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七 反教書生識箭弓

劉濟是江淮王劉弦的獨子,同弦皇叔一起在江淮國封地生活,原本每年只有年前進貢時才會回京,這次卻不知為何提前回來了。劉深想來想去,恐怕還是江淮王刺殺自己不成,又有了什麽新的打算。既然如此,自己就不能完全沒有準備。于是他下令,即日回宮。

“臣劉濟,叩見皇上。”

“快起來快起來!”劉深走下丹墀,滿面笑容地把劉濟扶起來。弦皇叔的兒子劉濟,只比劉深小一歲。小時候也曾一起玩過幾年,後來弦皇叔去了自己的封地,便再也很少見。此刻劉深免不得裝出一副兄弟情深的樣子,拍着劉濟的肩膀道:“這一路辛苦了。朕前幾日才聽說你來了,準備得也倉促,世子千萬不要見怪。”

“皇上這是哪裏的話。”劉濟面帶微笑,“皇上能為臣弟接風,已是萬般的恩典,臣弟若還有見怪之心,豈不是妄自尊大,不識好歹麽。”

恩典?朕多麽希望你父子倆是真的對朕感恩戴德!劉深在心裏冷笑道,臉上仍然是如沐春風:“你這話便說的見外了,我們兄弟一場,為兄的做什麽也是應該的,做兄弟的也欣然領受即可,再別提什麽恩不恩典了。”說完便喚陳習:“去禀報母後,說世子已經到了,一會兒便去她那裏請安。”

陳習領命去了。劉深轉頭,發現劉濟正盯着自己看,見他轉身才把視線移開。劉深也不假裝沒看見,笑問:“世子看什麽?莫不是朕臉上沾了灰?”

“沒有。”劉濟把視線移回來,看着劉深,也笑着回答,“只是覺得皇上氣宇軒昂,舉止非凡,怪不得做了天子,只是這一點,別的人就比不過。”

劉深聽着這話裏有話,只是淡淡冷笑,并不多問。兩人由一堆宮婢太監簇擁着到了懿安宮,白太後早就等着了。待劉濟請了安,三人閑話一番,白太後便命備桌擺筵。

這一頓看起來其樂融融,實則白太後和劉深心裏都有戒備,吃得味同嚼蠟。倒是劉濟始終臉帶笑意,吃得不亦樂乎。

劉深總覺得他藏着什麽念頭,只是實在看不出來,十分的傷腦筋。用過晚膳劉濟出宮去了以前的江淮王府,劉深也并未留他。第二天早飯剛過,劉濟又進宮求見。

他來也并無事,坐着只是與劉深閑聊。講到許久不見的京城風土人情,劉濟嘆道:“江淮國許多習俗雖然與京城相近,卻總是形似而神不似。比如雖然一樣是打圍,但是在江淮國,不過是十幾個人小打小鬧,連馬都似乎懈怠了,這兩年,臣弟都懶得去了。”

劉深便道:“大約江淮之地人們性子原本就溫厚,不似咱們這邊愛熱鬧。你來的也不是時候,若是秋天來,等秋忙一過,朕也要去打圍的。”

“是嗎?”劉濟似乎很高興的樣子,“若皇上準許,臣弟便留到秋天,也再感受一次這皇城的圍獵。”

留到秋天?劉深這兩天看着劉濟總是笑咪咪的臉十分不舒服,又實在看不出他此行來有何目的,早就盼着他快點回去,他居然還要留到秋天?

這會陳習就站在自己身後,劉深看見劉濟的視線從自己的頭頂穿過,用快樂的聲音問道:“陳大人,你身體不舒服麽,臉色很糟糕呢。”

完了,這家夥要裝不住了。劉深連忙道:“大概昨夜沒睡好吧,陳習你下去休息吧,叫別人來伺候就行。”

陳習給兩人行了禮退了下去。劉濟又用眼瞅着劉深似笑非笑,弄得他渾身不自在:“怎麽了?”

“沒什麽。”劉濟仍然看着他,“臣弟只是感嘆皇上宅心仁厚,對下屬慈愛寬容,體貼入微。”

這一番馬屁拍得劉深都有點暈,正準備謙虛兩句,劉濟卻繼續道:“敢問陳大人今年貴庚?是否婚娶?”

這話裏帶話也太明顯了,劉深立即臉一沉:“你什麽意思?”

“臣弟并無別的意思,只是臣弟有這愛打聽的毛病,若有冒犯請皇上見諒。”說着劉濟便站起來行禮,“臣弟今天就告退了。”

陳習站在回廊的拐角處向門口張望,不一時便見劉濟走了出來。陳習一直看着他出了院門,又待了一會,确認他确實不會回來了,才偷偷摸摸地向前廳走去,眼睛還只是看着門口,結果和走過來的劉深撞了個滿懷。

“皇上恕罪!”陳習連忙跪下。劉深看看他,不滿地說道:“慌什麽慌?還沒叫你殺人放火,你就開始做賊心虛,沒出息的玩意,起來!”

