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冷戰
“你覺得我殘忍?”裴景攥緊顫抖的手,扯出一個瘋狂的笑,“那我告訴你,我不僅殘忍,我還工于心計呢!”
“什麽?”荀彧一愣。
“我一直覺得你的愛是假的,是我算計來的。”裴景收了笑,表情木然帶着些許雲淡風輕。
“遇見你的時候我就開始下意識地僞裝,刻意模糊你我之間的界限,從扯袖子到牽手,再到合衾而眠,我撒嬌裝乖巧,我用所謂身世博取你的同情,我頭痛欲裂的時候還能冷靜地想該怎麽讓你留在我房間裏。”
“你以為蝗災大起我冷眼旁觀就是殘忍?你以為我一夜屠盡鮮卑是殘忍?那你錯了。”裴景露出一個惡魔一般的笑,“必要時候,我還可以剮自己一條胳膊一條腿呢!”
荀彧驚懼地往後傾了傾身。
裴景見他動作低低笑着,笑聲越來越大,直有了些許癫狂,他站起身子,指着自己一字一頓,“我姓裴啊荀彧!裴家!你知道在我的時代裴家代表什麽嗎?不擇手段!背信棄義!弑父殺兄剮了弟弟多常見的事啊?”
他笑着退了兩步,咬着牙道,“你看我,你知道我為什麽會淪落到這種地步嗎?因為我不夠狠!所以我那位大哥拿了家主位!所以我被放逐被打壓被羞辱!這些年來,我如履薄冰茍且偷生,在裴家埋下暗樁,拼命學習一切技能,我要把裴晟從那個位置上拖下來!踩進泥裏!”
“我要一刀一刀剮了他,報償我三百年的痛苦!”
他眼裏湧着刻骨的恨意,死死地忍着淚意,“那三百年,我是想着你過來的。雖然你似乎和我想像中不一樣……天知道我為什麽在馬上要回去的時候功虧一篑!僥幸活下來摔倒了你們這個遠古時空!”
“不過是一群我動動手都能碾死的蝼蟻!荀彧!”裴景龇牙,雙眸赤紅,如同猛獸一般,“我因為你收斂着沒動手,你還真以為我天生純良嗎?!”
荀彧輕輕顫抖,手腳冰涼的倉促站起身來連退幾步。
裴景笑得癫狂,忍了半天的眼淚嘩然而下,他顫抖着捂住臉,緩了緩放下手,他眼眶通紅,褪下瘋狂的模樣脆弱又惹人憐愛,但荀彧已經不敢再這樣認為了。
裴景冷靜看着他,輕聲道,“現在你看清我了。”他退了一步,側過身子,“要走就走吧!”
一陣沉默,片刻後,一陣微風帶着那人特殊的香氣拂過裴景的臉頰,那個人還是離開了。
是啊,有誰會愛一個怪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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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景就那樣站在原地,那陣香氣經久不散地繞在他鼻尖,直到眼前一寸寸被黑暗侵蝕,仆從魚貫而入點燃樹形宮燈,光亮重新萦繞,油燃燒的焦糊味擾亂了那絲殘留的香氣,他頗覺可笑地輕輕哼了一聲,一步一步往主卧挪去。
腳步幾乎沉得擡不起來,他從沒如此疲憊過,偏偏那床上還殘留着某人的香氣,他抿唇,推門去了偏房,栽倒在床上盯着房梁,不知什麽時候睡了過去,第二天被人喊醒,他一睜眼,看見了頗為擔憂的小皇帝。
劉協見過鮮卑夷族的慘狀,不太敢離他太近,只是不遠不近地站着,神情關切,“裴卿今日沒有早朝,早課時間也沒進宮,朕甚為擔憂,卿身體不适嗎?”
裴景輕輕哼了一聲,閉上眼不打算理他,片刻後又想起這樣某人大約會不開心,一撩眼皮看着他,有氣無力道,“謝陛下關心,臣好得很。”
“可是……”
“我沒事!”裴景強硬地打斷了那句話,他盯着小皇帝盯着半晌,直盯到對方有些許不自在,突然道,“朝廷似乎缺個尚書令?”
