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二·2

甘羅目瞪口呆地看着唐玦臨,他想提醒唐玦臨,自己的血是髒東西,不能碰。

可他突然不好意思說出來了。

自己是如此腐爛破敗,卻被一個看起來這麽美好的人溫柔對待。

他想自從爹爹死了,寨裏的人都視他為妖物,雖不至于與他全無接觸,但他真的不記得,上次跟別人這麽靠近是什麽時候。

更不記得什麽時候,收到過別人既非嫌惡也非厭棄的眼神。

肌膚相觸的感覺美好到令人顫栗,唐玦臨整個人将甘羅的視線奪取了個幹淨。

心裏崩壞的聲音,像一場喜歡的前奏。

從寨子外面的密林到甘羅家的這段路,走了很久,兩個人到了地方已是後半夜,月亮都落到了林子後面。

甘羅的家是座很小的吊腳樓,正屋一邊的廂房伸出懸空,下面支撐的木柱上挂了很多東西,黑壓壓一片,風一吹發出“沙沙”的草葉聲。唐玦臨有些好奇,經過時不禁伸手去撚了一片,捏在指間搓動,像砂紙一樣粗糙的草葉意外的肥厚多汁,表葉輕易被撕破,流了他一手草汁。

甘羅站在二層走廊上,敲了敲廊柱,提醒唐玦臨快點跟他上來:“你動我種的藥草做什麽?”

“一層不通風,把藥草挂在這柱子上,不怕漚爛了麽?”唐玦臨随手揩去手上汁液,一個鈎爪就竄上了二層走廊,落到甘羅面前。

“哪裏是挂上去的,沒見過會爬柱的草藤麽?沒見過的話就找個水坑照照你自己,見人就纏的本事一等一的。”甘羅一撇嘴,扭身就跑,鑽入了廊道盡頭挂的那卷土織布後面。他跑的很快,像柄銀釵子劃開了布簾子,水一樣抖開,又很快回複原樣,留下邊角末端的微微顫動。

唐玦臨鼻子很靈,土織布被掀開的時間雖只一瞬,而那一瞬裏忽然噴薄而出的氣味,他縱使站着遠也聞着了。

舉起被草葉沾染過的手重又聞了遍,确信甘羅進的那間房間裏,全是這種味道——像是浸透了血的泥土的腥澀氣味。

這味道他很熟,前些年他還在唐門的時候,有幸見了次自家大小姐。那會兒大小姐還是膚白勝雪的傲慢美人兒,當時她潛入了五毒,因而一副苗人女子打扮,也是銀冠銀飾綴了滿身。眼下想起她的形容,不得不說還是甘羅要更好看些。

