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四十二 精明算計一舉人
顧思義敲門而入的時候,林儀正面朝裏躺在床上,明知進來的是誰,卻仍然沒準備起身。顧思義笑道:“顧某原以為,習武之人,必定都是聞雞起舞,分外勤勉的,不想林先生竟然會午睡到這個時辰。”
林儀不說話。
“林先生,白大人已經下令,将沈氏父女釋放了。”
仍然只是靜悄悄的,像是賭氣一般,只給顧思義一個後背。顧思義笑笑,倒也不在意,自顧自說道:“秦家那個小兒子,是為了給秦家戴孝,由他族中公議,從秦的叔伯兄弟家過繼來的,當日告發月餅中有□□的也是他。今日白大人在堂上細細審他,他便有許多話答不上來,最後承認說,這告發□□之事,都是他姐姐教給他的,其他的他一概不知。白大人已經查明,那月餅是沈家家拿了餡子,在本縣的味美齋做的,做月餅的司務嘗過那月餅,如今仍然無礙,由此可見,月餅裏的□□是送到秦家後加進去的。因此沈家人是清白的。因為十一條命案還懸着,這僞造證據構陷無辜的罪名,白大人決定暫且擱置起來。不論如何,總算林先生一番苦心沒有白費。”
林儀忽然一個翻身下了床,走到顧思義面前,盯着他的臉看。他比顧思義高半個頭,又站得極近,鼻子幾乎要貼到他的額頭上去,而顧思義只是微微低着頭,沒有後退。
“……整個青坪縣,李仲山最信任的便是你。你也是最了解他秉性的人。胡秀才送銀票時找的是你。你應該知道,銀票送去會是什麽下場。”他盯着顧思義的近在咫尺的眼睛,而顧思義連眼皮都沒多眨一下,淡淡的直視着前方。
“為什麽?為什麽不阻止他們?”
“原來林先生去聽了今日堂審,顧某竟未注意到。看來顧某剛才一番話,倒像是畫蛇添足了。”
“我在問你為什麽!”
顧思義擡起頭來,也直視着林儀,兩人距離那麽近,林儀都能看得見映在他瞳孔中憤怒的自己。
“林先生在問出來之前,恐怕自己心中已經有答案了吧?”
林儀後退了兩步,瞪着他。最後點了點頭,“好,行,顧思義,我也不是第一次領教你的厲害了。”
他轉身,重新回去躺到床上,閉上眼睛。可顧思義仍然沒有走的意思。
“林先生,白大人已在同福客棧設下酒宴,專等先生前往。”
“我要睡覺。”林儀翻了個身,仍然合着眼。“要去你自己去。”
“林先生不想為沈家人洗清冤屈了嗎?”
林儀睜開眼,看見顧思義面色從容,微笑着看着自己。
……終究還是這樣,一步落入算計,步步都要被他牽着鼻子走。
顧思義上前揭起簾子,林儀走進屋內時,白謙之早已站了起來,見他進屋,立即拱手笑道:“早就聞得師先生大名,那日在平州,先生來去匆匆,未得一見,今日得仰尊容,果然器宇不凡!”
“白大人,”林儀仍然只是淡淡的,“在下不姓師已經很多年了。”
白謙之愣住了,林儀低頭行了個禮,道:“小的鄉野之民,姓林,單名一個儀字,讓大人見笑了。”
白謙之反應得倒也快,立即笑着回禮:“……哦,原來是林先生,失敬失敬。”
顧思義在林儀身後,也拱手道:“白大人,林先生已經到了,在下就……”
“無妨,”白謙之擡手示意他留下,“顧君在此陪席吧。”
三人分主賓坐下,顧思義将三人面前酒盅斟滿,白謙之道:“今日在客棧中宴請先生,粗簡之至,望先生莫怪。只因秦家命案尚未有結論,先生前幾日又剛在公堂之上與李仲山公起了沖突,如果在驿棧中與大人相會,白某怕李公心中不痛快,只能委屈先生了。撫案馮大人和鄙人都十分仰慕先生人品,來之前馮大人再三吩咐,此案完結後,務必要請先生去平州一會,以敘仰慕之情。”
“再說吧。”林儀模糊的應承着,自顧自端起酒來一飲而盡。顧思義連忙又起來給他斟滿。他看了顧思義一眼,沒說話。
“今日堂審,林先生并未前來,顧君倒是在場。”白謙之轉向顧思義,“顧君覺得白某斷得如何?”
“一清二楚,無半分拖沓。”顧思義微笑着,也并未告訴白謙之,林儀曾在外面偷偷旁聽,只奉承道,“白大人斷案之公明決斷,顧某早有耳聞,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
“顧君過譽了。”白謙之笑道,“以我來看,李公審案,也不是全盤皆錯,只是他性子太急,又受了誤導,才險些釀成冤獄。哎,只顧說這個,倒忘了正事。”白謙之看向只低頭喝悶酒的林儀:“林……先生?”
