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四十一 糊塗斷案是庸官
下雨了。潤澤萬物的雨聲中,林儀又聽到了琴聲。他在窗邊駐足,看着那琴聲傳來的方向,細細辨聽每一個音節。林儀并不懂琴,但他通音律,吹的一手好笛子,仔細聽一會兒,便知道這彈琴之人其實也是個半吊子,說不定根本不會,每次都要摸索半天,才能找對音準,然後一個音一個音,花了好長時間,才慢慢拼成一首曲子,然後就這樣,循着同一個旋律,磕磕絆絆的,一遍一遍的彈。林儀聽了一會兒,終于還是走出門去,穿過院子,走到對面的倒座廳前。
顧思義還在彈他那支離破碎的曲子。今日縣衙中無事,顧思義便穿着他平日裏的舊藍布衫,斜倚在榻上,将琴歪歪斜斜的擱在膝上,低頭看着琴上的琴徽尋找音準。
林儀并未刻意放低腳步聲,但他是習武之人,習慣所致,無論何時氣息行蹤都頗為收斂,所以他在門口看了盞茶功夫,顧思義都沒有察覺。
所以他又看到了那個人,那個表情憂傷,眉目含情的人。
直到顧思義似乎是累了,仰頭伸展了下腰腿,看見了他,笑容立即挂到了嘴邊。
“林先生貴步臨賤地,可有事?”
——又來了。林儀皺了皺眉,他最讨厭顧思義這一套假模假樣,幾乎條件反射轉身就走,走了兩步才忍住,又回來,問道:“前面的案子,今天不審了嗎?”
顧思義仍是一臉營業式微笑。
“今日怕是不會再審了。這樣好雨,大人一早便去泛舟賞荷了,午後必然會飲酒,等到回來,必然是直接去後面休息了。”
林儀忍不住牢騷:“現在才幾月,他賞的什麽荷?”
“林先生此言差矣。”顧思義将琴擺到一邊,穿好鞋從榻上下來,與林儀并肩站在檐下——林儀拼命忍住才沒有向旁邊躲去。
“仲夏時節,菡萏滿塘自是美景,但這小荷才露尖尖角的韻味,也是值得一品的。”
“就算再怎麽美景,會比人命更重要嗎?”
“人命……”顧思義似乎陷入了某種思考,低聲道:“也要看是誰的命了。”
“……顧思義,你是鐵石心腸嗎?”
“顧某是李大人門下書吏,只辦大人交代的事,至于心腸……辦事的時候,顧某不帶着那東西的。”顧思義轉頭看着林儀,微笑,道:“不過啊,讓顧某覺得有趣的是,當初口口聲聲‘黎民百姓于我又如何’的林先生,如今倒關心起這案子來。恻隐之心,仁之端也,可見林先生果然還是長了一副慈悲心腸啊。”
林儀被他揶揄,心中無名火起,擡腳走進雨中。顧思義在身後問道:“林先生果真想救他父女二人麽?”
林儀停下腳步,卻沒有轉身去看身後的人。那個人,看了只會讓他更加惱火。
“你想說什麽?”
“要是真想救,倒不是沒有法子。”看到林儀終于忍不住轉過身來看着他,顧思義笑着,擡手接住沿着滴水瓦落下的雨水,雨水順着他的指縫滴下。“林先生雖然心急如焚,卻不知這一場雨乃是他父女能否活命的兩個關鍵之一。”
“兩個關鍵?”林儀踩着雨水,衣裳已經濕透,但他仍然不願意與顧思義站到同一個屋檐下,只站在雨中看着他,“不要跟我賣關子,另一個是什麽?”
“另一個,”顧思義直視着林儀的眼睛,“就看林先生願不願意幫忙了。”
林儀看着顧思義的眼神,終于明白了他的打算。
……果然,這個人算計的,仍然是自己。
隔日,天放晴了。因着宿醉的關系,青坪縣令李仲山足足睡到巳牌時候才起,用過飯,書吏顧思義過來請問:“案子是今日審,還是明早再審?”
