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三·1

早些年五毒總壇曾派人巡視并駐紮衆苗寨,以除天一屍人之患。彼時甘羅的父親還在,父親是見過世面的,便擔當起了與總壇弟子接洽的事宜。小甘羅亦步亦趨跟在父親後面,眼睛直勾勾盯着總壇弟子腰間所挂的蟲笛——形如飛鳳,璀璨欲燃,五色之紋盤旋其上,宛如流光。

那把蟲笛名為浴凰,據聞是由鳳凰栖身的梧桐枝雕刻而成,是歷代教主世代相襲之物。當時那個風姿綽約的總壇弟子,自然便是剛從中原迎回的前代教主的私生女曲雲。

她的形容不似甘羅平常所見的苗疆女子,曲雲雖身着苗疆服飾,然而蛾眉輕斂,如煙籠紗,秀麗清婉,與山野女子潑辣張揚的美毫無一致。母親去世的時候甘羅尚沒什麽明确記憶,然而當時,他模模糊糊間乍一看,不由覺得曲雲頗有幾分神似母親,咿咿呀呀地竟撲過去抱住了曲雲的腿。

曲雲愣神片刻,溫和地抱開了他,揮揮手叫甘羅的父親不必道歉。

她腰間所配的浴凰輕晃一下,光芒耀眼,和她酷肖母親的笑靥一同映在甘羅的眸子裏。以至于多年之後,即使曲雲已因功力相沖變回了少女形貌,甘羅能記起的曲雲,還是當日身配浴凰、翩若驚鴻的溫婉女子。

話不說遠,這樣規格的神兵利器,在五毒教是教主和五使才有可能執掌的,換做唐門怕是一樣。雖對唐玦臨了解平平,不過直覺告訴甘羅,唐玦臨絕無可能是唐門的長老,那這把武器會是從何得來?

“甘羅?”唐玦臨發覺了身旁的聲音,收起地淵沉星,偏頭看向甘羅。

少年眼中還殘餘着天真的驚嘆,片刻前的欣慰笑容尚未消去,唐玦臨也對他笑了笑,站起身走了過來,邊說邊揚了揚手中的地淵沉星:“你是在驚訝這個嗎?”

甘羅半倚靠在廊柱上,有點偷窺被逮個正着的窘迫,他側開臉嘟囔道:“這東西不是你的吧?”

“嗯,是啊,我偷出來的。”唐玦臨點點頭,直白地承認了。

“偷?”甘羅訝異地擡起頭,恍然悟道,“所以你的傷……”他慌忙擡手捂住了自己的嘴,把那些欲脫口而出的話給咽了回去。這時提這件事,唐玦臨必然不高興的。

結果唐玦臨并未與他計較,只是認可道:“沒錯,你猜得不差。”

“你……你怎能偷師門的東西。”

“便像你與你的靈蛇一般,雖名義上,這些東西都不屬于你,可卻無人比你更配擁有。”

“靈蛇?”甘羅疑惑地晃了晃腦袋,在心中重複了一遍這略顯突兀生硬的比方,不明白唐玦臨是何用意。

“好了,別人的事上那麽多心做什麽,不如先考慮下怎麽打發我?”唐玦臨笑着岔開話題,伸手撫平了甘羅頭頂睡亂的發旋,笑容淺淡溫和,姿态猶如兄長。

甘羅抿唇低下頭,重新笑了開來。片刻前的疑慮忽然像雨後殘留的水漬,蒸發在初晨的陽光裏。

沒有特別的交代,亦無多餘的解釋,唐玦臨不再提他為何而來,也不提他将往何處去,像是對甘羅的默許心知肚明一般,自然地住下。

似乎他們倆之間的事就像一個尋常的故事話本裏所寫的那樣:遠道而來的客人想探訪與世隔絕的小小苗寨,途徑這因雨季而難以穿行的密林,被熱心腸的原住民盛情挽留,不得不叨擾一陣。

