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八 策馬同游情根深植

話音未落,便見前方光祿寺院牆的拐角處閃出幾個着紅色袍服的太監,再往後,便是一頂明黃綢緞覆的四擡轎子。陳習一看那轎子,不由皺眉搖頭道:“我算是一個能辦事的也沒調|教出來,這群蠢材,帶這麽幾個人,居然擡着頂宮制轎子就出來了,生怕別人不知道裏面是皇上似的。”他轉身對身後的人道:“去把寺裏的侍衛都調過來,告訴他們,不怕死就來慢點!”

顧承念聽着這話早已戰戰兢兢,等轎子剛擡到門口,他便撩着衣擺要下跪,陳習連忙拉住:“不急,先讓別人跪,咱們等皇上下轎再行禮也不遲。”說着見轎子已停,便連忙上去接。

劉深從轎子裏探出頭來,顯然對他們之前的忙亂一無所知:“哦,你們怎麽不去練習?倒在這裏擺桌椅喝茶,這裏的茶比朕宮裏的好?”

陳習回過頭,發現顧承念早已跪下,便也不再管,笑向劉深說:“奴才該死。只因這群不成器的東西們鬧的,慌裏慌張的說您要來,顧大人聽說怎麽也不肯再上馬,只在這裏候着呢。”

劉深冷笑一聲:“你管教出來的這些沒用的玩意,朕是老早就不指望了。”看看顧承念,還跪在那裏,頭都不敢擡,便道:“顧承念,你也快起來,朕是來看你馬騎的怎麽樣的,不是來看你撅屁股的。”

顧承念連忙起來,聽到後半句話,登時漲紅了臉。劉深看他不好意思了,也不再多說。門口擺好了椅子,太監們早忙忙的在上面加了墊子,劉深卻不坐,跟在陳習身後,看他領着顧承念去騎馬。

等上了馬,陳習看顧承念的臉,剛才還是通紅,現在又變成了慘白,便笑着安慰他:“顧大人也不必過于緊張,你才學了一天,好壞不礙事的。”明知皇上就跟在身後,顧承念哪還聽得進這些話,兩眼直愣愣地不知看着前方的哪點。怕成這樣!陳習覺得有些好笑,也不再多說,牽着馬往前走。劉深在那邊看着,覺得不好,道:“你這樣慢慢悠悠的走,他要幾時才能學會?”

他轉身看了看,這裏到馬場門口已有距離,這邊做什麽那邊應該看不甚分明。他忽然心血來潮,想要吓一吓顧承念,于是走上前,從陳習手中拿過馬缰,道:“書呆子,你只有不到十天的時間了,不給你下點猛藥,到時候怕你學不會啊。”

他拉緊馬缰,在顧承念腿上拍了下,喊了句“抓牢了”,然後抓着馬鞍,沒等陳習發現他的意圖出聲阻攔,他已經翻身上馬,坐在了顧承念身後。

不光顧承念被吓得夠戗,連陳習也變了臉色:“皇上這是做什麽?!”

“做什麽?教他騎馬啊。”劉深倒是很淡定,在顧承念耳後低聲道:“別亂動,朕腳下沒有馬镫,掉下去可不是鬧着玩的。”

說罷他牽着馬缰,兩腿一夾馬肚子,絕塵而去,留下陳習在原地目瞪口呆。

光祿寺的馬場很大,劉深帶着顧承念往前跑了一段,回頭見已經出了所有人的視線,他才減慢速度,從側面去看顧承念的表情。

“顧大人,可別把眼睛閉起來,那樣很危險的。”

從他這個角度其實看不見顧承念的眼睛,只能看見他脖子上的筋繃的緊緊的,顯然在緊張。他聽見顧承念僵硬的回答:“回皇上,微臣……并沒有閉上眼睛。”

“哈哈,那就好。”劉深的雙臂從顧承念的兩脅下穿過,拉着缰繩,等于摟着他一般,策馬緩緩前進。

“可是微臣與皇上同騎一匹馬,似乎不妥……”

“沒辦法,不然按陳習那個法子,你要幾時才能真正學會騎馬?”劉深偏着頭,越過顧承念的肩膀盯着前方的路,忽然皺了皺鼻子,問:“顧承念,你哪裏不舒服嗎?”