林儀連頭也不擡:“何事?”
“這次要徹底查清秦家命案,依白某之見,還得仰仗林先生出力。”白謙之看着他,道:“白某與顧君,和李公都有千絲萬縷的聯系,不好直接出面,萬望林先生能幫白某這個忙,去東河村私訪一番,看看這案子究竟還有什麽隐情,不知林先生意下如何?”
“嗯……嗯。”林儀答應得心不在焉。
在沈家,林儀受到了這家人所能提供的最高禮遇。沈富生聽到林儀來了,連忙扶着管家,一瘸一拐的出門來迎,見到林儀倒頭就拜:“小人謝林大人救命之恩!”
林儀連忙把他扶起來:“老人家,不必如此。救你命的不是我,我林儀和你一樣,都是平頭百姓。我今日來你這裏,一是來看看你父女傷勢如何,二來,是還有事想問問你。”
林儀自幼在山中長大,又得他師父傳授,醫術倒還過得去,尤其擅長治療外傷。沈富生與女兒秦沈氏受了多日刑,手腳關節都受了傷,林儀幫他二人糾正了關節,又開了些內服外敷的藥,道:“你吃着若還見效,記得來找我,我再酌情加減。”
沈富生謝過了,又問:“不知林先生來,是要問什麽事?”
林儀也不繞彎子,直接問:“你知不知道是什麽人要害你父子?”
“咳。”沈富生搖頭嘆氣,“這事兒,我們心裏是有數的。林先生不知道,這秦家的小女兒秦小妹,原本與她姑表兄弟郭二浪子相好,誰知我這女兒性子直,竟把他倆撞破了,我那親家就不許郭二浪子再進他家門。這二人就此一直懷恨在心,才謀劃着要害我父子啊。”
“那這一家老小,是她秦小妹和那郭二浪子合夥謀害的?”
“這……老夫就不知了。只聽村裏人閑談說,出事那天,見郭二浪子從秦家後門裏跑出來,慌裏慌張的走了。這件事,公堂上我也和李大人說過,非但李大人不聽,我們自己也沒個證據,不能說他什麽啊。”
“那郭二浪子如今哪裏去了?”
“秦家出事後,我家也遭了官,再回來,就沒見過他行蹤。聽人說,他是躲去平州城裏了。”
林儀又去了平州。他沒去找巡撫幫忙,只自己天天在勾欄妓院假裝喝酒嫖妓,才不過幾日,便在一家土娼院中見到了那郭二浪子。林儀當時不動聲色,等他在院裏睡了一晚上,第二天早上悄悄尾随到他家,進門三下五除二将他按倒,一頓威逼恐吓,那郭二浪子吓得差點沒尿了褲子,立刻老實招了,原來秦家一家都是被他所害。
“但他們并不是死了!”郭二浪子被林儀臉朝下雙手雙腳在背後捆在一起,活像一只翻不過身來的烏龜,在地上撲騰着說:“今年春天,我在縣裏酒館喝酒時,遇到一個外地人,他說他缺錢,要把一個奇物賣給我,這東西,人吃了就和死了一樣,而且臉上不青紫,關節不僵硬,任憑他仵作多麽厲害,也驗不出毒來。只因我表舅怎麽也不肯将小妹嫁給我,我心裏一時糊塗,這才犯下這樣大錯……”
“那藥現在何處?”林儀踩着他的臉,問道。
“在,在我炕頭箱子最下面那一格的最裏面……”
林儀翻了翻,果然找到一個白色的小瓷瓶,他拔掉塞子,聞了聞,愣住了。
熟悉的味道撲鼻而來。
“那外地人和我說,這叫神仙醉。這東西甚是好聞,也怪不得神仙聞了也愛喝啊,嘿嘿,嘿嘿嘿……”郭二浪子自知此次在劫難逃,便開始想要讨好林儀,而林儀恍若未聞,舉着那瓶子,若有所思,許久,才低聲道:“原來,你早就想好了……”
那差不多是一年前的事情了。
那天實在是非常普通的一天……這麽說似乎也不太對,過去數得過來的每一天與未來可以預見的每一天,都不會與現下有什麽明顯的區別,既然如此,“普通”這個說法本身就很奇怪。
那又怎樣,林儀無趣的搖搖頭,反正原本自己就沒有任何期待。
下到最深的山谷,林儀不緊不慢的走着。家裏沒什麽下飯的吃食了,他想去瀑布下捉幾條魚來。
忽然就愣住了。
山谷深處,靠近岩壁的草叢中,一抹不顯眼的藍色。周圍有紅色的血跡浸染開來,刺目,驚心。
時間與記憶的潮水鋪天蓋地而來。如出一轍的藍色衣衫,一樣蜷縮着的身體,一樣讓人心痛的一地嫣紅。
嘭的一聲,那是林儀不自覺松了手,背簍掉在地上的聲音。他像是被這樣的聲音驚醒,撲了上去,一個躍起已經落在了那抹藍色旁邊。
