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眼下的情景我早已預料到, 所以我并不驚慌。
我在議事殿鬧出那樣的動靜,帝後必會震怒。可等他們冷靜下來,就會發現——這是最好的結局。
當着文武百官的面撒了潑, 破壞了大典, 我此生自是無緣儲君之位。只剩下楚飒和楚彥。楚飒無心此事,母家勢力又微弱。所以只剩楚彥。
楚彥是皇後的養子,他繼位,皇後會安心, 皇帝也會放心。
這是最好的結局。
我在大典上讓天家無顏,帝後震怒是意料中事。等我明日入宮賠罪,再真情實意地剖析一番, 他們一定不會不放我走——如果帝後對我還有一點父母情分的話。
至少,旨意只是讓我不得離京, 我仍然可以自由出入皇宮。
就這樣想着, 我睡了過去。
夢裏我和楚竣在殿中對飲, 上一刻是酒香茶濃, 下一刻是斷壁殘垣,黑煙焦屍。
現實和夢裏都告訴我, 我再也沒有大哥了。
我一直哭一直哭。
有人一直抱着我哄我, 後半夜我漸漸不哭了。可第二天醒來,枕巾仍是濕漉漉的。
季明塵憂愁地幫我抹了藥膏, 我紅腫的眼睛才好受了些。
“我陪你一起進宮。”他說。
他眉間有憂色, 我想告訴他沒事的, 可嗓子疼得說不出話。下人熬了梨湯過來, 季明塵喂我喝下, 又給我吃了一顆藥丸, 我的嗓子才好了一些, 但說話仍然是啞。
季明塵說:“盡量不要說話,想要什麽,和我打手勢。”
Advertisement
我無力地笑笑。現在不說話,等會兒進宮還是要說話的。
昨夜禁衛圍府,我心中早有成算,一點也不慌亂。可是進宮後,我的鎮定被打破了。
皇後她不見我。
通傳的宮女冷漠道:“殿下,請回吧。”
昨天我還是宮中的大紅人,路遇的朝臣、宮女、太監都殷勤地見禮。而一夜過去,我又變成了無人問津的傻子。
我當然不在乎,我在乎的只是——皇後這次是鐵了心的不見我。上回她不見我,宮女暗示可以再求求,再求求皇後說不定就見我了。可是這次沒有。我又請求宮女幫我通傳,她利落地拒絕了。
“皇後娘娘身體不适,殿下請回吧。”
我茫然無措地看向宮階,發現事情好像超出了我的預料。
季明塵攬住我,低聲道:“沒事,先去找陛下,看陛下怎麽說。”
皇帝見我了。
他一臉冷漠嘲意,冰冷地注視着跪在地上的我:“你比朕想象的更加有勇氣,更加執拗,更加不留餘地。”
我低聲道:“請父皇準許我跟着王妃走。”
“走?走哪裏去?”皇帝冷冷一笑,“你還有臉叫朕父皇?”
青石地磚的涼意滲入膝蓋,我第一次覺得盛夏也如此寒冷。
我低着頭說:“是……是我做錯了,但是千錯萬錯,已經錯了,無法挽回了。我留在這裏,已經沒有用處了。請……請您額外開恩,讓我跟着王妃離開。”
皇帝看着我:“朕要是不答應呢?”
我深吸了一口氣,鼓起勇氣望向他:“我會死的。沒有他,我真的會死的。”
皇帝又笑了,笑容中是說不出的嘲諷:“你在威脅朕?再說了,朕為什麽要管一個不忠不孝,不仁不義之輩的死活?”