一刻鐘後,劉協思考着回宮,很快下了一道旨意,征召荀彧為尚書令。
這可不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官職,雖品級不高,但權職重大,為三獨坐之一,對天子負責,是執行一切政令的首腦。
荀彧心情複雜地領了聖旨,天子剛從武安侯府出去,轉頭就發了這麽一道旨意,想也知道是某個少年的手筆。他摩挲着這份絹帛,微微蹙眉。昨天少年的話太過駭人,不管是言辭中所涉及的家族內鬥和對生命的漠視,還是所說過去的“三百年”,人真的能活三百年嗎?少年到底是誰?又或者,他到底是什麽?
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把人這樣放下,但顯然對方對自己還是有情義的,不然也不會放任自己離開,但是,和這樣一個……怪物,生活在一起,他真的能坐到一如往昔嗎?
曹操遺憾地拍了拍他的肩,“恭喜文若了!”他一頓,“不知你與元琢發生了什麽,但他雖然惡劣,對你卻沒得說,你們好好談談吧!”
荀彧的目光更複雜了,修長的手指捏緊帛書,蹙緊了眉。
既然當了官,第二天就得上朝了,荀彧在小黃門的指引下找到自己的位置,頗為緊張地捏緊了手中玉圭,他還不知道要如何面對少年。不過他似乎不用擔心這一點,因為裴景目不斜視地略過了他,随意地坐在武官首位。
衆人被他渾身的血氣一壓,寒暄的聲音都低了不少。今天的裴景完全不同以往,笑意逝去,那身氣勢再不掩飾,視線掃來都帶着殺伐之感,上位者的模樣完全展露,冷淡……不,是帶着冰冷。
荀彧近乎出神地看着少年真實的模樣,他知道了這人的殘酷,卻也知道了這人的痛苦,如果他真是少年三百年來的支柱,那如今的少年……他的心抽疼一瞬,想着,元琢心裏一定也很疼吧?
夏去秋來,又至年關,所有的諸侯都回了自己的地盤,劉協處理朝政越來越得心應手,朝廷中所有人都繞着裴景走,而裴景也不在乎他們,我行我素,冰冷得讓劉協都夾起了尾巴。
荀彧無數次地想着去見少年,但對方總是對他視若無睹,偶爾他下定決心遞了拜帖也被送還,不給他任何解釋言語的機會,好像他們兩人從未相識。
陌路。
這個詞出現在他腦子裏,讓他有些暈眩,他與元琢……當真就這樣離散了嗎?
不舍、心疼、想念……
他以為自己會害怕這個冰冷殘酷的武安侯,可事實上,曾經他只是伸出手,那層冰冷的盔甲就會為他褪下,露出裏面嬌軟的少年。
現在還會嗎?
他蹙眉閉了眼,焚香撫琴都不能止住他亂成一團的心。他起身披衣,提燈出府信步而行,路上巡夜的士兵喊住他,問清楚了姓名之後又恭敬放行,隐隐傳來對話,“蠢小子,武安侯的吩咐都忘了!”
武安侯?
荀彧提聲喊住那位百夫長,“敢問,武安侯有什麽吩咐?”
士兵猶豫着低頭行禮,“令君莫要為難我等!”
荀彧一頓,行禮道歉,等他回過神來就已經站在了侯府大門前,這裏威嚴冷肅,分明今日除夕,卻毫無布置,簡直不像是侯府大門,反而像是被廢棄的地方。因為裴景的攝人氣勢和冷漠的行為,半年來洛陽官員都摸清了和這位相處的最佳模式,離遠點,別礙眼!也沒有人提醒他年節之禮。
他心疼極了,想進去陪人過節,卻不知現在的自己還有沒有姿格。
裴景坐在高牆上,看着君子先生手裏的提燈在寒風中搖搖欲墜。侯府侍從士兵都有家人,他把人放回去合家團圓,諾大的府邸就他一個,頗為冷清,這種時候君子先生就極容易闖進他的腦子裏,他心煩意亂,又懶得自己去開厚重的大門,幹脆翻|牆,卻看見了不知在門口站了多久的人。
這人來這幹什麽呢?
他移開了眼睛,轉身跳回了侯府院落。
厚重的開門聲傳來,荀彧擡眼看去,見到了那個如今冰冷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