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三·2
“等到雨季快結束了,你還不回去嗎?”甘羅仰起臉,說了句不相幹的話,眼瞪得圓圓的,講完話後像是怕自己嗚咽出聲,死死咬緊下唇,血色全擠去了一邊,像翻曬過好幾日的藥草,鮮綠褪盡,了無生色。
“回去,會回去的。”唐玦臨為自己的多言感到愧意。其實甘羅不是那種大剌剌的少年,他什麽都清楚。自己何苦做這個所謂的明白人,戳穿他想無視的現狀。他為甘羅理順了鬓角散亂的發,糾結在手指間的深紫發絲,襯着他蒼白的臉色愈發蒼白。
“在我看來,你還是個小鬼,所以想哭就哭吧。”
唐玦臨終是伸出手,把甘羅攬在懷裏。
“就把我當做你哥哥好了。”
“爹也沒比你大多少……”
“那叫小叔叔也行。”
甘羅的眼睜得太久,眼角幹澀到可怕,他連忙閉緊,轉臉埋在唐玦臨胸膛,卻異常平靜與鎮定,沒有像唐玦臨說的那樣哭泣。
他攥緊唐玦臨的衣襟,喃喃喊了一句:“阿臨……”
“嗯,随你怎麽稱呼我。”唐玦臨擡手摸着甘羅的後腦,将自己掌心的溫熱,一點點傳了給他。
那個晚上,唐玦臨做了一個夢。
他夢見自己走在一片即将腐爛的竹林裏。
在他前方的每一株箣竹仍是挺拔的姿态,細密竹葉,被風搖蕩出一片沁綠的弧,落葉與苔藓鋪出一卷絲絨地毯,從他腳下開始,無限向前延伸。
他似乎受了傷,有血堵在喉口,咽不下,便只得吐出。還有很多血,改了流向,源源不斷湧進右臂,執拗地停留在那裏,無法寰轉。大量的血快要把骨頭都給浸透泡酥,于是他狠下心,拿出匕首,沿着擠脹至皮膚表面的青紅血線,刺入,劃開,血立時噴湧,濺了他一臉。
他看到鮮紅粘稠的血,像不屬于自己的贅餘,終得到了解放,争先恐後地跑出他的身體。積聚在碧色的苔藓上,凝成一團,不複液體的姿态,緩緩往地表沉陷,色澤秾豔而明麗,氣味卻像死了很久的腐屍味道。
苔藓被腐蝕,落葉被溶解,很快就露出了枯黃的地表,血團像活物立了起來,轉了個圈,尋得一處縫隙,便變了形狀,如絲帶般滑進那處縫隙。随着它越進越深,泥土的顏色也愈趨殷紅。唐玦臨看得眼花,他閉上眼,扶住身邊一株竹,無力地癱倒在地,殘血抹上了原本蒼翠的竹身,而它只在表面停留了一瞬。
潛伏在竹節深處的竹花嗅聞出死亡的呼喚,它興奮地鑽破竹節,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生長,結出不似花苞的花苞,綻放出不似花朵的花朵,它身上染血,血像它的紋路。
這株竹死了,很快地,從唐玦臨依靠着的這株開始,憑借相碰的枝葉,把赴死的訊號傳遞。無數染血的竹花,吸飽了母株的營養,搖晃在唐玦臨眼前。漸漸地,這片竹林後的光消失了,沒有一株竹子還活着,它們以站立的姿态,腐敗在唐玦臨眼前。身下的土是上好的墳床,它張開口,等着跌落的屍體填滿它的欲壑。
唐玦臨睜開眼,向那張正吞噬一切的“口”投入自己的匕首,匕首上還有他的血,而那正好殺了擴大的地縫。
陷落停止了,夢境結束了,唐玦臨還躺在甘羅那間小竹屋裏,濕潤的雨拉下了灰色的幕,讓人無法分辨此刻的具體時辰,只能說大概是一覺睡到了天亮。
屋內彌漫着淡青色的煙,然而草葉被燒灼的特有味道仍無法掩蓋濃厚的血腥味。他環視了一圈屋子,沒發現甘羅的身影,連那兩條麻煩的畜生也不在。
無形的煙不知何時有了實體的觸感,環繞的煙霧如同繩索勒縛住唐玦臨的脖頸,呼吸開始變得艱難,單調的嘶鳴聲渲染了他的聽覺,一片漆白侵入視野。
他有個想法,那就是接着睡下去,當做自己沒醒來,并不知道這座房間曾有過這樣的煙霧,也不知道在這個時刻,甘羅不在自己身邊。
這個想法很可怕,因為它不是經過思考得出的,而是越過思維模式,徑直浮現在他心中的。
苗疆是個神秘的地方,越美豔的生物越是有毒。
惑人心神,迷人心智,舉手投足間便能夠完成。
唐玦臨拿起擱置在牆角的一把刀,那是甘羅用來割藥草的刀,很鈍,因為他不懂怎麽把刀磨得鋒利,不過砍草是夠的。這把刀鏽跡斑斑,殘留着幹燥的草汁。他掂量了一下,認為若是自己的話,即使是鈍刀,也能砍出血的。
他逼向角落那扇小門,步履從未有過的沉重,因為要抵抗煙霧對他的侵蝕。這門比他還矮些,門上則挂了把青色的鎖。
冰涼的手指摸上冰涼的鎖,有青色的粉末簌簌掉落,原來鎖的色澤也是鏽跡。這樣脆弱腐朽的鎖,唐玦臨一手就扯斷了,他将壞鎖擲到一旁,而小門自己往裏倒去,将屋內景象呈現在唐玦臨面前。
霎時,靈蛇大張着口咬向唐玦臨,強烈的腥風短暫地掩去了迷香的氣息,神思有了一瞬清明,而在這一瞬裏,唐玦臨重獲了往日的敏捷身手。他舉起手中的柴刀狠狠用刀背砸向蛇頭,這種痛不足為懼,卻有效地使它一口咬空,龐大的身軀也一并跌出小屋的黑暗。
甘羅正背對唐玦臨跪坐在小屋正中,他分明聽到了身後的巨響,仍是不回過身。
小屋沒有開窗,唯一的光線是他面前的爐火,青色的爐火炙烤着青色的瓦罐,瓦罐不知在炖煮着什麽,咕嘟咕嘟的冒泡聲聽來格外清晰。
靈蛇像被擊昏了腦袋,退讓到了一旁,沒有繼續攻擊,任由唐玦臨走近甘羅,一把攥住他的手腕,強行将人拉起。少年神色慌張,手裏捧着的死兔骨碌碌滾到了房間一角,暗色的饕餮吞噬了它。
“你做了什麽?”唐玦臨沒有笑,神情肅穆,他的手指緩緩落在了甘羅的唇角,替他拭去了殘留的血漬。
血還很新鮮,沒有凝固,濕淋淋的,從他的唇上,染到他的手指上。
唐玦臨的動作看起來輕柔,卻用了十成力氣,手指抹去血紅,又留下淤青,甘羅甚至聽到自己的下颔被唐玦臨捏出了嘎吱的聲響。
他張開口“啊”了一聲,又慌張地重閉了起來,不敢再說話。
昏暗的天光照不亮一室的晦暗,明滅的炭火映不明一室的陰霾。
“我本來就是妖怪,是一點也不美很可怕的妖怪。”甘羅說那句話時,是極度認真的表情。
“你果然是妖怪吧。”唐玦臨俯低頭,以舌撬開少年微啓的唇瓣,肆意侵入,将少年口中殘餘的血肉腥氣,全部卷走,轉而用自己的味道覆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