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吵架

——“我這兒不養閑人。”

為什麽會這樣呢?

林端并不需要花費很長的時間,來理解他回不了市局的前因後果,過程非常簡單,簡單得甚至讓他不敢相信。

段景升不想讓他纏着他,所以找了個借口,只要林端失去工作,段景升就可以光明正大的說出“你不配”這三個字,然後轟他走。

段景升簡直煩透了他。

他就像他手底下微弱渺小的蝼蟻,是他袖間最卑微的灰塵,伸手拍一拍,拂去了,了無痕跡。

此後段景升光明遠大的前程,沒有林端這個污點。

林端推開辦公室的鋼化玻璃門,氣流帶動角落一盆綠植,闊綠長葉飄飄蕩蕩地搖晃。

段景升呼吸微滞,但面上依舊不為所動,沉靜自若地回電話那頭:“好的王叔,過兩天到我們家吃飯,母親常念叨您,好,再見。”

電話啪嗒挂斷——

“你想趕我走,直說不就行了?”林端深吸一口氣,拼命壓抑肺腑中難言的酸澀,他抹了把眼睛,扭頭望向落地窗外。

“我搞不懂你究竟想做什麽。”林端自嘲反問:“我一直想問問,折騰我,能夠舒緩你的PTSD症狀嗎?”

段景升沉默不言,青年削瘦的身形愈發單薄,也許今天他們要在這兒大吵一架,辦公室門口不少看熱鬧的員工正圍攏過來。

“我不走,別以為你能得逞。”林端撇開唇角,皮笑肉不笑,輕擡下巴,斜斜地打量面容冷酷的段景升:“我不會走的,你奪走我的工作,我就在你面前,惡心你一輩子。”

“別犯傻了林端。”段景升拾起文件夾,啪地扔到他跟前。

高樓之上一陣飓風穿過窗戶,卷起斑駁的紙頁,夾子敞開,一個人的一生毫無保留地暴露于他眼前。

張麗春,女,孤兒院員工,就職于寧北市墨湖區民營慈喻孤兒院,十年前因涉嫌參與組織兒童□□被判刑。

黑白相片中,女人微笑着注視他,目光溫柔。

林端雙腿發軟,驀然感到難以支撐,他極緩慢地蹲下身,手指觸碰女人清瘦的面頰。

那張臉與他何其相似,都說兒子要像母親,那樣命才好。他和媽媽長得那麽像,可為什麽,他就總是倒黴呢?

十年前,林端十二歲,發生過一起轟動一時的社會事件,墨湖區民營慈喻孤兒院,從上至下,從院長到員工,幾乎全部涉嫌組織兒童賣|淫。

慈喻當時被稱為鐵桶般的地獄,孩子們大都是孤兒,有些是身體殘疾、有些智力不全,他們沒有父母,吃穿用度甚至身家性命都維系在孤兒院上。

事發前,慈喻規模龐大、設備齊全、是整個寧北市乃至渝西省孤兒收養中心,慈喻一度被譽為社會慈善界的标杆,政界高官、商界名流、外國友人,向慈喻捐贈過善心的人數不勝數,其名單可以列出長長的一頁。

無人知曉陽光下,慈喻內潛藏着多少黑暗。

孤兒院的老師幾乎每隔一兩天,就會帶來一批變态嫖客,讓他們挑選清洗幹淨的孤兒,供這些變态發洩獸|欲。

慈喻背景勢力強大,嫖客大多非尊即貴,無論出于名利考量還是發洩性|欲,他們都會想盡一切辦法,不約而同包庇着慈喻這個惡心的變态淫窩。

慈喻從上到下,就是一個可怕的犯罪集團。

當事情爆發,慈喻已經運作了長達五年之久,那裏的孩子飽受折磨和日以繼夜的煎熬。

針對慈喻事件,中央以及省公安廳連發數道文書,成立跨省聯合行動小組,涉及市公安局主要領導立下軍令狀,不掃清慈喻,立刻引咎辭職。

慈喻案也讓段景升的母親朱绫一戰成名,朱绫作為省公安廳督導組成員,下到寧北市公安局協助工作參與破案。

慈喻的員工非常團結一致對外,他們将慈喻變成了密不透風的鐵桶。當時情況緊急,警局花費巨大代價都難以打入慈喻內部,甚至有些警察同志在針對慈喻的行動中殉職。

據說當時,朱绫有一位線人,線人與孤兒院院長是血緣較近的親戚,那名線人進入慈喻內部,對外提供不少資料,甚至偷出了慈喻保護人的名單,為打擊慈喻這個龐大的犯罪集團做出巨大犧牲與貢獻。

後來朱绫依靠線人幫助,帶領聯合行動小組,逐步瓦解了慈喻。那一功,讓朱绫在省廳一躍而起,直到做上副廳,光榮退休。

“你媽媽張麗春,案發時就在慈喻工作,是嗎?”段景升走到林端面前,居高臨下冷冰冰地開口:“她犯了罪,組織兒童賣|淫,判刑十三年。在獄中,張麗春一頭撞牆,自殺了。此後你和你爸爸相依為命,你依靠獎學金上了大學。”

林端彎曲上身,那些痛苦不堪的記憶紛至沓來,在歲月深處發出陰森的桀桀怪笑,他是罪犯的兒子,他們用石頭砸他、将他推進河裏,林端費了很大勁才活着爬上岸。

他們看到他就會指指點點:“他媽是個罪犯!”

他們沖他憤怒的咆哮:“變态,滾!”

