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囚徒博弈
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我沒想到您這樣想。”林端退了半步,後背貼住冰涼的實木門,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朱老師,難道人命就不重要?”
“林端!你這說的什麽話!無法無天,你要質疑老師不成?!我帶了你四年,你就學會跟老師頂嘴!”
朱绶文惱羞成怒,掌擊桌面,重重拍打,唾沫星子四處亂飛,有一兩滴濺到林端面頰上,朱绶文伸出肥膩的手,大拇指指腹揩去了。
林端怔忪。
“把眼鏡摘了。”朱绶文拉下臉命令道,林端摘了黑框眼鏡,長睫在眼圈下投射出一道弧形陰影。
林端這兩顆眼珠讓朱绶文想起更遙遠以前,幼時随手揣帶的玻璃彈珠,晶瑩剔透,在陽光下熠熠生輝。
朱绶文大手輕拍他的臉:“有女朋友沒?我記得你上大學期間,一直單身。”
林端恍然意識到哪裏不太對勁,他倉皇扭頭,避開朱绶文若有似無的撫摸,躲到另一個角落,讪讪地幹笑:“确實沒有。”
“哦,該處個對象了。”朱绶文不露聲色道,他收回摩挲林端細長脖頸的手,眼珠子一轉,建議道:“這樣吧,過兩天我帶你去交點朋友。”
“作為老師,應該關心學生的生活。你專心學業這一點很好,但人活着,總得有點樂趣。你瞧瞧你,解剖過的屍體比人家正式法醫還多,你說說,把研究屍體的時間勻出來些,你這得多多少人生樂趣。”
朱绶文佯裝出慈祥的笑容,整張肥碩的臉擠成了一團。
林端懷着僥幸心理,硬着頭皮将話題扯回正軌:“教授,關于胃內容物那個項目,能将我列入正式名單嗎?”
朱绶文笑臉一僵,臉色迅速黑下去,換臉比翻書還要快,他指着會客沙發道:“坐下,你這孩子咋聽不懂話?老師什麽意思你明白嗎?!”
林端深深吸了口氣:“不明白。”他沒坐,站着還和朱绶文一般高,坐下就得仰望他了。
“哎。”朱绶文嘆氣,拽住林端的手腕,不由分說使了很大力氣将他按進座位,那只手沒離開他,食指指腹在光滑的皮膚上彈琴般撩撥。
林端打了個哆嗦,抽出手腕,仰頭望向朱绶文:“教授,我的确做了很多事,這一點您可以作證,醫學院希望我找您開出證明并在正式人員中添加我的名字。”
“過兩天再說。”朱绶文冷淡道:“後天晚上十點,在我家門口等着。”
“教授!”林端霍然起身,寒眉冷目一字一句道:“合适嗎?我是您的學生,您帶了我四年,難道一點師生情誼都不講?”
“我都是為你好。林端,你自己想想,你在寧北無親無故,這四年我能幫你的都幫了,要不是我,誰帶你這個罪犯的兒子?!當初導師看到你的個人簡歷,全拒了對吧,林端,你親自來求我,我收了你。否則你能在寧北這麽好的大學順利碩士畢業?”
“寧北大學教師示範手冊,扉頁就寫了,有教無類。朱教授,我一直以為你和他們不一樣。”林端滿腔怒火,憤怒、不甘、失望和恥辱将一顆心放在炭火上炙烤,被生活的調料澆得白味陳雜。
“變态就是變态,罪犯的兒子就是罪犯的兒子!你媽那麽大一戀|童|癖擺在那兒,省高院判下的罪名,林端,你憑什麽認為你和普通學生一樣?!”朱绶文指着他的鼻子怒吼。
“你就該去慈喻當個孤兒,體會下人家受了多少苦!林端,你活着,就是給你媽贖罪。”朱绶文擡起胳膊将他再次按回座位。
——“林端,要我再說一次嗎,你不配。”
——“你媽媽,犯了重罪,在獄中自殺。”
——“變态,滾!”
就像一個無法祛除的恥辱烙印,罪犯之子将他永遠釘在十字架上,他迎受世人诽謗、蔑視與仇恨,心底卻始終有個聲音告訴他,媽媽不是那樣的人。
可再反駁又如何?
簡歷放出去,人家掃一眼,第一句不是“天才啊林端。”而是“哦,你媽媽在慈喻啊,啧啧,你外公原來是慈喻的院長,犯罪頭子。”
他們說,這種家庭出來的人,怎麽可能幹幹淨淨?
