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慈母 晏曦之墓」
晏闌站在那個墓碑前,凝視着墓碑上那個笑得溫婉的女子,靜默無言。
晏德仁在墓旁站了一會兒就帶着其他人先行離開,只留下晏闌一人。晏闌輕輕擡手拂去墓碑上的浮塵,半晌,對着墓碑鞠了一躬,然後跟家人彙合去了。
晏德仁走在最前面,說道:“明年我就不來了。”
“爸?”晏曜疑惑地叫了一聲。
晏德仁:“土都埋脖子了,還老來這墓地幹什麽?上趕着給自己下催命符嗎?”
晏曜皺眉道:“爸!您又胡說了。”
“十六年了。”晏德仁說道,“小曦走的時候闌闌才十六歲,現在這孩子都三十二了,算是一個輪回了。”
晏闌走到晏德仁身邊:“姥爺,您要是覺得累咱明年就不動了,您別老說這麽難聽的話。”
晏德仁拍了下晏闌的手:“那你說什麽話不難聽?你們仨沒一個結婚的,你們誰要是給我生個重孫玩,我天天說好聽的。有嗎?我這把老骨頭還能等得到嗎?”
晏淩堃和晏淩堇對視一眼,都放慢了腳步不敢吱聲。
晏闌無奈地搖搖頭,目光無意中瞟到了遠處墓碑前站着的一男一女,那兩人的背影看上去有些熟悉,當他正準備一探究竟的時候,電話不合時宜地響了起來。
“什麽事?”
“西區小昌城中村,命案。”
“知道了,你們先去。”
晏闌挂了電話并沒有動,晏德仁站在原地看着他:“你還跟這兒站着幹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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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今天說好陪您吃飯的。”
“晏闌!你腦子有泡是嗎?吃飯重要還是命案重要?!”
“謝謝姥爺!”晏闌邊跑邊說,“我一定抽時間回家————”
晏闌飛快地跑到停車場,又看到了剛才那兩個身影,這一次他看清楚了那兩人的樣貌。
“蘇行?”
“晏隊?”
“你在這兒幹什麽?”
“我……掃……掃墓啊……”
蘇行身邊一個穿着打扮十分素淨的女子說道:“晏警官,你連蘇法醫的私生活也要管嗎?”
“今天是周四,是他正常的上班時間。上班時間他不在局裏跑來這裏跟上一個案子的證人約會,我難道不能問一問嗎?”
陸卉梓仰起頭看着晏闌,道:“他今天正常輪休!你一個支隊長上班時間跑來這裏跟蹤下屬,你有什麽資格說他?”
蘇行看他們倆快掐起來了,連忙說道:“行了行了,卉卉,你開我車回去。晏隊應該也是接到了電話,我跟晏隊走,完了事去找你,替我跟叔叔道個歉。”
“蘇行!”陸卉梓跺着腳喊道,“我都跟我爸說好了!”
蘇行正色道:“真的很重要,不然不會叫我的。”
晏闌拽着蘇行的胳膊就把他“扔”上了大G的副駕,一腳油門開出了陵園停車場。看到陸卉梓和蘇行在一起,晏闌的心裏沒來由地冒出一陣火氣。蘇行之前說他不加陸卉梓的微信,可此時卻能親切地喊她“卉卉”,從陸卉梓離開市局到現在不過一周的時間,他們兩個人的關系就已經進展這種程度了。陵園不是個約會的地方,他們一起來掃墓,無論是見誰故去的長輩,都有一種“見家長”的意味在裏面。晏闌的那句質問幾次就要脫口而出,最後還是被他壓了下去。他知道自己沒什麽資格去八卦別人的感情生活,就算蘇行真的跟陸卉梓好上了也沒什麽不可以。陸卉梓只是偶然牽扯到上一個案子裏,她家世清白,面容姣好,又有正經工作,雖然跟趙之啓的關系不清不楚,但如果蘇行都能接受,他一個外人又有什麽可非議的?
蘇行偏頭看了一眼晏闌,說道:“晏隊,你超速了。”
“嗯?”晏闌看向儀表盤那個指到150的指針,稍稍收了油門,“沒注意,光想案子了。知道現場情況嗎?”
“睿哥他們也在趕去的路上,具體情況不知道。”
晏闌想了想,從兜裏掏出手機扔給蘇行,說道:“沒密碼,打開看喬晨發來的信息。”
蘇行劃開晏闌的工作手機,說道:“西區登來路乙7號院發現一個……一個人頭。”
“……”晏闌咽了下口水,“還有提到別的人體組織嗎?”
“喬副沒說。”蘇行繼續劃着手機,“報案人是同住在7號院的,叫馬有才,發現屍……不是,發現人頭的地方是他隔壁的房間,因為馬有才有些驚吓過度,所以暫時還問不出有效信息。”
“小昌區……”晏闌長出了一口氣,“要命啊。”
“不是西區嗎?”
晏闌說道:“那地方以前歸小昌區,是去年才劃歸西區的,我們都叫習慣了。那裏的城中村是咱們市最後一個也是最大的一個城中村,人口構成極其複雜,從看上去光鮮亮麗的白領到收破爛的流浪漢全都有。各種職業、各種年齡,就像一個小的社會一樣。”
“然後呢?”
