策的,我想把我們兩人都摘出來……”
楚竣依然平靜:“我知道。”
我突然崩潰了,淚水止不住地下掉:“你知道……你既然都知道,為什麽還要來殺我。你要是不來殺我,我們兩人都能求仁得仁。”
楚竣又喝了杯酒:“人在局中,身不由己。現在說這些沒有意義,輸了就是輸了,我認輸。”
我的眼淚不停流下來,我挪過去抓住他的手,說:“你活着,活着好不好。陛下沒有要你的命,你只要活着,事情總會好轉。你不是還沒有成親嗎,娶媳婦是多好的事情,吃包子、在山上烤兔肉也都很幸福,你相信我,你去試一試……”
楚竣沒有說話。
觸到他的眼神,我全身發抖,頹然地松開了他的手。
他意已決。
我認識這樣的眼神,我見過這樣的眼神。在鴻胪寺使館的狹小房間裏,季明塵騙我走之前,就是這樣的眼神。
喪失了所有希望,一心赴死的眼神。
楚竣叫我:“小三兒,你好好活着。”
他頓了頓,微笑說道:“行動失敗,得知你還活着,我心裏,其實還是高興的。”
我再也忍不住悲恸,大哭出聲,不停搖頭:“大哥,你活着,別死,不要死。”
楚竣溫柔而平靜地看着我。
我知道這樣的平靜下面掩藏着怎樣的瘋狂和決心。日更小說,漫畫,廣播劇,影視資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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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要以死,來捍衛他這前廢太子的尊嚴。
我跌跌撞撞地爬起來,向殿外跑去。我要立刻去找父皇,讓他履行承諾,派禁衛十二個時辰都值守在這裏,盯着楚竣,不讓他有機會尋死。
“喂,楚翊。”他叫住我。
我轉身看向他。
楚竣臉上浮現出少年人的笑容,他十八歲那年帶我繞山跑馬,身上的披風獵獵作響。那時他的臉上也是這樣的笑容。
他說:“東西還我。”
我遲鈍地沒有反應過來他在說什麽,手已經下意識往懷裏伸去了。那是一幅皺巴巴的畫,我這些天一直帶在身上。
長街通明,如織的人流中,十八歲的少年拉着八歲的小孩。人流摩肩接踵,他們走得艱難,卻始終不曾放開手。
楚竣接過,微笑道:“去吧。”
我說:“下輩子,你記得生在皇後的肚子裏。”
楚竣挑眉笑道:“我才不。我要生在富商家裏,一輩子當纨绔少爺。”
“那你得考科舉,不然家裏銀子都揮霍光了。”我陪他瞎扯着,腦子飛速轉動,該怎麽拖住他,去找父皇。
“又沒揮霍你的銀子,你緊張什麽。”楚竣笑道,“要是咱倆能再見面,最好是在大酒樓裏。我送你一籠小籠包,讓掌櫃帶話‘老大送的’,你就知道是我了。”
我說:“這麽摳,我才不認你。”
楚竣笑了笑:“不認就不認吧。剛才說笑的,要是有下輩子,你還是不要遇到我的好。”
他說完背過身去,又給自己倒了一杯酒。
“你等我一下,給你一樣東西。”
我這麽說只是為了拖住他。跑出宮殿後我立刻喊來附近的五個宮人,讓他們守住楚竣,然後拔腿往禁衛營跑去。
我用盡全力跑着,眼前逐漸昏花。禁衛營怎麽這麽遠,我暈乎乎地想着,突然聽到四周的驚呼。
“走、走水了!”
“快快快,救火,救火啊!”
“好像是廢太子的住處……”
……
……
我瞳眸驟縮,猛地轉身,看見了沖天的煙塵和火光。
我全身發軟,重重地跪了下去。
是夜,回到王府,重重禁衛把王府圍得密不透風。
禁衛統領冷漠說道:“陛下有旨,三皇子殿前舉止失儀,責令閉門反省三年,不得離開京城半步。”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