“自然是今日審。”李仲山道,“昨日是碰到了實在好雨,才耽擱了一日,今日是斷斷不能再誤了。你先去大牢提人,命前面準備着,我換了冠帶,即刻升堂。”
“是。”顧思義領命退下。
五日前,青坪縣出了件驚天大命案。
青坪縣東邊有個東河村,村裏有兩個大戶,一個姓秦,一個姓沈。秦家有兩兒一女,大兒子叫秦學詩,二兒子叫秦學禮,女兒叫秦小妹,因着人長得漂亮,性子又頗辣,村子裏的人都給她取了個別名叫做“玫瑰花”。大兒子取了鄰村一家大戶女兒為妻,二兒子娶了沈家的女兒為妻。沈家主人名叫沈富生,只有一個女兒,因此很是寵愛女婿,幾乎當作半個兒子來養。兩家家境都頗殷實,日子過得都不錯。只可惜這秦學禮命裏無福,天生孱弱,前年得了肺痨,一命嗚呼死了。這秦沈氏料理了夫君的喪事,仍然日日在丈人膝下孝敬,乃是當地一段佳話。
就是這樣兩家人,忽然有一日,秦家出了命案。那天,來送柴火的人見秦家門戶大開,卻不見一人,奇怪的走進去,卻看見秦家主人秦明廣躺在前廳地上,早已沒了氣息。送柴火的人大驚失色,慌忙跑出來告訴了地保,地保又去告訴了裏正,裏正又來衙門裏報了案。縣衙裏派了差人和仵作過去查驗,回報:秦家大小共計十一口,皆已斃命。只有二兒媳婦秦沈氏在娘家,小女兒秦小妹在姑母家串門,才幸免一難。下令去查,秦家過繼的小兒子忽然來報,在二嫂送來的月餅裏發現了□□。縣令李仲山得知,立即下令綁了沈家父女來見官。這李仲山來青坪上任不久,急于建功上表,那日開堂,不由分說,先給沈老頭上了一夾棍,女兒上了一拶子,當場将二人夾昏過去。
沈家的管家在外得知,急得如同熱鍋上的螞蟻一般。想來想去,實在沒有辦法,便帶了兩千兩銀票,去找了本縣的一個胡秀才,先給了他一千兩,并許諾如若他能救得這父女二人,再給一千兩。這胡秀才本是個糊塗人,得了銀子,便去縣衙裏,托他認識的書吏将另外一千兩銀票遞上去,說:“沈家家人求青天大老爺格外體恤些兒個,如能保得他父女性命,還有更多好處。”銀票送到李仲山手中,李仲山沉思片刻,命書吏叫來那胡秀才,道:“你出去告訴他,要保性命,卻也不難。秦家一共死了十一口,一條人命一千兩銀子,他再拿來一萬兩,我可保他無事。”胡秀才出去告訴管家,管家思量再三,又來禀告說:“農家小口,實在拿不出這麽多銀子,望大人還能開恩。”李仲山笑道:“也罷。既然如此,我便再折個半,一條人命五百兩,除去我這裏的一千兩,再拿來四千五百兩,我便放了他父女。”胡秀才道:“只怕他一時半刻拿不出這許多錢來。”李仲山道:“這也無妨,你是個秀才,你便替他寫個欠條來,只要寫明:‘今秦家十一口命案,情願一口抵五百兩了事,尚欠四千五百兩,來日還清’,讓他寫上名字,壓上手印即可。”
沈家管家一一照辦。
沒想到改日升堂,李仲山一拍驚堂木,拿出那欠條來,丢到地上,喝道:“你父女二人口口聲聲說沒有殺人,那為何我讓你那管家一條人命管五百兩,他一口便應承下來?你們把我當作那貪官污吏,可是打錯了主意!你若真的沒有殺人,他便該回我說:‘銀子可以給,可這一條人命一千兩的名卻萬萬不能擔。’他卻只求我減免,可不是已經承認了!事到如今,你二人再不認罪,可別怪我這刑具厲害!”