這句話如寒冬的大雪,把我結結實實地凍住了。我從天靈蓋到膝蓋骨,都被這句冰冷的話凍僵了。
皇帝踱步到我面前,緩緩開口:“好,朕來給你上最後一課。聽完,你便回府好好反省吧。”
“身為我大楚子民,當把忠君愛國放在首位。可是你無視法度,随心行事,在大楚最為莊嚴的場合上,把我大楚皇室的顏面狠狠掃地,讓百官朝臣看了一場天大的笑話。你把朕和皇後的顏面置于何地?你把天家的尊嚴置于何地?你把你自己的尊嚴置于何地?朕教過你如何自尊自愛,可從未教導過你如何自污!此乃罪一,不忠。”
皇帝背對着我,威嚴冰冷的聲音繼續說道:“你母後為了你嘔心瀝血,和朝臣接觸攀談,為你鋪路。她一個婦道人家,本不應該陷進朝廷諸事。可為了你,她犧牲了多少時間和精力,只為盼望你有出息。”
“在容陽府平疫撫民,在北漠運送軍需,在江南查賬,一點好消息就能讓她高興一整天。立儲前夜她興奮得一夜未眠。可你給了她什麽?你在她臉上狠狠扇了一巴掌!昨日之事後,她病倒了,朕從未見她如此消沉。此乃罪之二,不孝。”
我全身發抖地撐着地面,聽着皇帝陛下的聲音冷冷傳來:“這一年來,以高毅為首的大臣們,對你諸多幫助。紫花開道、千人護送入京,‘閑王黨’聲勢愈烈,他們都是渴望跟着你建功立業的忠臣。”
“你在北漠喝酒,他們在朝中為你執言。你在江南賞花泛舟,他們晝夜不息為你出謀劃策。他們追随你,為了能做出一番事業,光耀門楣。可是你給了他們什麽?你同樣在他們臉上狠狠扇了一巴掌!此乃罪三和罪四,不仁,不義!”
淚水早已無聲無息地彙成了小水泊,我強忍着淚水,說:“那、那我怎麽辦啊……我說了我不想當太子、不想當皇帝,我已經說了的。可是……可是你們都不聽,你們還那樣子逼我去争……那我能怎麽辦啊……”
我再也忍不住喉口的哽咽聲,低低地哭腔道:“我只是……想按自己的方法活,我不是誰的附庸、誰的期待,每個人都在期待我……那我就應該按他們的期待去活嗎……他們的夢想實現了,那我的夢想怎麽辦呢。我怎麽辦呢……”
我說:“父皇,我……只是個傻子啊……”
透過朦胧的水霧,皇帝負手而立,威嚴的背影一絲顫抖也沒有。
許久,他平靜的聲音傳來:“人在勢中,勢不由人。你身在皇家,身為嫡子,自然要承擔屬于你的責任。”
我拼命搖頭,膝行過去抱住他的腿,哭得不成腔調:“可是……可是你不是說過,希望我只做一輩子的富貴閑人嗎?爹……你說過的,君無戲言,你要反悔嗎?爹……求求您……讓我走……讓我走好不好……”
我像小孩子一樣嚎啕大哭:“我……會死的……我真的會死的……我不是您的兒子嗎……爹……您不要我這個兒子了嗎……爹……”
“求求您……求求您……爹……”
皇帝掙脫了我的手臂,聲音依舊平靜:“哭哭鬧鬧,成何體統。起來。”
他走回桌案邊坐下,不再看我,語氣不容置疑:“回去好好反省吧。”
我的一顆心徹底碎落了。
渾渾噩噩地走出勤政殿,季明塵立刻迎上來,他讀懂了我的表情,沉聲道:“我去和陛下談談。”
皇帝絲毫不意外地看着季明塵和重返殿中的我,季明塵讓我在一邊坐下,正面對上皇帝。
皇帝說:“你什麽時候啓程?”
“回陛下,後天一早。”季明塵說,“請您讓我帶着他走。”
皇帝冷眼看着他:“朕的回答是,不行,理由剛才已經告訴過他了。教子無方,是朕的失職,朕現在命他在王府閉門反省三年。”
季明塵沉聲道:“他錯在哪裏?不過是選擇了他想走的路,就要背負無妄的指責嗎?被親生母親射殺是他的錯嗎?被兄弟合謀截殺是他的錯嗎?口口聲聲說愛他,愛他就是逼他衆叛親離、一輩子郁郁寡歡嗎?外臣看來,這樣的愛不如不要。”
帝王的目光冷冷地落在季明塵身上,季明塵絲毫不退。
許久之後皇帝開口:“他沒有在北方久呆過,氣候和環境都不适應。”
季明塵說:“我會照顧好他。”
皇帝說:“你剛回去,必然要花時間收拾局面,你怎麽保證他在亂局中不受到傷害?”
