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沉默的守護
“你就是傻!”
任平成恨鐵不成鋼,指着他念叨:“你信任那姓朱的,把所有研究成果交給他,得,到最後,姓朱的SCI發了幾大篇,職稱工資待遇全上去了,你呢?”
“林端,你得到了什麽?!”任平成情緒激動,面紅耳赤,狠狠拍桌,引來周圍客人側目打量。
林端笑而不語,抓起啤酒瓶子,仰頭灌酒,視線不經意地斜斜一瞄,原先停在拐角處的大衆捷達,變成了一輛黑色奧迪。
“我從本科開始就上朱教授的課,中間連跳兩級,要不是他,我這個研究生都可能沒戲。”
林端手撐側頰,從包裏取出黑框眼鏡戴上,遮住了面頰下一片叫人垂涎欲滴的酡紅,他輕揉太陽穴,低低地說:“師父,不管怎麽說,我都只能相信他。”
任平成擺手,搖頭嘆氣。
林端拍拍他的肩膀,笑嘻嘻地安慰:“師父,別擔心,我是法醫,做我應該做的就行了。”
林端将任平成送回家,任夫人認識他,熱情地同他打招呼:“小林,來家裏坐坐,今晚別走了,就睡這兒吧!”
“不了師母,我回去有點事,改天再來探望您和師父。”林端扶了扶眼鏡框,看一眼手機,将屏幕展示給任夫人:“再晚得沒公交了,我先走啦!”
“欸,回見吶小林!”任夫人和任平成目送他離開。
林端走遠了,夫妻兩還立在窗前看他,林端遠遠地舉起手臂,沖他兩揮了揮。
夏初畢業離校後,林端為了工作方便,在市局附近租了房子,房子位于上個世紀修建的小區中,樓房內外大面積掉漆褪色,露出牆面下的紅磚,牆角攀附着滑膩的青苔。
不過這界兒畢竟地段好,一環內,所以租金不低。但是林端住的那間,租金卻低的令人發指。
原因無他,他租住的房,兩室一廳一廚一衛,曾發生過兇案,一家四口慘遭滅門。
這起案子轟動全省,犯罪者的動機十分荒唐,只因為那家人的小兒子跑動中不小心踩了他一腳。
兇案發生後一年,物業又将這套房子清理出來,放到房地産中介租售,不過那樁滅門慘案實在太有名,所以沒誰來租,最後林端以月租三百包水電拿下。
任平成說他二愣子,念書念傻了,不僅和屍體相親相愛,還要跟鬼魂親密接觸,林端笑說這叫撿漏。
畢業後,朋友計劃去林端住的地方坐坐,一聽他租這間房,連連擺手,算了算了不去不去。
小區對面是一座書城,新華文軒。林端喝了酒,雖然他酒量大,不過腦子裏始終有些犯迷糊,他在書城前駐足,想了半天要不要進去坐坐。
林端擡起胳膊,嗅嗅身上的酒氣,低聲嘟囔:“乙醇。”他悻悻然轉身,等紅綠燈,然後過馬路回小區。
照明不太好,四周光線昏暗,林端只能借助稀薄月光和寥寥路燈,摸索着走向三單元入口。
林端打了個輕微的酒嗝,邁步上樓,樓梯裏聲控燈壞了,他扶着掉灰的牆壁醉意闌珊,身後傳來不太明顯的腳步聲。
那腳步聲極其細微,猶如一腳踩在棉花上,悄無聲息,不仔細豎耳聆聽,很容易忽略。林端猛地回頭,樓梯口站了個人。
那人身材高大,周身籠罩在一片混沌黑暗中,雙目卻如同鷹隼般犀利,在漫無邊際的夜裏,似乎射出兩道尖刺般的精光。
段景升看着林端,像看仇人,又像深情地注視愛人。
“哎……”林端揉了揉眼睛,再定睛細看,人已經不見了,他轉身上樓,摸出鑰匙開門。門開到一半,手機響了。
林端按下接通和免提,是朱绶文。
教授雖然才四十多歲,聲音卻略顯老态,剎一聽有幾分濃重衰朽的味道,此刻裝出精神矍铄,刻意将音量拔高了,氣沉丹田道:“林端?”
“是我,教授,有事嗎?”林端用冷水沖了把臉,拍拍額頭保持清醒。
“你下午跟我說的事兒,我幫你問了醫學院,你都知道了吧。”
“我知道,要回學校,必須等那篇論文正式提交。”
“就是論文上要寫你的名字才行。”朱绶文提醒他,他頓了頓,遲疑道:“這個項目雖然我主導,但主要是一批專家教授通力合作,大家的功勞都不少,列你名字這事兒……我一個人也不好做主。”
林端靜默,過了一會兒,才輕聲說:“教授,這個項目我也參與了不少,前期資料收集、中期解剖實驗、後期報告,能做的我都給您做了。”
“但你畢竟非正式,在名單上你是編外人員,輔助工作的。”朱绶文話鋒一轉:“我明白你需要這個成果,才能回醫學院,事情也并非沒有轉圜的餘地。”
“您說。”林端坐回沙發,正襟危坐,仿佛對面就坐了決定他命運的朱教授。
“這樣吧,你明天晚上九點有時間嗎?”
