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三·4
甘羅的母親之所以早亡,是因為被擄了去制成屍人。她是一個美麗堅韌的女子,無人能想象活人煉化的殘酷,可她熬過來了,并且始終保留着一絲身為人的意志,無一刻不想着逃出牢籠再見一見自己的孩子。
最後她成功了,盡管再不會有人知道她是付出多少艱辛才争取到的自由。一路跑回了家的她,昔時清麗面容變得可憎猙獰,寨民見了她四散奔逃,口中直呼屍人闖進來了啊。勢單力薄的她,拖着不成人形的殘損肢體,抱着僅存一點為人的執念,只想回到自己心愛的丈夫和孩子身邊,可明明是個受害者的她,卻成為了人人懼怕唾棄的怪物。
面對向她投來的種種驚懼厭棄眼神,她原本牢牢保持住的神智不禁懷疑起自己存在的道理。這時,有膽大寨民向她擲出鐵叉,并喊着要叫人來收拾她,屍人化的軀體并不畏懼這種程度傷痛,但卻捅開了她心上的缺口。所有的記憶與情感猶如洩洪,争先恐後地流出她的身體,曾豐沛動人的內心,拼死也想守護住的內心,枯竭了,腐蝕了。
不複美麗的女子停下腳步,唱詩般吟出凄厲的長調,甘羅父親早已聞訊抱着甘羅趕來,猛然聽見這聲音的小甘羅,哭得震天動地,如何哄都哄不好。
她的歌聲曾是婉轉動聽的,能讓夜啼的嬰孩止了哭聲,辛勞的寨民忘了手上活計,争吵的伴侶會因此突然羞于無聊沖突,憂心之人喜,悅心之人更喜。
但她生命裏最後的聲音,只是讓甘羅哭得更厲害了而已。
女人望着因為她的出現而哭鬧不止的兒子,她在無數難熬日夜裏懷抱的堅持,陡然崩塌。她一口咬上了自己兒子的脖子,差點就要把甘羅咬死,好在最後關頭,她被甘羅的哭聲震動了,顫着手丢下了他,搖搖晃晃向外走去。甘羅的父親含淚拿起柴刀,割去了妻子的頭顱。
興許是因她那一咬,屍人的毒便侵入了甘羅的身體。險些丢了性命的甘羅發生了些微妙的變化,變得好吃生冷食物。
甘羅的父親十分害怕,害怕甘羅是不是也會變成屍人。他怕被人知道甘羅的變化,于是舉家遷到寨子最邊緣的位置。他本是個對家人疼愛有加的好丈夫和好父親,但種種家庭突變逼得他越來越偏執,凡是甘羅有一丁點頂撞和不耐,都被父親懷疑為屍人化的症狀。後來,被苦難磨得疑神疑鬼的他像是迷了心障,尋來了效用不明的奇特毒草,強喂給了甘羅。
這種毒草,正是五毒教被竊走的禁術《屍典》裏所記載的,用以屍人煉制的其中一種。
竊走《屍典》的則是唐門的大小姐,少時的唐玦臨,正是來為她接應的唐門弟子之一。
或許是以毒攻毒起了功效,甘羅對生冷血食不再感興趣,反而如沾了瘾般,需要一直定時服用毒草,不然就又會變得需求血食。
體內積蓄的毒素一點點修改了他的相貌,七八歲的甘羅雖仍有着黑亮純淨的眼眸,但從不曾有與年紀相符的活潑。他并未傷過人,也未表露過這種傾向,可他還是被自己的父親懼怕着。他心裏隐約懂得這點,因而不氣餒,父親病重不治時也未哭過。
父親死後第四天他犯起了瘾,瘾發時他咀嚼了很久毒草,不知怎地就是咽不下去,嗓子裏哽得難受,像所有流不出的淚水,都堵在了喉口。快被折磨瘋了的他爬到開始腐爛仍無人知曉死亡的父親身邊,被本能驅使着,咬下了第一口,緊接着是第二口,第三口。
結果好巧不巧,因為有好幾天父親都沒在外公開露面,寨裏派人來瞧發生什麽事。那人推門進來後,看到的自然是嘴角帶血、眼泛淚光的甘羅,抱着被自己生生啃咬掉的臂骨,期期艾艾哭得正慘的樣子。
派來的人吓得跌坐在地,他對這家人也算多有照拂,一時沒多想,只當甘羅是餓得狠,迷了心,竟咬起了自己父親的屍首。而會做出這等喪心病狂事情來的孩子,怎能叫人不心生畏懼。
心裏已有定論,再多解釋,都是無益。
颠三倒四地講完往事,甘羅又哭又喊,好像比唐玦臨還要瘋狂失控。而唐玦臨被他方才的話驚得不能言語,耳旁靈蛇吞咽獵物的聲音猶自清晰,他腦中不能自主地轉換出另外一幅圖景,幼小的甘羅蹲坐在一具面目模糊不清的屍體旁,捧着那具屍體的手臂,從指尖開始啃噬,咬去皮,啃去肉,露出骨,血自嘴角流下,分明吞不動,卻還是哽咽着吃掉了。
那屍體的面目一會兒變作他自己的,一會兒又是模糊的。
但到底是誰被吃掉了呢?
早些吸入的迷夢引似乎是此時又起了效,唐玦臨的腦中清明不再。身周景物一并扭曲倒轉,不知何處的風,吹來了竹林潇潇飒飒的枝葉搖擺聲,那些死去的竹林,像生出了死後的異常生命般,開始尋着死亡的軌跡,來找他了。
他很清楚,自己本該死在竹林裏,但真正死掉的,是竹林。
他分不清現在的自己是惶惑還是驚懼,要不是甘羅抱緊了他的腰,指甲在□□的肌膚上摳挖出道道血痕,帶來陣陣疼痛,他會覺得自己根本還是在做一場噩夢。
吃人的妖,住在苗疆的密林裏。而自己像頓美餐,全然無防的曝露在他面前。
可那妖,也忘了吃人的心思,只是哭鬧着,求唐玦臨陪着他。唐玦臨的出現,就像在宣布自我摧毀的開始一樣,他在這場心動的戰役裏輸得一敗塗地,根本連這個人的真心也瞧不見,不過丢出一些似假還真的溫情,便如同點燃了幹柴,這火焰轉瞬蹿出丈高,轟轟烈烈地,像一定要燒毀什麽似的。
甘羅并不怕會受到什麽傷害,他還不知道愛錯一個人是怎樣的災難。他唯一滿心畏懼着的,只是揭露真相後,唐玦臨會不會也像旁人一般,就那麽棄他而去。
到那時,就算是假裝的溫情,也不會再有了。
唐玦臨被甘羅吵得頭疼欲裂,無意識地摟住甘羅,連帶着他一起伏倒在地板上。整個人瑟瑟發抖,如風裏落葉。
他顫着手撫上甘羅的面頰,沉默不語。忽而低頭埋在了少年胸口,仿佛在尋求庇佑。他一點一點揪起少年的衣襟,祈求道:“如果你真是妖怪,就別遮遮掩掩,直接把我吃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