晏闌苦笑了一下,繼續說道:“然後啊,因為小昌區的特點,這個案子很大概率牽扯黃賭毒,而且如果是分屍的話,找屍塊就能先累暈一撥人,因為離發現人頭不遠的地方就是一個垃圾場,估計得請警犬隊幫忙了。”
“晏隊怎麽對那兒這麽了解?”
“兩年前和緝毒合作的時候我們做了很多先期調查。”
“兩年前?”蘇行說道,“歡姐說兩年前你受過一次重傷,是那次嗎?”
“輕傷而已。”晏闌回憶道,“當時我們在一個爛尾樓裏抓一名在逃的毒販,原本沒什麽事,部署什麽的都正常,結果我和緝毒的餘森沖進去的時候才發現毒販手裏還有槍。當時毒販發了狠,瘋狂掃射,外圍的狙擊手找不到好的位置,只能靠我和餘森随機應變。然後我就倒黴催的從四樓摔下來了,不過好在樓外邊有支出來的鋼筋和腳手架,我摔下來的時候抓着那些東西緩沖了幾下,要不然就壯烈了。”
“四層……十二米……”蘇行喃喃地說道。
“那是商業爛尾樓,平均層高四米。”晏闌好像在訴說別人的故事一樣,“後來喬晨量過,說我掉下來的那個地方離地面垂直距離有17.2米。當時給隊裏那群人都吓瘋了,我身上都是血,他們誰也不敢動我,連止血都不幫我,我就在地上躺了二十分鐘等救護車。”
“然後呢?都傷到哪了?”蘇行追問。
“斷了三根肋骨,右邊鎖骨骨折,右臂脫臼,腿上被鋼筋劃了一道快十厘米的口子,身上很多擦傷。不過我命大,內髒一點兒沒事,就是摔得有點兒腦震蕩。”
“肯定很疼。”
晏闌搖了搖頭:“忘了。要是每次受傷都記得有多疼的話,以後見到壞人就不敢沖上去了。”
蘇行不知道該怎麽接話,于是幹脆沉默着看向窗外。
晏闌側頭看了他一眼,說:“剛才急着帶你上車,有沒有弄疼你?”
“沒有。”蘇行盯着窗外說道,“晏隊是想問我為什麽在陵園嗎?”
晏闌:“非工作時間你只要不違法亂紀,就不用跟我報備。只是陸卉梓曾經是我們懷疑的對象,看見你們倆在一起還挺奇怪的,她對警察那麽大敵意,怎麽對你那麽友好了?”
蘇行:“她想追我啊。”
“你不是不喜歡活人嗎?怎麽她追你你就接受了?”
“我沒接受。她和趙之啓現在是情侶關系,我要是接受了算什麽?第三者的第三者?”
晏闌心裏松了口氣,他笑了一下,說道:“這是什麽關系?套娃?”
“悲傷的劇情太多~曾經都侵襲着我~所以我不再做~這第三者的第三者……”廣播裏非常合時宜地傳出這樣這樣一句歌詞。
蘇行忍不住笑出聲來,說道:“晏隊,難道你車上還有人工智能專門負責點歌?”
晏闌看他難得發自真心地笑,也跟着笑起來:“這個臺專門放老歌的,這歌還是我上大學時候聽的,這麽一想倒也确實算老歌了。”
“我那時候應該在上小學?或者初中?記不清了。”
晏闌微微搖頭:“不提年紀我們還可以好好聊天。”
“晏隊不是不喜歡聊天嗎?”
“我有說過嗎?”晏闌頓了一下,“是你不喜歡聊天,你這叫什麽?社交恐懼?”
“不恐懼,純粹就是懶。”
晏闌随意地問道:“欸,你跟我說說,平常不上班的時候你都幹什麽?”
“看書,看電影,吃飯,睡覺。”
“然後呢?”
“偶爾健身。”
“還有呢?”
“沒了。”
晏闌咽了咽口水,說道:“不出去跟朋友玩?”
蘇行:“如果我說我沒朋友,晏隊會不會覺得我在撒謊?”
“……”
“開玩笑的,怎麽會沒朋友。”蘇行再一次把頭轉向窗外,“只是大家都忙,不常見面而已。”
晏闌淡淡地說:“如果你周圍都是像韓子敬那樣的人,那我寧願你沒朋友。”
“嗯?”
“我找他問謝瑤的事情,他卻總把話題往你身上引,我不知道他是在暗示我他比我更了解你,還是試圖從我這裏探聽到你那天之後到底發生了什麽。無論是哪一種,他作為跟你相熟的人,在看到你那天那樣的情況下,并沒有表示出一個正常人該有的關心,而是試圖分析你那種行為的原因,這讓人很反感。”
蘇行有些意外地看向晏闌,旋即又将目光移開,自嘲道:“我這樣的在他眼裏就是絕佳的樣本,誰周圍要是有這麽一個從小父母雙亡有童年陰影的人,都會本能地多看一眼吧。更何況他學心理學的,而且他畢業論文就是關于童年陰影對成年後個體行為的影響。”
“那他有沒有煩你?”