沈氏父女實在冤枉,只可惜他那管家糊塗,硬生生要被錯斷了。從來公堂裏上刑,是有竅門的,碰到那刑名輕的,下手也就輕;刑名重的,要是要他死,便下手狠些,幾輪下來就可要了人命。而李仲山授意,着意要折磨他父女,又不許速死,每每上刑狠辣,一見氣色不好,便松開刑具,灌點糖水吊命。如此這般上了幾日刑,沈家女兒尚且能捱得住,那沈老頭卻是只剩一口氣了。秦沈氏實在不忍父親再受苦,終于屈打成招,承認說秦家上下十一口都是她害的,與她父親無關。
李仲山笑道:“早些招了便罷了,白白多受這些皮肉之苦。”又繼續問了許多關于因何起意害人、□□來路、如何下毒、有無同黨等話,那秦沈氏只一口咬定說是她一人所為,別人一概不知。李仲山一心要案情寫出來驚世駭俗,好助他升遷,哪裏肯放松,頻頻逼問,定要這秦沈氏招出兩家之間有什麽不和之處,那秦沈氏被逼得無法,攢着一口氣,高聲哀呼道:“青天大老爺,你省省吧!我如今背上這毒殺公公的罪名,橫豎都是淩遲,我也認了!何苦定要牽連上我的家人?!你也是人生父母養的!”李仲山大怒,又上了一次刑,這秦沈氏被夾得昏死過去,怎麽潑水灌湯也不能醒轉,這才不得不退堂。
隔日下了雨,李仲山去游湖賞荷不提,次日下午,再次升堂。一上來,李仲山便擲下簽去,命令給這父女二人一人上一夾棍,然後問秦沈氏:“你毒殺你公公全家,恐怕不只是因為口角吧?肯定還有奸夫。一定是你想要改嫁,秦家人礙着了你的事,你才起了殺意。事到如今,你和你父親已經下獄,你那奸夫卻也不管你,連口湯飯都不曾給你送,你何苦還一味只是替他掩飾?不如供出他的姓名來,你身上的罪倒也輕些。”秦沈氏趴在地上起都起不來,低聲說了幾句什麽,李仲山沒聽清,問左右:“她說什麽?”
書吏顧思義上前俯下身去,聽了一會兒,起身道:“大人,她說,她不知道有什麽奸夫,大人既然說有,只捏出個姓名來,她按這名字招了便是。”
李仲山大怒:“好個刁鑽的婦人,事到如今,本縣好意為她,她卻反咬一口!”他一拍驚堂木,“來呀,上拶子!”
堂下衙役高聲喝道:“嗄!!!”
這原本是公堂上的規矩,上面主審官提高聲音,下面便高聲應和,為的是震懾罪人。當下衙役們齊聲高吼,震得人耳膜嗡嗡直響,忽然,一個聲音穿透這震天的喊聲傳來。
“——住手!!”
聲音的主人顯然是習武之人,用上了內家功夫,所以硬生生壓下了這公堂上十來人的聲音,衙役們反倒被震住了,紛紛噤了聲,下一刻,只覺得眼剛剛一眨,一個身影如同閃電一般出現在公堂之上。
大家都給震住了,半天靜悄悄鴉雀無聲。李仲山畢竟是個縣令,遇事還算鎮定,很快便笑着站起來,道:“這不是林儀先生嗎?今日何故造訪公堂?本縣正在審案,林先生若有事,還請先移步後堂,李某即刻便來。”
李仲山為人甚是清高孤傲,這樣說話已經是相當客氣,林儀卻不領情,端立在沈氏父女前,對着李仲山怒目而視,道:“李大人,林某是鄉野之人,不懂規矩,但也聽說過,這手铐腳鐐,是審強盜賊寇時才用的。這父女二人只是普通農戶,犯得着用這樣陣仗嗎?來日說出去,不怕有人說李大人用刑過度,屈打成招嗎?”
當着這許多人不給李仲山面子,李仲山臉上挂不住,頓時沉下臉來,道:“林先生,當日請你下山時,是你親口說,你不願管閑事,來我青坪縣,只願找一個清淨地兒住着,其他事一概與你無關,現在怎麽出爾反爾?況且就算你要管,你雖然江湖上名聲甚高,但在仕途上卻什麽都不是,你有什麽權力質疑我這一縣的父母官?我今日看在你于我青坪縣治匪之事上有功,不計較你喧嘩公堂,如果你再不退下,可別怪李某人不客氣了!”
“不客氣?”林儀仍舊巋然不動,冷笑道,“好啊!李仲山,你可千萬別客氣,我倒要看看,你憑着這十幾個二踢腳功夫的差人,能奈我何?”
李仲山大怒,當下抽出簽來,喊道:“來呀!——”剛要擲下,書吏顧思義忽然上前一步道:“林先生此行不只是為了大鬧公堂吧?咦,先生手中是何物?”
林儀剛才火上心頭,只想着要和這李仲山較勁,卻忘了正經事,聽顧思義提醒,這才想起,連忙舉起手中書信,高聲道:“我這裏有平州巡撫書信一封,命你即刻将沈氏父女二人收監,不得再用刑,巡撫已派刺史前來,不日将重新審理此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