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白首之約
裴景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麽,他見他的君子先生眼裏帶了期待,微微使力握緊了大門的門闩,片刻後道,“寒風凜冽,荀令君要進來暖暖嗎?”
這樣生分的語氣……
荀彧的眼睫輕輕顫了顫,垂眸拱手,“謝武安侯。”
他跟着少年繞過回廊,進入正廳,說是進來暖暖,但這裏甚至比外面還要冷,裴景動手端來一個火盆,點燃推到他面前,然後坐到了主位上。
空氣中泛着難言的寂靜,荀彧蹙着眉看着垂眸拱袖的少年,還是忍不住心疼詢問,“侯府沒有侍人嗎?元琢……”
他一頓,見少年冷冷看來改口,“武安侯身份貴重,怎能沒個照顧的人?”
裴景靠在椅背上,被那些冰冷的銅雕硌得很不舒服,但他沒動,“侍人都有家可歸,我放他們回家了。”
荀彧一怔,忍了半年的話脫口而出,“元琢可否聽我解釋?給我一個機會?”
裴景死死地抿了唇,忍着些微的淚意,片刻後開口,“令君說笑,我與你也并不熟悉。”
荀彧紅着眼微微搖頭,“不熟悉?元琢,你我曾那樣親密無間,你我彼此心悅,我不信你就能這樣放下!”
裴景擡眼看着房梁,輕輕吸了一口氣,“放不下又如何?親密無間又如何?你從不了解我。”
他輕笑,終于擡眼對上了荀彧的眼睛,“你對我的愛是我算計出來的,虛假的愛又有什麽意義?颍川荀氏世代君子,傾慕者數不勝數,令君年歲也到了,或許還能娶一個賢良淑德門當戶對的妻子,何苦自欺欺人,在一場假象裏出不來呢?”
“元琢,我的愛是真的。”荀彧看着他,起身靠近,“或許愛的出現是因為你的算計,但我始終記得你在公孫瓒營裏撲向我的樣子,我不信連那都是假的,我知道你心裏也有我!”
“是!”裴景點頭,再次避過了他的視線,“我承認,但這有用嗎?你明明說過不會丢下我的,你明明說過!我信了你,可你看,你知道我是個怪物之後,不也吓得離開了嗎?這世上有誰會愛一個怪物呢?”
荀彧就那樣看着他,分明他們兩人近在咫尺,卻好像隔了千山萬水。
“我以前生死一線的時候總是想起你,想到這世上有這麽一個君子,就覺得,這世上還是有美好的,輕易死了太不劃算。我想象你的模樣,想象你的聲音,想象你的性格,好像你一直在我身邊陪着我,所以我從不害怕獨自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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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我來了這個世界,我居然遇見了你,我曾以為這大約是上蒼賜予我的幸福。我忍不住想靠近你,又忍不住把你當成我的神祗,但我總覺得,你好像在我身邊,卻随時都會消失。”
裴景擡眸看他,又仿佛被燙到一樣垂了眸子,“這是裴家骨子裏的詛咒,姓裴的人不配有真情。”
“我讓你走了,這是我所能做到的一切!”裴景輕輕嘆息,“文若,求你了,要走就走個徹底,放過我吧!”
荀彧咽了咽酸澀的嗓子,心髒仿佛被一只大手捏緊,“我若不走呢?”
裴景看着他,“我不敢信你了。”
“再信我一次!再信我一次好嗎?”荀彧試探着握住他的手,觸手冰涼。那只手卻仿佛被針紮一樣猝然後退,連少年整個人都往後縮了縮,裴景死死地咬着牙,“別碰我!”他額上冒出青筋,幾乎是從嗓子裏擠出了幾個字,“別再給我希望!”
荀彧看他半晌,輕輕握住了他的手腕,把人緩緩拉進了懷裏,緊緊抱住,堅定道,“元琢,再信我一次!”
裴景劇烈地喘息着,擡手按着他的胸膛,手背泛起青筋,緊緊攥起着他的衣襟,話裏帶了些哭腔,“要是你再走呢?我甚至都沒辦法殺了你!”
荀彧把他抱的更緊了些,溫聲安撫,“我不會再離開你!”
或許是他太溫柔,又或許是三百年來的潛意識,裴景聞着他身上的香氣就緩緩安心下來,靠在他懷裏沉沉睡去。荀彧輕輕把人抱回主卧,握着那只手看人安眠。
少年的強大背後,是脆弱至極的內心。他輕輕撫着少年的側臉,不由後怕,若是少年信了什麽有心人,被人傷害到體無完膚可怎麽好?
裴景醒來的時候就見他專注的神情,不由一怔,“你……”
荀彧溫柔笑着,“元琢醒了?除舊迎新,又長一歲,去年的一切便都放下,可好?”