晚上九點?林端納悶怎麽在非工作時間,不過轉念一想,教授白天都挺忙,于是釋然了,回答道:“有,我随時都行。”
“明晚九點到我辦公室。”朱绶文挂了電話。
林端抓亂頂毛,煩躁地扔下手機,進浴室洗澡。
第二天沒什麽事做,朱绶文和學生們最近都沒再找他幫忙寫論文,他無所事事地在家裏解剖豬肉,終于熬到晚上九點。
林端換了一套幹淨整潔的襯衫黑褲,戴上黑框眼鏡,趕地鐵去了寧北大學,路上撞見急匆匆出校門的袁教授。
袁教授主動同他打招呼:“林端!”
林端認出了他,袁教授帶他的臨床醫學課程,老教授學術能力強、醫術更高明,為人十分低調,和藹可親,林端的本科論文能上雜志發表,多虧了袁教授襄助。
“袁教授!”林端笑着迎上去:“好久不見。”
“聽說你畢業去了市公安局,現在咋樣?”袁教授擺手,示意身後的研究生助理稍等,年輕助理便站去一旁,耐心等候兩人交談。
“我不在市局了。”林端赧道:“違規擅自行動,讓人家趕出來了。”
袁教授皺眉:“違規?不像你的行事風格。”
自己這點破事兒,林端也沒想弄得人盡皆知,他無意多做解釋,笑着應承了幾句:“也沒什麽,都是小事。”
袁教授鼓勵他:“小夥子,加油,你肯定沒問題。”
林端颔首:“謝謝教授。您看上去急匆匆的,這是要去哪兒?”
“哦,哎,就那誰,霍司容你認識吧?”
林端不追星,不過霍司容畢竟曾是火透半邊天的神級演員,全國人民耳熟能詳,他也略知一二,詫異地問:“請您出診?”
要讓袁教授這般德高望重的老前輩臨床,對方非富即貴。
“是啊,也不知犯了什麽太歲,非要抽一孩子的血,我這再不去看着,霍司容指不定把人家血抽空。”袁教授連連嘆氣:“那孩子和你都是寧北大學的學生,叫人看不下去。”
“或許有什麽隐情吧。”林端安慰道:“有教授您在,不會出事的。”
“罷了,提起來都是氣。”袁教授看看手機時間,林端适時道:“我也得去找朱教授,不打擾您忙,袁老師,下回再來探望您。”
“好,去吧。”袁教授朝助理招手,一老一少上車走了。
晚上九點,林端準時到達朱绶文辦公室。
走廊亮着灰蒙蒙的燈光,林端輕敲實木門:“老師,您在嗎?”
“進。”
林端推門進去,朱绶文立在門邊,等林端進來後,親自捏着門柄,轉了兩圈,鎖門。
朱绶文身材肥碩,大腹便便,腦袋像東西長南北短的橄榄球,他伸出白花花的手,讓林端不自覺想起解剖過的豬蹄,朱绶文拍了拍桌案:“小林吶,關于這個項目,當初明确規定只能進哪些人,那名單裏,可沒你啊。”
林端沉默不語,他局促不安地站着,不太甘心輕易放棄,思考再三,争辯道:“但您能證明我做了很多工作,朱教授,這個項目進市局前我就在跟,不能因為我後來不是學生了,就将我從名單裏驅逐出去。”
朱绶文橫眉豎目,愠怒道:“你這是在斥責老師沒保你?!”
林端擡眼望向他,一句“難道不是嗎”差些脫口而出,他忍了又忍,打碎牙往肚子裏吞,拉低了姿态懇求:“不是。朱教授,我想回到法醫崗位上,現在公檢法系統容不下我,只有回學校。”
“那是你的問題!”
林端離開市局的前因後果,朱绶文早就打探清楚了,他連聲嘆氣,放緩語調:“你非要和組織上對着幹。人家不讓你查,你非得查,這下弄得範家一家三口妻離子散,林端,你心裏沒點兒愧疚?”
林端擡起眼簾,雙目如炬瞪視滿面漲紅的朱绶文。
“潘家只是死了一個沒什麽用的女兒,而範俊輝範常委一家呢,他們失去了二十年的天倫之樂!”
朱绶文重重拍桌:“林端,難道你還覺得自己沒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