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二·1
入夜了,月光歷經層層枝葉過濾,朦胧如霧,似是無處不在,又似從未存在。夏夜濃重的濕熱令人透不過氣,唐玦臨煩躁地扯大本就敞着的前襟,緊緊跟在領路的少年身後。
甘羅埋頭快步走在前頭,他帶來的兩條蛇則一前一後在兩個人腳邊盤行。起初唐玦臨還擔心被蛇身子絆到,不過他很快就發現這兩條蛇極其懂得分寸,俨然一副幫着甘羅押運唐玦臨的姿态。
這倒不是甘羅的命令,此時的少年正忙于懊惱。他兩手抓住銀冠扣緊到腦袋上,不斷對自己喃喃自語。
“笨死了,傻死了,幹嘛要帶這個人回家,幹嘛要去親這個人。”
“這個不知道哪裏來的怪人才不好看呢,再說,明明是個男人,誰要輕薄他啊。”
“阿爸說了,唐門的人壞得很,果然壞得很,淨會挑便宜。”
“我不信你是迷路才走到這裏的。漢人狡詐,十句話裏,只有死前那句話是真的。”甘羅越想越生氣,忍不住扭頭用漢話沖唐玦臨大聲吼了出來。唐玦臨感到好笑,說不信自己的是他,說要暫時收留自己的也是他。
甘羅這個人,一點不天真,卻單純得可以,想到日後總歸要欺騙他些什麽,唐玦臨不由感到一點抱歉。
“你不信我是迷路,這随你便。那你解釋下你為什麽要親我呢?真不是要輕薄我?”
這下甘羅終于不再只顧埋頭自己走路了,他猛一收步子,氣惱地轉過身,頭上的牛角銀冠給這麽一震又往旁邊一歪,正好罩在他眼睛上。
“噗,這頂帽子不是你的吧,比你的頭大那麽多,別戴了啊。”唐玦臨随手幫甘羅摘下銀冠,笑吟吟地看他。
“還給我!不是我的,那也不是你的。”甘羅劈手奪過銀冠,但也沒再戴上了,只拿在手裏。盤在冠中的長發順勢垂落在肩頭,不知是不是入夜後光線昏暗的緣故,他的頭發末端似乎隐隐泛着紫光。
一時好奇,唐玦臨拉起甘羅往前面一處被月光照得透亮的地方走去。
四周生長着繁茂的樹木,伸展的枝桠橫亘交錯。然而奇特的是,樹木卻剛剛好圍成一個圈,空出了中間地段,頭頂交錯的枝桠織成一片薄透的天棚,空隙間投射下來的皎潔月光為樹葉鍍上一層水潤的綠色鑲邊,林木間鳴蟲的鳴聲此起彼伏,隐隐游動的光點是螢火蟲,樹林簡潔的美感不同于繁華都城鱗次栉比的擁堵,時間在祥和美麗的氣氛裏靜止。
甘羅茫然地抱着自己的銀冠,月光從他的發根流淌到發梢,唐玦臨嘴角噙一抹玩味的笑,以一副登徒子的姿态挑起甘羅的長發,發尾在月光下晶瑩閃亮,果然是深紫色的。
“你……你這什麽怪樣子。”
“我只是想,要不是我是在大白天跟你碰面的。就現在這個光景,我真要懷疑我是不是幾輩子修來的福分,邂逅了一條極品的美人蛇。”
“我本來就是妖怪,是一點也不美很可怕的妖怪。”唐玦臨存心與甘羅打趣,豈料他極認真地點了頭,用一種“你才知道啊”的語氣回敬了他。
甘羅雖漢話說得溜,給人一種經常與漢人打交道的感覺。實際上,他自出生以來,與漢人最大的接觸,大概就是每月集會挑着自家種的草藥去外面集市換錢。他的容貌有一種近乎妖冶的美,若他能開朗些,或許能沖淡那份不自然。
但他偏偏不這樣,板着臉冷着眼,越發讓那些平常百姓生出莫名的畏懼之心。
事實上,即使是在自家苗寨,也常有人私下裏對他指指點點,稱他作妖怪的。
會被打發去照顧靈獸,讓他去寨子外面守門,也無非是因為,沒人敢親近他,全指望他貼合靈獸的古怪性子,指望他鎮得住這廣袤密林裏那些見不得光的邪物。