看來劉深是完全被那笑面狐貍給惹毛了,陳習也不敢多說什麽,跟着劉深穿過前廳進了書房。劉深重重地坐在椅子上,沉默了半晌,突然笑起來:“好,好。那就讓他呆到秋天。朕倒要看看他能耍什麽花樣!”

劉濟就真的在皇城裏住了下來,每日要麽來宮裏各處請安後和劉深閑話家常,要麽就帶幾個下人去京城近郊游山玩水。劉深被他那天說陳習的一番話攪得時時心中有個疙瘩,也不知他是真知道了自己的秘密還是只是随便一說,一天一天只覺得心累。

某天晚上劉深還是煩躁,便讓陳習安排個人給他侍寝,陳習想起劉濟那意味深長的話,便忍不住提醒道:“要不皇上先忍一忍,等江淮王世子…”

“等他走?現在才是夏末!朕已經忍了這麽久,你還想讓朕等多久?橫豎不過是所有人都知道朕喜好男風罷了,愛怎麽樣怎麽樣去!”

完了,皇上現在已是被那劉濟氣昏了頭了。陳習看勸不動,只能領命去辦。

第二天一早,劉深更頹廢了。這幾個月被劉濟攪局攪得他連出火都無法順利完成,可惡…只等圍獵結束,定要想辦法送走這瘟神。

劉深惡狠狠地給劉濟貼上了“瘟神”的标簽,心裏才舒暢了些。陳習将參加圍獵的臣子的名冊呈上來,劉深草草地閱覽一遍,大部分都是武将,那幫子文臣大部分去不了或者說也根本不想去,這倒是年年的慣例,并不稀奇。以前圍獵還有他那幾個弟弟,前年他們封了王,都去了自己的封地,所以難免有些無趣。今年雖然來了個弟兄,卻是這樣一個居心叵測之人,平白讓他郁卒。他将名冊合上,剛要遞給陳習,忽然靈機一動,又打開名冊,往最後邊加了個名字,才重新交給陳習,讓他按這人數通知各處去準備。

加了那個名字,劉深的心情忽然好了起來,用午膳時都比前幾日多吃了一碗飯。午後,他還在榻上眯眼,陳習悄悄走了進來,道:“皇上,鴻胪寺書佐顧大人在外面呢,等了許久了。”

劉深睜開一只眼:“哦?他什麽時候來的?”

“您睡下沒多久就來了,一直在外面等,奴才也不好問他是何事…”

劉深躺着一動不動,心裏突然有些幸災樂禍:“你叫他進來。”

顧承念在榻前跪下叩拜。劉深道:“顧大人大晌午忙忙的跑來,有什麽事?”

自那日匆匆回宮後,劉深就再沒見過這個書呆子,此刻他低眉垂手,也不像別的大臣先問候奉承兩句,而是直切正題。“回禀皇上,今日旨意傳到鴻胪寺,說下個月打圍的名冊上面有微臣的名字,但是微臣并沒有…”

劉深假裝不知情,皺着眉頭道:“那名冊裏怎會出現你的名字?你自己寫了名字都不記得?”

顧承念搖搖頭,表示他自己也不明白。猶豫片刻,他又說道:“微臣來求見,是想請皇上收回旨意,圍獵之事微臣…”劉深未等他說完便打斷,道:“這不可能。君無戲言,朕怎能因為你一人失言于群臣呢。再說圍獵之前祭祀的表紙也已打好,現在要是多了少了人,就是對神佛言而無信了。你回去早做準備,定的日子你應該也知道的,就在十日後。”

說完他便不再作聲,開始閉目假寐。這明顯就是趕人走的信號了。劉深知道,顧承念這人不信鬼神,但他向來秉承“君命如山”之說,簡直到了不分青紅的地步,自己說了什麽他都會去做。在別院的時候,有一天自己因為手傷疼痛毛躁起來,偏生顧承念不知為何遲遲不來,他一生氣,便罵起來,說枉念這許多書不懂規矩,應該把三字經抄個三十遍再來做官。也不知自己當時是怎麽說的,顧承念居然就當了真,第二天再看見他時,這呆子已經是眼倦得都要睜不開,向劉深呈上一疊紙來。劉深一看,恭楷一筆一劃的三十遍三字經。人還一直跪在下面陪罪。

這麽大的人了,大半夜默寫三字經,現在想想仍然好笑。劉深忍着不笑出來,等着顧承念松口。倒也不是他非去不可,寫他名字的時候也只是為了好玩。不過現在想象一下這人騎着馬一本正經的樣子,劉深也突然好奇起來了,那會是什麽景象呢?