季明塵說:“我可以保證,只要我還活着,必不會讓他少一根頭發。”
皇帝說:“他嬌貴得很,想家怎麽辦。”
季明塵說:“我可以每年帶他回來小住一段時間。”
皇帝笑了:“你說得很好聽,但是沒用,朕意已決。他把皇後氣得生病,不忠不孝之輩,必須好好反省。”
季明塵沉默半晌,直視着皇帝說道:“南楚軍中無将。”
“二殿下用兵猛直,少變通,未嘗在我手中勝過一次。”季明塵沉聲道,“我能在一個月內重新拿回北漠十八州。”
皇帝端起茶盞喝了一口,微笑道:“你還沒有回去。”
季明塵又說:“鎮南大将軍楊雄只會紙上談兵,且只善海戰,外強中幹,甚至比不上二殿下。”
皇帝依然微笑:“你還沒有回去。”
季明塵沉默片刻,下定決心般說道:“若陛下答應讓我帶楚翊走,我承諾此生不進攻北漠十八州,并将北漠十八州所有暗道告知南楚。”
皇帝放下茶盞,審視着季明塵。
許久之後皇帝說:“條件很誘人,但朕還是那句話,你畢竟還沒有回去。未來的事,誰也無法預料。”
皇帝又說:“朕也堪堪算是你的岳丈,便教導你一個道理。要成為一個合格的帝王,你就要喜怒不形于色,不要什麽事情都擺在臉上。這樣會讓人拿捏到你的弱點。而帝王,是不能有弱點的。”
季明塵忽然笑了:“什麽樣才算合格的帝王?像陛下一樣斷情絕義、逼親生兒子自相殘殺的帝王?亦或者為了妻子的私念,便不顧兒子死活的帝王?”
季明塵扶我起來向外走去,走之前又道:“陛下已經失去了兩個兒子,還要失去第三個嗎?若您真的将楚翊扣在這裏,五殿下難道不會和您離心嗎?二殿下逢年過節還願意回京嗎?到時候,再至高無上的帝王,想必也是會寂寞的吧?”
皇帝的背影終于顫了顫。
許久,幽幽地嘆息聲響起:“父母在,不遠游。”
季明塵頓了一下,扶我走出了勤政殿。
我茫然無助地看着他。
皇帝似乎有些微的動搖。他最後那句話似乎隐含着提示,可我沒有力氣去解讀。
季明塵沉思片刻,說:“父母在,不遠游,關鍵在‘母’。陛下的意思,是讓我們去求皇後。”
我眼中亮起微光。
我又來到了皇後的寝宮。
我跪在寝宮門口,季明塵陪我跪着。
從暮色四合,到華燈初上,再到夜幕黑沉。
後半夜電閃雷鳴,下起了雨,瓢潑的大雨狠狠地打在身上。我依然跪得筆直。
天亮了。
季明塵把我抱起來:“走吧。”
上一回我在勤政殿罰跪,皇後替我求情。可是現在,她已經不要我這個兒子了。
那個時候我對皇帝說,我有很多東西,可季明塵什麽也沒有了。
而現在,換成是我什麽也沒有了。
我沒有了父親,沒有了母親,沒有了大哥,馬上也沒有季明塵了。
我抓住他的手,像溺水的人抓住最後一根稻草,我木然地說:“你不會不要我的,是不是。”
“相公。明塵哥哥。”我語無倫次地喊着他一直想聽我喊的稱呼,“我是你的夫人,你不能不要我。”
我一遍遍重複:“你不能不要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