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四·1
“唐玦臨,你這種人,談什麽心呢?”一把匕首抵在他小腹,沒入少許,血暖熱了寒涼的刀刃,它在他身體上滑行,緩慢又細致地切出紋路,宛如戀人的撫觸帶來的淤痕。
“唐玦臨,你這裏,有心麽?”匕首被抽出,繞着他心口打轉,像是在找個好位置,一個可以直接刺入心髒的位置。它沾滿了血,血很暖,所以它也很暖,連疼痛都是溫暖的。
“唐玦臨,反正你沒有心,你也算不上是個人,我不殺牲畜,滾。”那把匕首被抛擲到一旁,連同唐玦臨一起,像用完即丢的垃圾。他看見自己的血,填滿了匕首的血槽,如好看的紅線,只是這條紅線,為什麽不能再拉長一些,不能再深入一些?為什麽還要讓他活着感受痛苦?
那個聲音,聽不真切,有些許變調的失真,在最後說道:“唐玦臨,願你死于無心。”
“阿臨,你怎麽了?醒醒。”耳邊變出了個少年的音調,似乎有顆毛茸茸的頭擠在自己肩頸處,左蹭右蹭不知作甚。唐玦臨不耐地想擡手推走礙事的腦袋,可他的手好像被壓在了身下,暫時無法抽出。
他的腦海裏洪流翻湧,激烈動搖的情感、刻意深埋的記憶都從底層掀出。以至于他一時忘了,這個有些怯怯地喊着自己名字的人是誰。
往事倒帶重來。他看見了唐家堡外蔓延百裏的深邃竹林,還有竹林深處,寒風飒飒的深淵。他曾躍上山頂,向下俯視,卻在那一瞬間,看到腳下鑽出無數斷裂四肢,向他倚靠而來。他吓得閉上眼,再睜開來時,那幕駭人景象消失了。
布景扭曲變換。他爬出了充斥着咽嗚哭聲的血池,拖着傷痕累累的身軀,在竹林小徑裏奔逃。竹林間似乎閃爍着數千審視的目光,它們平靜地注視着唐玦臨——以一個罪人應有的姿态,掙紮在逃亡的旅途上的唐玦臨。
沒道理會伸出手來幫助他,所有注視着他的人,都沒那個義務幫助他。
腳下的路延伸至雨林深處,那裏有一個少年,又機警又天真。他對唐玦臨說:“你別走好不好?”少年在這個無限墜落的世界不斷下沉,把近乎粉碎般的愛當做救命稻草抓到手邊,做起了無止境的夢境。然後祈求唐玦臨,守護他最後可倚靠的夢吧。
怎麽可能會伸出手呢,偶爾也想作為旁觀者看看別人掙紮的模樣,嘲笑兩下啊。
以一個外來的第三者,用與己無關的眼神去打量別人的不幸,原來是這麽的愉悅。連同扮演同情者的角色,都能帶來令神經顫栗的滿足感。
果然這個世界上,只有旁人的不幸,才是吃不厭的食糧。
但即使如此……仍曾愛過。
唐玦臨忽然昏倒在了甘羅身上,昏迷的人重如死屍,壓得甘羅一時喘不過氣。他驚慌不安地用肩抵開唐玦臨,完全不知如何是好,本想站起來去拿點藥草什麽的把人給熏醒,豈料才站直身邁開一步,腿骨上猛然傳來一線碎裂似的疼痛,害的他跌回了唐玦臨身上。
無奈下他只好蹭到唐玦臨臉旁,不斷喊他名字。喊着喊着,分明身上無處不痛,嗓子哭啞,幹渴得難受,心中仍有一大團煙花綻放在錯亂裏。
因為跟唐玦臨靠得如此之近,只是因為跟他靠得如此之近而已。
等到唐玦臨醒過來,天色早昏沉。甘羅又疼又累,不知不覺蜷在他身上睡着了。兩條靈蛇頭搭着頭盤在屋子一角,青色瓦罐下的柴火已燃盡,劈啵爆出僅剩的火星。唐玦臨把甘羅抱了起來,先放到了屋外,這才轉身走回小屋,翻看了一下那鍋毒草蒸煮出的藥液。
冷透的藥液凝成了半透明狀的東西,像是凍過的油脂,也不知是光線太暗,還是它本就是黑漆漆的一團,總之讓唐玦臨感到很不舒服。
一想起自己來這苗寨的目的之一便是尋這藥草,他更不舒服了。他回頭望了一眼倚在門框兀自酣睡的甘羅,忽然想到這□□之所以比唐家堡的毒高明,大概原因就是如此吧。
只要注意好劑量和配比,拿去給人服用便不會致死,卻能成瘾,終生難解。這倒的确精妙,但不是唐玦臨想要的。想來,要不是甘羅體質特異,他現在怕是也不能活得自在,只會比如今的“怪物”形貌更慘。
而他這個“怪物”,假以時日,會比任一件抹了毒的利刃,都要趁手的吧?
唐玦臨無言輕笑,走到甘羅身旁,蹲下身重新把他抱在了懷裏,少年一聲輕呓,似是牽痛了傷處。他喃喃地喊着阿臨,自發地窩進唐玦臨懷中,重找了個更為舒适的姿勢,沉沉睡去。
他的骨架還沒長齊,如此脆弱,自己不過施了五成力,他就處處是傷了。此時抱在手上,壓感甚至還不如那把叫地淵沉星的千機匣。
走到竹床邊,他把甘羅放下,少年完好的手臂仍緊拉着唐玦臨的衣襟不肯放松,在夢裏仍不斷在問:“阿臨,你走不走?”
唐玦臨捋下甘羅的手,把它放平,坐到了這張寬大的竹床邊上,想到當年,甘羅一家三口,或許是以比現在幸福許多的姿勢,一齊睡在這張床上的。再看向甘羅的目光,不免帶了幾分高高在上的憐憫。
他伸手撥弄着少年手臂上的那只臂環,用溫柔到讓人毛骨悚然的聲音說:“我不走,永遠永遠陪着你。你便也永遠永遠,做我的小毒蛇吧。”
他是個沒心的人,從前沒有,現在沒有,不敢說以後有沒有。但既然甘羅沒在他最脆弱無防的時機,吃去他無心的皮囊,那往後的事将無法預料了。
到底是将你放在心間空處,讓你成為我的呼吸,我的心跳,還是繼續以你的不幸為美餐,以你的眷戀為玩物,我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