顧承念再次跪下來深深叩首,口氣裏又是尴尬又是無奈:“請皇上恕罪,不是微臣狂妄抗旨,而是微臣…實在是不會騎馬…”

……不會騎馬?這下輪到劉深傻眼了,自己一副“一言既出,驷馬難追”的氣派,豈料顧承念壓根連騎馬都不會,怎麽去打圍?這不是逼着裁縫去打鐵麽?

其實只要松一下口,擺出一副仁君的姿态,來句“既然如此實在可惜,朕也不勉強你,這事就算了”也不是不可,偏偏劉深前面話說得太死,此時再改口實在沒面子,情急之下,他幹脆擺出一副怒其不争的姿态,驚訝地說:“你不會騎馬?顧承念,你今年都多大的人了,連個馬都不會騎?”他故作惋惜地搖搖頭,仿佛十分痛心疾首,最後嘆口氣,無奈地說:“也罷,現在時間還來得及,看在你之前為朕代筆,字寫得不錯的份上,朕賞你個恩典,派個人教你騎馬。”

“我的皇上啊,這算個什麽事?!”陳習哭笑不得,“哪有天子硬要個文人去學騎射的?”

“朕又沒讓他學騎射,你教會他騎馬就行了,羅裏八嗦什麽?”最近因為劉濟的事情,劉深本就很容易上火,更何況今日本是他想逗顧承念玩,沒想到差點把自己繞進去,心中郁卒可想而知。陳習看他表情,也不敢再多說。他倒也不介意去教顧大人騎馬,光祿寺負責宮內防務,所以有自己的馬場,也不遠。只是無可奈何,明明江淮王的威脅已經在眼前,皇上還是要空出時間去戲弄一個可憐的書呆子,實在是又可氣又可笑。當然他既沒敢氣,也沒敢笑。

陳習領命去了沒多久,劉濟又進宮來問安。劉深知道劉濟這人來了也沒什麽大事,就是坐着不知東拉西扯些什麽,也就有一句沒一句的不愛搭理。等一會劉濟告退,他便忙忙叫了太監總管過來。

“備轎,朕要去光祿寺瞧瞧。”

雖然讓他學騎馬是臨時想出來的下臺階的辦法,但是劉深确實很好奇,這呆子騎馬是什麽樣子的?

顧承念坐過馬車。當年趕考,他便是和幾個人一同坐車上京。原本坐船是要好一些的,但是家鄉是旱地,船走不起來。每日到了驿站,下車後很久,還是覺得腳下在晃。他生來總認定凡事穩妥才是上計,便一直不喜歡馬車。不想這一日學了騎馬,才知道颠沛二字由何而來。

這會陳習牽着馬走在前,他跨在馬上,本就不太自在,又一想陳大人不知比自己高了多少階,竟然還給自己牽馬,慚愧之餘更是坐立不安。正自別扭,只見馬場圍欄外跑來了幾個太監,在門口說了幾句什麽,其中一個便和馬場管門的人一路小跑朝他和陳習這邊跑來。

陳習早就注意到了這群人,這時已停住馬看着那跑來的人。那太監跑過來連口氣都來不及喘,忙給陳習行禮,道:“陳大人快準備準備,皇上出宮往這邊來了。”

此事非同小可,一聽皇上要來,顧承念急急忙忙便要從馬上下來,他剛學了騎馬,剛才上馬時還是多虧了有陳習牽着那馬,這一下動作太猛,腳還沒從镫子裏抽出,差點一個跟頭栽下來。

陳習連忙和那管門的人一起将他扶住,笑道:“顧大人不必着急,皇上出門準備事宜繁雜,從這些太監傳話到皇上禦駕出宮,怎麽也還得一炷香的功夫呢。”

陳習看出皇上的意圖,來這裏很明顯就是沖着顧承念來的,便想讓他上馬繼續在場裏跑跑,然而顧承念深怕一會皇上來了他在馬上失了禮數,怎麽也要去門口候着。陳習看他表情,顯然這一陣子自己陪着他練騎馬讓他十分拘束,也不再勉強,只笑說:“萬一一會皇上說咱們懶惰,少不得咱二人一起擔待着了。”

他是想讓顧承念意識到皇上其實更希望看到他在馬上,只可惜顧承念将“禮儀”二字深植于心,他執意如此,陳習也只得陪着到馬場門口候着。幾個馬場的頭兒也都忙忙碌碌着準備接引皇上,看見陳習和那不知什麽來頭的顧書佐站在門口,連忙過來擺了桌椅上了茶,請二位坐着等候。

顧承念自然不肯坐,陳習見他不坐,少不得也陪他一起站着。

大約過了一炷香時間,前面又跑來兩個小太監,到不遠處停下來,分立兩側,朝這邊做手勢。陳習看懂了,道:“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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