那時,段景升是他唯一的光。

那位年輕的民警将離家出走的小林端送回家,林爸爸背對兒子偷偷抹去眼淚,從段景升手裏接過他,連連朝段景升道謝:“謝謝警察同志,謝謝警察同志!”

林端拉着段景升的袖子不肯撒手:“我媽媽不是變态,我也不是!”

段景升朗聲大笑,揉亂小屁孩的頂毛:“誰要是欺負你,你就告訴我,行嗎?”林端點了點頭。

“回家去吧。”段景升笑着說。

夕陽太美好,林端忍住眼淚,苦巴巴地點頭。

此後,段景升隔三岔五來探望他,給他帶些小玩意兒,囑咐他好好學習天天向上。再後來,某一天,段景升消失了,林端再也沒有見過他,直到上大學。

“你母親是罪犯,所以大三時你的入黨申請沒通過,你們家也拿不到低保補助,你本來進不了市局,是任平成親自保的你。”段景升像在剝洋蔥,一下又一下剝開他的過往。

途中可怕的刺激氣味直沖得林端想掉眼淚。

“罪犯的兒子,回市局工作,或者留在我身邊,都不太合适吧。”段景升按住林端的後腦勺,逼迫他仰面,他惡狠狠地瞪着他:“林端,要我再說一次嗎?”

“你、不、配。”

——“景哥哥,我媽媽犯了錯,你會嫌棄我嗎”

——“怎麽會,你媽媽是你媽媽,你是你,你們不一樣,林端是個好孩子。”

“對不起。”林端抓緊文件夾,面色慘白,顫抖着說:“對不起。”

他一把推開段景升,轉身跑了。

段景升終于支撐不住,倒退着跌坐回皮椅中,臉上的兇惡悉數化為頹喪,玻璃門外員工不知死活地湊上來打量,段景升憤怒地咆哮:“滾,都他媽給老子滾!”

員工作鳥獸散。

林端,你走遠一點,別讓我再看見你。

段景升緊緊閉上眼睛,因為過渡的激動,胸膛劇烈起伏。

PTSD像神出鬼沒的惡魔,将他變得暴力和情緒化,齊青死去那一幕伴随林端赤子般的笑臉,在腦海裏,糾纏着沉淪。

段景升一廂情願地想,逼走林端,只要看不見他,他遲早能撫平齊青留下的傷疤,讓時間帶走一切。

對林端憎恨、厭惡也好,奇怪的不舍也罷,所有複雜糾葛都将成為過去。

段景升癱坐在皮椅中,仰頭望天,後腦勺搭着椅背,擡起手臂,疲憊地蒙住了臉。

朱绫到來時,恰好在最混亂的時候。

她走出電梯,打算去看看兒子是否适應工作,迎面跑來一個年輕人,不小心撞上了他,年輕人的長相,是那種能讓人過目不忘的好看,他紅着眼圈向她道歉:“對不起。”然後撒丫子跑遠。

朱绫皺了皺眉:“麗春?”

她略一沉吟,疾步走向段景升的辦公室,地上張麗春那一堆資料被撕成七零八落的碎片,段景升頹廢地坐在落地窗前,不知在想些什麽。

朱绫小心翼翼撿起張麗春的生平簡介,喟然感嘆:“這一晃眼,你麗春阿姨也走了十年了。”

段景升皺眉:“我認識她?”嗓音裏帶着濃濃的沙啞。

“她是媽媽的好朋友,小時候經常帶你出去玩,忘了?”朱绫恍然發覺:“哦對,你忘了,麗春死後兩年,你出任務,撞壞了腦袋。”

“哎。”朱绫納悶:“你把麗春的資料翻出來做什麽,我還以為你記起她了。”

“她有個小兒子,叫林端,聽說在市局當法醫,你見過吧。”朱绫懷念道:“當初麗春死後,林爸爸拒絕我們幫助,這些年我和你爸爸偷偷接濟他們家,可算把這孩子拉扯大了。”

“他上高中後,林爸爸發現我們暗中接濟林端,帶林端搬家和我們斷了聯系。”朱绫搖頭嘆氣:“老林這人,拉不下臉,倔脾氣,幸好他兒子争氣。”

“林林打小就想當警察,”朱绫溫柔地笑說,“他們家那情況那麽艱難,他還能靠自己進入市局,了不起。”

“哦對了,剛才過去的年輕人,看那模樣像是林林,你們重逢了?”朱绫站起身問,段景升眼底的陰沉和絕望吓了她一跳:“景升?”

“張麗春……”段景升聽見自己咬牙切齒,一個字一個字往外蹦似的問:“不是判刑了嗎?”

“哎,這事兒說來話長啊。她是我在慈喻的線人,後來結案上法庭,我們想說清楚麗春的身份,但麗春擔心一旦身份暴露,就會被潛逃的犯罪分子抓住把柄,威脅到林林和林爸的生命安全。”

“所以她請求以犯罪分子的身份判刑,寧肯失去清白,也不願意家人置身危險。直到最後,慈喻都不知道他們內部的背叛者究竟是誰。”

朱绫紅了眼睛,蒼老的嗓音浸染上回憶的沙啞:“麗春啊,比我們大家都勇敢。”

“……這十年來,林端……一點兒也不知道?”段景升連動一下手指的力氣都沒有,他緊緊閉上眼睛,頭疼欲裂。

“安全起見,線人身份高度保密,除了我和你爸,誰也不知道。”朱绫感嘆:“這事兒算起來,是咱們虧欠林林,景升,你要是遇見他了,得對他好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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