林端從來不辯解,因為自幼時起,一旦辯解,就會被群起而攻,甚至挨一頓打。吃一塹長一智,久而久之,他不掙紮了。
朱绶文摸了摸他臉上滑落的淚珠,低聲文绉绉地感嘆:“當真我見猶憐。林端,你不該當法醫。”
“那我該做什麽?”林端冷笑着反問。
“坐臺。”
林端緊緊閉上嘴,雙目如炬怒視他。
朱绶文嘗了嘗指尖的眼淚花:“鹹的。”他笑呵呵一拍手:“開玩笑的嘛。你想進名單也不是不行,我說了,後天在嘉佳花園,我家門口等着。”
“林端,弄清楚自己的身份。”朱绶文回到辦公桌後,不再看他:“走吧,我下班了。”
林端失魂落魄走出辦公室,擦掉眼淚,拔腿跑遠。
丢掉熱愛的工作也好,被迫見識肮髒的一幕也罷,其實并沒有萬念俱灰,只是倉皇無措地在街上游蕩,就會驀然有種——世界這麽大,卻沒有我容身之地——的錯覺。
繁華的商業街,人來人往,林端找了一處花壇坐下,眼睛沒什麽聚焦,他戴着眼鏡,視線輕飄飄掃過盡情歡樂的年輕男女。
段景升立在不遠處,在廣告牌後的陰影中,像一座亘古無聲的雕像,靜默地凝視背影寂寥的青年。
林端站起身,回家睡覺。
睡不着,他掀開被子,開了燈在書桌前坐下,翻了一會兒《法醫昆蟲學》,看不下去,鬥大的字,他好像一個都不認識,大腦空白一片。
回憶像蒼老的浮雲,自最遙遠的記憶灰燼深處紛至沓來。
他記得有一天晚上,張麗春下班回家,和丈夫說了句什麽,兩人不約而同皺緊眉頭,林爸很憤怒,他取下挂在衣帽架上的警帽,厲聲道:“你對得起孩子?!”
“那是我爸!”張麗春和他大吵一架。
林端躲在房間裏,沉默地數着天花板上的條紋。
一只蟑螂自腳趾間爬過,林端跳起身,追着蟑螂試圖踩死它,那小強靈活的一扭身子,鑽進床底。
年幼的林端不小心撞開房門,父母都紅着眼睛,視線幾乎同時轉向他。林端瑟縮着肩膀,退了半步,退回自己房間,然後哭着關上門。
深夜,張麗春敲門,柔聲喊他:“林林,讓媽媽跟你說幾句話,好不好?”
那天之後,張麗春去了哪兒,林端不知道。
他媽媽消失了,下一次他看見她,卻是在電視裏,張麗春憔悴地坐在被告席上,仰頭深深吸了口氣。
整個世界褪色,自他眼底消失,如逆時潑下的水墨,收進虛無缥缈的無盡黑暗,他聽見馬車車轱辘與地面摩擦,發出尖銳刺耳的音響,然後他聽見爸爸說:“你媽媽死了,她犯了罪,自殺。”
“媽媽為什麽自殺?不是只判了十三年嗎,刑滿釋放就可以回來,為什麽自殺?!”林端聽見年少的自己嚎哭質問。
林父搖頭嘆氣,幹癟的嘴唇顫抖:“林端啊,這是你媽媽的選擇……”
選擇?
選擇死去?變成一具冰冷的屍體,再也無法從她嘴裏翹出真相?
“我要見她,我要見她!”
“她死啦!”
林端抱住腦袋,腦仁深處的銳痛刺穿四肢百骸,讓他無力支撐,他滿頭大汗趴在桌上劇烈喘氣。
眼前的景象逐漸混亂,一間漆黑的屋子,面容模糊的男人語帶譏諷:“你真名叫齊青,是警察卧底。”
齊青?段景升的齊青?
“不是我。”林端猝然驚醒,騰一下站起身,跌跌撞撞走了幾步,撲通摔倒在地。
林端扒住了床沿,哽咽着呢喃:“我不是……”
汗水從周身每一個毛孔中冒出來,讓他變成了淋濕的落湯雞,林端咬緊後槽牙,嗚咽着極小聲地喊:“景哥……”
像受到某種不知名的鼓舞,那年盛夏,站在香樟樹下朝他揮手的段景升,成為永恒不可磨滅的印象,鼓勵引導他,一步步走向光明的地方。
林端抹掉汗水,擦了擦潤濕的眼睫,手哆嗦着扒拉書桌邊沿的手機,一不小心碰落,金屬方塊跌地發出一聲脆響。
林端恍然驚醒,咬着牙翻出聯系人,他有個高中同學,是他同桌,叫杜欽,這麽些年一直保持聯系。
同桌成績優秀,高考後去了傳媒大學,現在在寧北本地的新媒體網站做記者。
杜欽是個胖子,胖子聲音都好聽,杜欽也不例外,聽上去就是典型的男神音,他那邊有些喧鬧,大約在聚會,杜欽喊了聲:“林端?”
林端沒說話,杜欽說:“你等等。”
很快,電話裏其他雜音消失了,沖水聲過後,杜欽喘了口氣,高興地喊:“咋想起給我打電話了?林端,上回範俊輝的案子我跟蹤報道呢,你可太厲害了!我那篇新聞稿下,全都是誇你的,良心法醫啊。”
“杜欽,我需要你幫個忙。”林端抹了把臉,站起身,走到窗臺前,他拉開窗簾,城市五彩斑斓的夜色躍入眼底。
林端垂下眼簾,眼睛紅通通的,像是哭過。
四目相對,段景升立在樓下,一顆行道樹下,昏黃的路燈旁,男人轉身走入看不見的陰影。
“林端?”杜欽有點急:“你怎麽了?沒事吧?”
“沒事,”林端搖晃腦袋,“明天見了面說,上海路32號太平洋咖啡館。”
“好。”
林端挂斷電話,轉身沖下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