要說不舒服,不舒服的地方多了去了,坐在皇上的前面,與皇上同騎一匹馬,這等大不敬的舉動讓顧承念如芒在背,不過他明白皇上問的是身體:“回皇上,微臣沒有不舒服。”

“那你為什麽吃藥?”劉深的鼻子湊在顧承念的後頸,嗅了嗅,“你身上一股子藥味啊。”

“藥味?啊……回皇上,微臣的住所在一家藥店上面,隔壁便是他們的藥材庫,許是這個味道。”

“這樣啊……”劉深道,又問:“怎麽樣?會騎了嗎?”

“啊?皇上,微臣恐怕還是……”

“這樣,”劉深不等他話說完,将馬缰往他手裏一塞,摟住他的腰,道:“你騎一段給朕看看。”

因為摟着他的腰,所以劉深能夠感覺到顧承念渾身都因為緊張而僵硬:“皇上……皇上方才也說了,皇上腳下沒有馬镫,這樣是否太過危險……?”

“是很危險啊。”說着危險,可劉深的口氣卻是一副無所謂的樣子,笑道:“所以你可得小心仔細了,不然把朕摔着了可怎麽好。”

“要不……”顧承念想将自己的腳從馬镫裏抽出來:“皇上踩着馬镫,微臣……”

“幹什麽?”劉深用膝蓋頂了一下顧承念的腿,阻止他的動作:“朕沒有馬镫也能坐得住,你沒了馬镫掉下去,朕可拽不住。”

“可……”

“少廢話,快走!”

顧承念只好握着馬缰,學着劉深的樣子夾了夾馬肚子,喊了聲“駕”。大約是劉深給逼的,顧承念雖然面無人色,倒像是真的領悟了騎馬的訣竅,那馬聽話的向前奔去。

顧承念和劉深騎着馬回來的時候,陳習仍在原地焦慮地走來走去。他跟着皇上這麽多年,見皇上上馬後直接跑了,自然明白他是不想有人跟來,所以就乖乖在原地等着。劉深等着顧承念驅馬到近前,教他勒馬停步,然後一臉若無其事的下馬。陳習連忙上前低聲道:“皇上這是要吓死奴才啊……”

劉深瞟了他一眼,道:“你何時變得這樣膽小了?”見陳習仍然一臉嚴肅,他仍然輕松道:“你陳大人教了半天也教不好的,朕一會兒便教會了。顧承念,來,給陳大人溜一圈看看。”

顧承念聽話的拉緊缰繩,“駕”一聲,跑遠了。陳習趁機連忙問劉深:“皇上到底想做什麽?奴才瞧着皇上的勁頭,怎麽像是……”

“像是什麽?”

陳習斟酌着語句:“像是……像是對顧大人有意……”

“像嗎?”劉深看着顧承念騎着馬跑遠,毫不在意道:“你想多了。”

陳習仍然皺着眉頭,低聲道:“也許奴才這話是多餘了,但是奴才還是想提醒一下皇上,皇上曾經給自己定的規矩裏說得清清楚楚,不會對朝臣下手……”

“對朝臣下手,相當于诏告天下朕喜歡男人,朕知道。”

“所以,皇上……”陳習還想說什麽,顧承念已經跑完一圈回來了,陳習連忙上前牽住馬,顧承念下馬,向劉深行了禮,劉深便像是忘了方才與陳習的談話一般,笑着問陳習:“如何?比你教得快吧?”

“是很快……”陳習的心思哪在這裏,根本是在随便應承,随後勸道:“皇上,今天出來的過于張揚,這邊也沒多少人,究竟是不安全,您還是趁早回宮吧,免得出了什麽差錯。”劉深點頭,又對顧承念道:“這幾天都好好學着,不許偷懶,讓朕知道了,小心你的腦袋。”

顧承念斂衽躬身行禮,道:“微臣謹記在心。”

不知道是因為陳習的話讓自己有些在意還是別的什麽,這天回去後,晚上,劉深失眠了。不論如何翻來覆去,總是困意全無,鼻間總是有一股淡淡的藥草氣味,毫無理由的讓他心悸。劉深忽然有種不舒服的感覺,原本的戲弄書呆子計劃也因此中斷,接下來的幾天,他都沒有再去馬場,甚至沒有向陳習詢問過什麽。

十日後,天剛亮,宮裏忙碌起來,一年一度的秋狩要開始了。

正殿前早已擺好了香案供桌,群臣們不管去或者不去,都已列站于丹墀下。劉深祭天祈福,去太廟拜了列祖列宗,換下袍服,着了輕便的騎馬裝扮和靴子,至皇城外,上馬,傳令:“出發。”一行幾千人便浩浩蕩蕩向北而去。