有某些時刻,唐玦臨或是甘羅,都希冀如此。

甘羅抱着兩只蛇,默默看着唐玦臨在自己面前卸下武裝,那精致絕倫的千機匣連同看不出名堂的亮晶晶玩意,一齊被推向甘羅面前,說是讓甘羅來保管,因為沒有客人在主人家這般戒備無禮的道理。

地淵沉星的箭槽上銳光忽閃,如沉眠猛獸,于夢中驚覺。

靈蛇嘶嘶吐信,探頭近前,似是在衡量這物件的大小,夠不夠它一嘴吞下。甘羅慌忙就按住了它們,将地淵沉星與暗器統統收攏懷中,看向唐玦臨:“你就是不拿出來,我也要逼你交出的,它太危險了,你也是一樣,我不得不防備你。”

能說出的防備還會是防備嗎?唐玦臨在心裏嘲諷道。

“那你藏好吧,藏到我沒法拿到的地方。”他說這句話時,卻是極度認同的神情。

于是甘羅立刻站起身捧着唐玦臨的武器跑了出來,再回來時手上多了一疊衣裳,他扭捏着遞給唐玦臨,解釋說:“你要住蠻長一段時間吧?這是我阿爸的舊衣服,也不知你穿了合身不合身。”

唐玦臨接了那些衣服,翻開衣領查看了下。衣物的紫像是新染上的,濃厚鮮明,來不及等到主人穿舊褪色就被收了起來,發着久置衣箱特有的氣味。抖開一件,是常見的苗民式樣,衣料稀少,花紋繁複。

他設想了下自己穿上後的樣子,繼而聯想到,這些衣物真正的主人怕是早歸于黃土,莫名就有些排斥和抗拒。

甘羅蹲在一旁緊張觀察着唐玦臨的神色,發覺他面色不虞,立刻開口說:“我知道你們漢人不大習慣我們這的服飾,要不等下次趕集我們去買些……”

唐玦臨驚覺自己竟在甘羅面前表露出了內心的情緒,他迅速調整好表情笑着推拒道:“我不是挑衣食住行的人,而且我穿了應該會合身。只是想到這些算是你父親的遺物,怕你看我穿了會難受。”

“誰跟你說我阿爸死了!”甘羅突然情緒激動,猛站起身,失手打翻了放在一邊的水罐,“阿爸還在的!只是我看不到而已,要是阿爸不在了,我這個樣子要給誰看……”

青色的水流汩汩外流,漫過竹板,在二人身周流了一圈,如潑墨作畫,一筆一筆描摹過輪廓皮囊。

又好似思緒冰封,突如其來的流水沖走冰層,露出了在那之下,凹凸不平的思維表面。

水面漂浮着浸泡用的藥草,正飄到唐玦臨手邊,他撿了一片起來,碾碎在指尖。

他還記得它們的味道,濃郁的清甜。

甘羅确實沒說過自己的家庭狀況,全是唐玦臨猜出來的,因為事态如此明顯——孤身居住的、尚能算作孩子的少年,既不願輕信唐玦臨又怕唐玦臨真的走了,無人相伴的境地,加上他自己也說一個人過了很久。

唐玦臨原以為,甘羅是會像默認自己留在這裏一樣,默認他猜出他的過往,并在合理的範圍內提出的。

不曾想,甘羅會有這麽大的反應。他局促不安地站起,走到甘羅身邊,手伸出又放下,最後歉然道:“對不起,提起你傷心事了。”

甘羅倒退兩步,離唐玦臨遠了些,飛快地瞄了他一眼,随後同樣迅速地低下頭,兩手垂在身側,緊攥成拳。

他正是長身體的年紀,個子堪堪與唐玦臨的肩平齊。肩骨單薄,微微發顫,要是唐玦臨使上勁,大概是能捏碎的。

唐玦臨想,如同相貌醜陋之人害怕別人提及容顏,甘羅這樣敏感又倔強的孩子,怕是也不願被旁人察覺出自己內心的苦悶。

所謂現在正活出的樣子,是說一個人也能活得很好嗎?

唐玦臨不忍心告訴他,他看起來一點也不像一個人也能過得很好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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