裴景怔怔眨了眨眼睛,垂眸不語。
荀彧攥着的手握的更緊了些,牽起笑意為他披衣,他們吃過早膳,裴景就開始趕人了,“正月初一,衆人都來往見禮,令君還是回府,免得有人想拜訪都找不到人。”
“元琢這裏清淨,權當躲清閑了。”
“……文若,”裴景嘆息,“你我根本上就有沖突,你放不下那些堅持,我卻未必能完全掩住那些想法。今日和好,來日若在斷一次……”
“因為是你,我受不了。” 他垂眸,“你現在抽身而退,還來得及!“
“元琢……”
“不送!”裴景打斷他,轉身離開了。
這是一個需要慎重的決定。
然而荀彧回去就忙得腳不沾地,直到初六過去,拜訪的人少了下來,他才顧得上仔細思索裴景的話,歸根究底,少年是擔心他再次離開,所以這一次才會徹底展露所有的自我,讓他選擇。
的确,他忌憚少年那樣的思想和強大能力的搭配,因為這意味着一旦少年反水,天下就會淪為地獄,但少年不會如此,他相信這一點!至于他自己,這半年來還不夠明确嗎?哪怕少年談起夷族之事毫不覺得殘忍,他也還是放不下。
平心而論,他不在乎這些愛是不是少年步步為營算計出來的,就算的确如此,情之所其是假的,但愛意是真的。
上元佳節很快就到,小陛下有錢了就想搞個燈會,彰顯一下天下太平。這一晚金吾不禁,燈火璀璨,百官諸侯都聚于一堂,席間觥籌交錯,都下意識地避過随意的裴景,自從他上次和荀彧攤牌之後就再也不曾掩飾渾身氣勢,此刻只是随意坐着,都能感覺到讓人難以呼吸的威儀。
劉協和董承都有些不安,隐秘的打量着他。
這樣一個人物,就算沒有野心也讓人心驚膽戰。
雖然裴景性格古怪又殘忍,但劉協是真切把他當老師,雖說有些許忌憚,卻也因為這人半點也無的野心而安心,半年時間已經足夠讓他知道裴卿的冰冷是因為情傷,他知道荀彧的特殊,于是對身側的黃門說了什麽,讓令君趕緊把武安侯帶走!好好的上元佳節,被那人那身氣勢一擾都熱鬧不起來了!
荀彧聽完小黃門的話,看着身邊來往攀談的熱鬧,又看向周邊頗為冷清的裴景,終究嘆了口氣,起身走到少年身側,“元琢,把氣勢收起來,我們回府吧!”
裴景甚至都沒有擡眸看他,只笑了一聲,聲音是特有的介于清冽和低沉之間的質感,他道,“回哪座府?”
荀彧看他半晌,牽起了他的手,“回家。”
裴景擡眸,沒有動,“荀彧,若你還會抛下我,就不要向我伸出手……你現在抽身而退,還來得及。”
荀彧看着他,“我若不收回手呢?寶劍在我這裏藏鋒,也好。”
裴景輕笑着靠近他,“想要我藏鋒,得你自己做劍鞘!”他探究地看入男人的眼睛,“你敢嗎?”
荀彧的眼角漸漸浮上笑意,些許包容更襯得他君子如玉,他道,“寶劍再利,也不會反傷其鞘,彧為何不敢?”
裴景緩緩笑了,他點了點頭,嗓音沙啞,“對。”
荀彧便趁機把他手裏的酒杯抽了出來,“酒能傷身,元琢曾許諾我只飲三杯的。”
“我的錯。”裴景輕喃,恍惚間身上的威儀散盡,似乎又成了那個只會撒嬌的少年,他懶懶把下巴擱在荀彧肩上,“文若,我醉了,你背我回去好嗎?”
荀彧笑了,他起身遙遙向劉協告辭,然後一把撈起了裴景,頂着衆人震驚的目光淡然向外走去。
裴景被他撈起懵了一瞬,很快反應過來,擡手勾住了他的脖子,還是有些不敢置信,“……文若今日如此,可算是被天下人劃撥給我了……你不會後悔嗎?”
荀彧垂眸看他,步伐穩健,“從未有人願為我付出性命,也不會有人不惜一切代價保護我,更沒有人願意為了成全我的理想出生入死。元琢,我非無情之人。”
“所以,”裴景嗓音酸澀,“你只是因為……這個?”
荀彧無奈輕嘆,低頭輕吻了他的唇,“情不知所起,彧傾慕元琢久矣。”
裴景呆呆地看着他,直到被輕放在馬車內還有些緩不過來,“你什麽時候……”
“或許是你在公孫瓒營裏撲向我的時候,”荀彧坐穩握住他的手,“又或許更早一些。”
“可你真的不介意我……”裴景還是不信。
“千真萬确。”荀彧無可奈何,覺得今天不把話說明白,這一輩子都不得安生,耐心解釋道,“元琢不在意這天下,是為了彧才幫扶陛下的嗎?”少年的眼神說明了一切,笑意無聲流露,他道,“收複并州亦是如此,既是為我所為,彧又如何能責怪元琢?先前一時被夷族之事所驚,是彧冷靜不足,傷到元琢了。”
裴景看着眼前人,帶着些許試探起身,把這位君子抵在車廂上,緩緩傾進,呼吸相聞,他道,“在我吻下去之前,文若後悔還來得及。”
荀彧心中嘆息,主動擡起手按住少年的後腦,直起身子吻了下去,一吻畢,他道,“彧既然做了決定,便不會再出爾反爾,元琢安心。”
“一輩子?”裴景輕聲問。
荀彧莞爾,“對!”他重複道,“一輩子。”
燈火蔓延,他溫柔擡眼,牽住少年的手,“上元燈節,早想帶元琢一覽,可惜戰火萦天,一直未能如願。要一起嗎?”
裴景輕輕回握他的手,跟着下了馬車,周邊人聲鼎沸,形态各異的花燈橫亘長街,放眼如龍,暖暈醉人,他側眸看着身邊溫柔的君子,被那人戴上一個猜謎贏來的面具,唇角緩緩翹起。
紅塵溫暖,這是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