當然,那不是重點,唐玦臨記得的是她塗了丹蔻的纖長十指上,盡是這種藥草的味道。

“你知道嗎?五毒教的毒,比我們唐門的毒,高明在哪?”大小姐當時的神情很是得意,卻不是顯擺的樣子。所以唐玦臨沒接她的話,反正她也不打算提。

後來唐玦臨自己跑出了唐門,這位大小姐,便不曾再見。

那據說比唐門高明多的毒,被他記挂到如今,還以為要花多大功夫去尋,沒曾想随便投宿了一戶人家,就見到這種植株,像株爬山虎一樣爬了半座吊腳樓。

而若他想了解更多,只消往前走去,掀起那方布簾,好好問問裏面那個人就是了。

唯一的困擾就是該怎麽問,唐玦臨手點着額頭,獨自沉思着。

兩條毒蛇順着柱子爬了上來,理都沒理唐玦臨,自己先後繞過廊柱,貼着涼滑的地板,溜進了布簾子後面。蛇尾左甩了一記,正把掀起的布簾給拍了回去。

似血和土的澀味裏,添上了血肉腐敗的腥甜,真難為甘羅能活在這種屋子裏。

唐玦臨把鈎爪收回腰間,想到那人把他比作了這據說至毒的藥草,因他像它一樣,會纏人,會誘人,會惑人。

他慢慢走上前,掀起顏色被污穢遮蓋、看不出原樣的土織布門簾,臉上浮起慣常的微笑。

既然你這麽擡舉我,不如我就騙次人,看看我這個人,是不是有你說的那麽毒。

室內彌漫着藥草的濃香,和不知名的腐味,甘羅手裏拿着火石打亮了桌上的燈盞。唐玦臨進來的那瞬帶進一陣風,火焰猛地搖了一下,甘羅連忙俯下身護住火苗,橙色的火光映亮他的面孔,照得光裸的鎖骨上泛出誘人的光澤,讓人想去摸一摸,想要順着那白皙得不似一般苗民的頸子摸下去,讓指尖緩慢而細致地在那截鎖骨上彈跳。

唐玦臨看得呆了一呆,都沒注意到早先進屋的兩條蛇盤在房門旁,豎着身子探了上來,蛇信嘶嘶,正點在他胸口,像在确認什麽。

“你這兩條蛇可真夠熱情的。”唐玦臨不慌不忙,鎮定地側過身子,跨過盤踞在地板上的蛇身,走向了甘羅。

“它們是寨子裏供奉的靈蛇,我只是負責照看的。若有歹人想對寨子不利,它們會察覺到的。”甘羅拿着燈盞走到房間角落,點亮了另一盞油燈,柔和的光線頓時充溢着整個屋子。

“那你必然熟悉它們的性情,你說,它們現在對我這般,是戒備我還是信任我。”唐玦臨舉目環望了一圈,沒發現除了床榻以外可坐的地方,因而盡管有些不客氣,但那兩條蛇亦步亦趨逼得太緊,他只好在甘羅的床上坐下了。

甘羅轉過身看了眼,唇暗自抿了一下,說了一句聽不懂的苗語,那兩條正打算繞住唐玦臨的蛇像是對視一樣互碰了蛇信,沿床柱爬回屋子的角落。身軀碾過竹編的床鋪,吱呀作響。

唐玦臨松了一口氣,稍稍放松了點原本正襟危坐的姿勢,目光追着退走的蛇而去,發現這間堂屋內處猶開了道小門,兩條蛇此時正盤踞在緊閉的房門前,呈護衛之勢。

他仔細嗅聞了一會兒,确定房裏濃的揮不去的古怪味道,是發源于那道門之後。他卸下挂在腰帶上的千機匣,放在地上,朝甘羅走去:“謝謝你。”

“謝我什麽。”甘羅的目光游移,看到唐玦臨走過來,慌亂地轉過身捧起放在房間角落的水罐,給唐玦臨倒了一碗水。

他的手在發抖,水面倒映的亮光也一同發抖。

唐玦臨不點破,接過那碗水喝了起來,因為走了這一路,确實非常幹渴。

水意外地清甜可口,潤過幹燥出火的喉口,像一道清涼的泉水,直入肺腑,将身體裏淤積的瘴氣都一并驅散了似的。他把喝幹的碗放回桌上,答了之前那個問題:“謝你給我這麽好喝的水。”

“水……泡了藥草,算是藥茶。”甘羅抱着水罐,沒有看唐玦臨,過了好一會兒忽然狠道:“你要是哪裏不對,我立刻就能殺了你。”

“所以不用謝我,不過暫且留你這條命。”

唐玦臨悶笑道:“這兩條蛇倒聽你的話,看起來不像單純侍奉的關系。”

“大概它們喜歡我吧。”甘羅的眼神有幾分怪異,語調裏沒有半點感情。被點名的兩條蛇半擡起頭,看上去不知怎地有些嚴肅。

唐玦臨斂了笑,那藏在他瞳仁深處無一刻削減過的殺意陡然凝聚起來,像寒光一閃的刀刃。可他很快就按捺下去了,因他不能動手。

那只是兩條畜生的警戒罷了,他怎會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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