他跪倒在地,伸出簌簌發抖的手,輕輕覆上那人肩膀。
如同十年前一般,小心翼翼的扳平。
看到那張臉的同時,林儀聽到自己如同窒息一般嘶啞的呼吸聲。冰涼的既視感撲面而來,過去壓抑的情感燒灼着心髒,兩股極限的溫度在喉嚨口沖撞,逼得他不得不出聲發洩。
“……師父……”
這不是普通的一天,而是命運來臨的一天。
那天,他救起了一個誤食了神仙醉,從山上墜下的失意舉子。為了解他身上的神仙醉,林儀連夜去了趟華山,帶着采來的藥草,又去找了師伯幫忙,這才制成了解藥。
神仙醉,是一種奇怪的草。它樣貌普通,看起來就像這山中常見的叢生雜草,在這附近山中并不常見,而且生長的位置往往都十分危險,因此中招的人并不是很多,幾年也遇不到那麽一例。神仙醉的氣味十分好聞,一聞到,幾乎被誘惑着就會吃下去。此草并無毒,只是吃了這草的人,會陷入昏睡,而且心跳呼吸全無,如同假死一般。按吃的量多少,三四十天後如果還沒有解藥,便真的死了。這個舉子運氣太差,餓極了吃了這草不說,暈過去後竟然摔到了山崖之下,胳膊和腿都折了。林儀救活了他,并幫他治好身上的傷,他卻也并不怎麽感激,而且在傷好後的某一天不辭而別。
後來再見時,是林儀被青坪縣鄉民跪地請求,無奈之下,下山入住青坪縣城的時候。那個舉子,已經是縣令李仲山手下書吏一名。他這才知道,這個人,叫顧思義。
他敢将這神仙醉提煉出來給郭二浪子,無非是知道自己肯定會出手相救。真是奇怪,當初山裏相處不過一月有餘,顧思義未曾開口與自己說過一句話,可竟然如此的了解自己,了解自己所有的長處……更重要的是,了解自己性格中所有致命的弱點。
就像是命運一般。
林儀回到鵝湖山,取回當日為救顧思義而剩下的返魂香,回到縣城,讓白謙之幫忙,準備了兩間屋子,将所有門窗縫隙全用紙牢牢糊住,然後将秦家十一口人的棺材從地下取出,将人分男女放置在兩間房裏,再點起那返魂香。不出三日,十一個人先後都醒了過來。
命案終于告終,郭二浪子被收監,交由李仲山處置。此案算是告破。
白謙之在驿棧再次設宴款待林儀,這次只有他二人,酒過三巡,白謙之嘆氣道:“總算此案算是完美了結,沒有冤枉了一個好人。”
林儀仍是不願意多說話,只悶頭喝酒。白謙之有些微醉,話也多起來,道:“這次在青坪,知道了許多事。白某在平州時也曾聽說,李公刑法頗嚴,時有錯殺之說傳來,撫案大人只當是有心之人捕風捉影,這幾日暗暗訪查下來,卻是讓人心驚啊。”
林儀難得也生出些許興趣來,問道:“怎麽了?”
“林先生也該知道,青坪縣以前匪患厲害吧。白某聽說,李公上任後,派人去追查強盜,如果追丢了,失去了行跡,在哪兒追丢的,他就命在哪裏徹查,稍微搜出些蛛絲馬跡,譬如一件衣裳,幾個爛包裹,便認定這家人都是強盜,立即拖到縣衙裏嚴刑拷打,直至刑訊致死。殊不知這正是強盜的詭計,要陷害無辜良民!僅去年一個冬天,青坪縣因強盜之事處死的,就有一百多人!青坪小縣,人口不過幾千,哪裏來的這麽多強盜匪徒?況且李公一邊殺,強盜入城劫掠仍然猖狂,只可憐了那些枉死的鄉民……”
“……”
“來之前,我聽說青坪縣境內夜不閉戶路不拾遺,居然都是假的。哪裏是路不拾遺……誰敢去拾?一不小心,全家大小都要斃命!若不是從今年春天起林先生坐鎮青坪,強盜們聞風不敢入境,不然,還不知有多少人要枉死!”
林儀不說話,許久,問道:“這些事,是誰告訴你的?”
“最開始是聽那個顧書吏說的,他似乎和林先生私交不錯?其他的都是白某明察暗訪的,都是事實。”
“白大人準備怎麽辦?”
“李公這縣令,是不能讓他再做下去了。我回去會禀告撫臺大人,另換人選。”白謙之看着林儀,忽然笑道:“其實林先生對政事沒有興趣,不然這青坪縣令,林先生絕對做得。稍微用點心,加上撫臺大人看重,不出一年,前途無量啊。”
林儀低着頭,沉默半晌,忽然道:“我向白大人推薦個縣令的人選,不知行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