“沒有,他不敢。”
“不敢?”
蘇行笑了笑:“對啊,他不敢。他怕我把他解剖了。”
“……”晏闌反應了一會兒,“這都什麽亂七八糟的!”
蘇行:“晏隊沒聽過那個段子嗎?千萬不要惹學醫的,不然捅你二十刀,刀刀避開要害,最後傷情鑒定只算輕傷。而且醫學院對人體解剖最了解的就是法醫系了,誰敢惹我們?”
“你自己就能做傷情鑒定,這段子你也當真?”晏闌輕笑了一下,“我倒是聽過另外一個段子,說醫科大學的食堂能看到一邊吃飯一邊把玩頭骨的。”
“這也是假的。”蘇行說道,“教具不能帶出實驗室,哪有那麽多頭骨讓學生們用?而且進食堂連白大褂都不能穿,更別說拿教具了。”
晏闌:“之前去你們學校,我看你那小學弟好像就拿了個頭骨?”
蘇行解釋道:“網上買的模型,團購模拟教具還能打折。”
“那你呢?”
“我家裏有,不用拿學校的研究。”
晏闌一想到蘇行在家裏擺着和人等高的骨架就覺得後背發涼,他把車拐上輔路,說道:“好了這個話題可以結束了。給喬晨發個消息,我們還有十分鐘左右就到。”
“好。”蘇行點開喬晨的頭像,學着晏闌的語氣打了幾個字【十分鐘後到】。
蘇行把手機放到中控臺,閉着眼靠在座椅上不再說話。晏闌看了他一眼,問道:“你怎麽了?”
“有點困。”
“昨晚沒睡好?要睡你蓋上點兒,毯子在……蘇行?”晏闌看蘇行的臉色發白,伸手扒拉了他一下,“你怎麽了?”
“沒事。”蘇行閉着眼把晏闌的手推開,晏闌被他那冰涼的手吓了一跳,連忙把車停到應急停車帶上,蘇行似乎是感覺到車停了,一手按開安全帶,另一只手要去拉門。晏闌見他喘息漸重,伸手把他按回座椅上,焦急地問道:“是哮喘犯了嗎?你藥呢?!”
蘇行閉着眼拉扯了一下自己衣服的領口,看起來十分煩躁不安,晏闌伸手給他擦掉額頭的汗,說道:“蘇行?!還清醒嗎?你說句話!”
蘇行喘了幾口氣,說:“暈。”
“你暈車啊?!”晏闌解開安全帶,直接把蘇行拉到自己肩頭,伸手給他拍背,“你要不吐出來吧?吐出來會舒服點兒。”
蘇行的頭枕在晏闌手臂上,半晌才低聲問:“有糖嗎?”
晏闌連忙從儲物盒裏拿出一個小盒子送到蘇行面前:“薄荷糖行嗎?”
蘇行倒出兩塊糖塞到嘴裏,緩了一會兒說道:“我早上沒吃飯。”
晏闌一邊用手給蘇行扇風一邊說:“你別老這麽吓人行不行?”
“我想躺一會兒。”
晏闌立刻從後面把墊子拿過來放在兩個座椅中間的區域,扶着蘇行躺在了自己腿上。好在這車在改裝的時候主副駕駛中間的扶手箱被拆除,換成了一個皮質的中控臺,把防塵蓋推上就是一個平面,蘇行躺在上面也不會覺得硌,現在晏闌把軟墊放在中間,只會讓他覺得更加舒服。
晏闌一只手扇風加快空氣流動,一只手輕輕撫摸着蘇行的後背。他這才發現蘇行沒有看上去那麽瘦,後背肌肉十分緊實,是屬于精壯那一類的。不過此時晏闌無心去品味這個年輕的身體,一心只想着蘇行能快點好起來。
蘇行似乎是緩過來了一些,掙紮着想坐起來。晏闌按住他說道:“不着急,喬晨他們還沒到,痕檢和攝像沒進場你去了也沒用。”
晏闌說的是對的。在命案現場,痕檢和攝像才是第一批進入現場的人。他們要固定現場的足跡,在室內還要提取指紋、足印、掌印,而攝像則需要配合他們進行拍照固定,以便後期可以複原現場。在痕檢和攝像确認現場沒有問題之後才是法醫進入,進行屍體的初步屍檢。在警力缺乏的地區,有些刑警會兼職痕檢和攝像,但是市局警力充足,又有全國第一批刑科所坐鎮,一向分工明确,此時就算蘇行到了現場,也只能在外圍幫助孫銘睿做一些最基本的痕檢工作,更何況此時他連工具箱都沒有,去了也什麽都做不了。
晏闌握住蘇行那雙依舊冰涼的手來回按揉,他知道低血糖的時候會手腳發麻,這樣按摩能讓蘇行舒服一些。
大約過了十分鐘,蘇行低聲說道:“晏隊,我沒事了。”
晏闌放開他的手,把他扶到座椅上坐正,又遞了一瓶水過去,問道:“确定沒事了?”
“開車吧。”蘇行接過水瓶,“趕緊去現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