到了圍場已經快日落時分,這一日并不狩獵,劉深下令所有人好好休息,次日進山林。他和劉濟住在行營裏,其餘人一律在行營外紮營。

第二天,風和日麗,天空中的雲朵如同水裏的波紋般延展開來,正是秋高氣爽的好景色。劉深率領衆臣進了圍場,這裏早已被事先遣來的神武軍細細檢查過并驅逐了閑雜人等,此刻遠遠望去,偌大的山林杳無人煙,只有飛鳥感覺到了人群逼近的危險,正成群結隊地飛離。秋意正濃,層林盡染,各種不同的樹木顏色也不盡相同,紅橙黃綠,煞是好看。劉深的興趣自然不在這些,他的目光在山間逡巡,向身邊的劉濟道:“世子要和朕打賭麽?賭誰的收獲多,輸了的罰三大海。”

“皇上要賭,臣弟自然奉陪,只是觀皇上身手矯健,且信心飽滿,只怕臣弟今日是輸定了。”

劉濟今天也是一身勁裝,但與劉深的鵝黃外衫比起來,他的一身深藍顯得既不張揚又氣質非凡,一派儒将風範。這會他已将弓摘下來握在手中,正在兩端調試什麽。

劉深已經習慣了他這套虛而不實的稱頌口吻,也不予置評。身後的衆武将包括陳習在內都已躍躍欲試,只等皇上下令。劉深向身後的陳習點點頭,率先向眼前的山林縱馬而去。

這即是出發的訊號了,衆将早已迫不及待,于是喝馬聲群起,人馬如潮水般向前湧去。

劉深自然是在最前面,他正自沉浸在策馬奔騰的快意中,聽見後面人群中隐隐傳來一聲:“顧承念,小心……”

馬蹄聲震耳,喝馬聲嘈雜,劉深也不知自己為何能聽得如此清楚,他急忙回頭望去,在大隊人馬的最後方,顧承念正死死抓着缰繩,在旁邊的人的幫助下好不容易才在馬上穩定了身形,這才沖剛才出手相助的人感激地笑了笑。

劉深的心中,就像突然有什麽東西被揪掉了一般,莫名其妙的擰了一下。

這是他第一次看見顧承念露出笑臉。平日裏自己或開玩笑或故意吓唬或不高興了随性發火,從未見顧承念的表情有過什麽變化——非要說有變化,也只是從很嚴肅變成一般嚴肅,或者非常嚴肅。然而現在,他對着別人笑了。

劉深不知自己怎麽了,顧承念愛不愛笑與自己何幹,他強迫自己轉過頭,繼續向前奔去。陳習在他身側,看他臉色不對,便驅馬貼近過來問道:“皇上,有什麽要吩咐的嗎?”

“沒什麽。”劉深目視前方,面無表情,道:“你只管放開手好好玩,今天不用你一直跟着伺候。”

陳習聽了這話,兩眼都開始發光,一句“謝皇上”還未說完,人已駕着馬蹿出老遠。劉深看着他的背影,也狠狠地朝馬屁股甩了一鞭子,就像是要把剛才所見的那笑容從心中甩出去一般。

這顯然很難。連續三天的狩獵,劉深一直心不在焉,也不知在想什麽。事實上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麽。整整三天,衆人興致高昂,奔走追逐獵物,他幾乎就只是冷着臉袖手旁觀,有好幾次下定決心要振作,舉弓張弦,卻始終心神不定,每每箭不中的。

三日後,宴飨群臣,雖然劉濟極力勸阻,劉深仍然執意自罰了三大海。

輸了也不能表現得太沒氣度,劉深笑咪咪地拍拍劉濟的肩膀,道:“世子真是少年才俊,文韬武略無不過人,弦皇叔得子如此,真是天大的福氣。”

“皇上過獎了。”劉濟也笑咪咪,“當今太平盛世,騎射之流只是為了找點樂子,臣弟只不過會點小聰明,偶爾出個頭罷了,真要說文韬武略,還是當今天子才是當之無愧。”

三大海直喝下去本來就容易上頭,劉濟又只說這些有的沒的,劉深聽着聽着竟有些想吐,便讓人把陳習叫來,命他和劉濟在這裏陪席布讓,自己回去歇息。陳習見他臉色很不好,聯想他這幾天狩獵時的情景,小心翼翼地問:“皇上,要不要讓太醫院的人……”

“朕沒病!”劉深粗聲粗氣地吼了一嗓子,自顧自走了出去。衆臣見皇上退席,都忙不疊放下手中的杯盞,站起來恭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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