偏生他還做的很好,靈獸非常聽他的話,毒經自己摸索着練,居然修習得精湛,怕是不輸駐守五毒總壇的高級弟子。
這下更是坐實了他是妖怪的謠言。
“走吧,我住的地方在寨子邊上,應該不至于碰到其他人,不過還是別多耽擱比較好。”甘羅賭氣轉過身,長發如同流水從唐玦臨的指尖滑落,那點子反折的熒光一閃而隐。他身上繁複的銀飾互碰着,叮叮當當,比夜蟲的鳴叫,要動聽得多
紫羅蘭色的夜幕侵染了瑤天之上的寒星素魄,令唐玦臨有一種沉堕之感。
這次是要把自己都給賠上的架勢啊。他在心裏這樣想。
他攀住正欲離開的甘羅肩頭,邁前一步欺身靠近,趁勢把他整個人攬到了自己懷裏,另一手剛好按到甘羅挂在腰間的骨笛,唐玦臨微眯起眼,側首貼壓住他的頭。這個看似擁抱的溫柔姿勢,把甘羅一切可掙脫的可能與退路,都給封死。
甘羅被迫縮在唐玦臨的懷裏,對方身上那些金屬的環扣冰冷堅硬,直接硌在□□的肌膚上,留下淺淡印痕。
有種生硬的疼痛,來自那些裝飾物的尖銳末梢。
然而還是有一點點溫暖,像是刺破指尖的熱辣感。
他背對着他,看不到唐玦臨的表情,唐玦臨也沒有說話,耳邊只有呼吸聲,那些呼出口的熱氣,轉瞬被夜風吹涼。
雨後夜晚的樹林彌漫着泥土的腥氣,草木的清香,積水的腐味。
但似乎,都沒有身後唐玦臨的味道……來得清晰。
甘羅想起寨裏過年時,家家戶戶都會釀的米酒。剛掀起酒缸蓋子的時候,會先聞到一種放久了的米的味道。等拿起竹筒去舀上一筒,輕輕晃開酒裏的沉澱雜質,晃啊晃,酒液波浪般拍着竹筒內壁,清甜的芬芳就能這麽拍出來,搖搖擺擺,鑽到人的身體裏。
那是一種異常舒暢的快感,盡管甘羅是不能碰酒的,一點點酒就會讓他高燒過敏好幾天。
可他還是很喜歡幫寨子裏的阿伯裝酒,甚至于因此引發的高燒在他看來都不是值得排斥的東西。炙烤身體水分的高溫也好,筋骨酸軟無力的疼痛也好,溫柔折磨神經的同時,讓他有種接近解脫的憊懶感。
唐玦臨的味道,包括它給甘羅的感受,跟米酒的氣味很像。
他的臉色不斷變化,呼吸也停止了一秒,整個人如身處蒸籠,口幹舌燥的。蒼白臉頰上暈開的紅痕,像落在宣紙上的血滴,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滲入擴散。
心裏有什麽東西正在推倒重建,要是能聽到這過程的聲音,轟鳴不斷的爆破可以讓人失聰。若夕陽下的淺吻還可以說他是被晃花了眼,一時迷糊,單純遵循本能地去觸碰,在他眼裏美麗又值得珍惜的事物。
那麽此刻唐玦臨給的環抱,正在散布暧昧而天真的災禍。目的明确,後果明顯,除了行動的出發點,什麽都能讓甘羅看得清清楚楚。
甘羅暈乎乎的想,沒關系的,這樣多接觸一會兒沒什麽關系,這個人的存在怎麽可能會擾亂他的節奏。他穿得奇怪,來路也奇怪,說話更奇怪,只是個長得有點好看……但肯定滿肚子壞心的怪人。
他當然能夠對唐玦臨保持冷靜的,甘羅再一次對自己确認道。空着的左手卻不知不覺撫上了唐玦臨正環抱着他的右臂,結果一不小心碰上收緊在袖口的小刀,登時劃出一道口子。圓滾滾的血珠擠出傷口,懸在指腹搖搖欲墜。
唐玦臨無聲地笑笑,松開環抱,握起甘羅的手舉到自己唇邊,含吻住受傷的手指。溫熱的舌舔過不深不淺的傷口,鹹澀的血味蔓延在口腔,讓唐玦臨有種嗜血的快樂。舌尖挑撥破皮下粉嫩的新肉,傳遞着令人神經麻痹的刺痛快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