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七·1

“戚師哥,戚師哥,下來噻。”梳着單邊馬尾的小姑娘抱了一捧瓶瓶罐罐,踢踏着小皮靴跑到機關甲人腳旁,仰起頭直沖頂上嚷道。

小姑娘的個頭連着馬尾也不過剛及偃甲人的小腿高,這一連疊聲叫喚卻是中氣十足,正蹲偃甲人肩頭專心護養的唐戚只覺耳膜生痛,趕緊探頭應聲順着繩梯一溜滑了下來,問她:“小亦什麽事?”

唐小亦舉起一個寶藍色瓶子拿到唐戚鼻子下面晃了晃:“又要去給豬仔喂油了,戚師哥幫我捉來,人家倆條腿可跑不過四條腿呀。”

沉香水刺鼻的味道嗆得唐戚悶咳不止,他偏開頭躲過那瓶子,倒不跟比他小了個三歲總愛拿他開心的唐小亦計較,牽了她的手就往堡裏走,忙裏抽閑在她臉上刮了一記羞羞臉,笑道:“你怎不自己做個機關小豬,讓豬仔去叫豬仔不是不用自己跑了嗎?”

“切,爹媽兩顆心全撲哥哥身上呢,誰幫我做啊。反正我也不要練什麽機關□□的,咱唐家刀法也很有名的啊,不過外人不知道罷了。”小姑娘分了一半油料瓶子給唐戚抱,嘴裏說是這麽說,看向跟在唐戚身後那只機關小豬的眼神裏分明多了點欣羨,“但是,小豬真的好可愛,就算只是拿來玩玩也好呢,可是家裏完全不管我。”

“你家是外堡做生意的,難免不樂意你學武,這些邊角上的事你還得自己多上心才是。”唐戚單手順平了唐小亦的馬尾,一根抽了絲的發帶卻絞在了他小臂的腕甲上。他正猶疑,唐小亦則利索地抽刀割斷了那根發帶,由着頭發散了一團。

小姑娘五官精致的臉忽地皺成一團,咬着下唇發狠道:“誰在乎他們為不為我着想,我學刀學千機匣都是一樣,橫豎長大了有個一技之長,江湖多遠我就跑多遠。堡裏師姐那麽多,怎就我一個是野丫頭。”

唐戚搖搖頭不予置評,想着喂完小豬回來還是得請個師姐幫小亦重梳好頭發,免得她回家又被家人說教。

這丫頭性子蠻野自不是一天兩天,家裏人全顧着她要繼承家業卻天生痨病的哥哥,沒空管束她。唐小亦心裏不平,為了博取關注越發胡攪蠻纏,只惹得人人生厭,連喂機關小豬這等活,都會特意給她安排最難捉住的幾只去喂。

于是除了好說話的唐戚,小姑娘也沒別人拜托。唐戚曉得她家情況後,則比旁人多了幾分将心比心的同情,想着要是他能對唐小亦好一些,她大概也不會這副性情了吧。

因此平日裏多有照顧,要求不過分的均是一口應允。而唐小亦雖是沒事淨會弄點麻辣桃片糕之類的奇怪食物給唐戚“聊表謝意”,但能讓心高氣傲的唐小亦親自下廚,又憋紅一張臉親手奉上吃食的待遇,縱是她那衆星捧月的哥哥都享受不到的。

唐戚三步兩步一個鳥翔碧空翻上牆頭抱下了最難捉的那只機關小豬,遞給唐小亦要她喂,唐小亦接了過去,摩挲着小豬的機關腿,忽而捏起粉拳敲打了個半天,怨道:“就這麽短的腿,蹦得比戚師哥還高,像話麽?”

“噗,你別打它。”唐戚忍俊不禁,捉住她手腕,那小豬搖了一下頭,趁空骨碌轉下地,眨眼就跑沒了。

“其實你要學武,不如正經拜個師父。你不必擔心有危險,斬逆堂裏的唐門弟子只是很少一部分,那地方哪是那麽容易待得住的。”

“可戚師哥就是啊,我聽說戚師哥是你那一輩年紀最小的呢。”

“嗯哪,我很小就被送去了,師父對我要求嚴,所以或許再過個一年兩年的,我就要出師去外面了。”

人心畢竟是肉長的,唐小亦又只是個十一歲還未及笄的小女孩,一聽伴了自己好些年的唐戚不久就要出師,往後風裏來血裏去,總有天會執行危險到不行的任務,而唐戚的父母正是這麽沒的。吓得她手一抖,當即拗住唐戚手臂,急吼吼喊:“戚師哥才多大啊,怎地你師父老這麽刻薄你?我還記得前些年他怪戚師哥輕功練不好,往你腿上綁了幾袋砂,硬是要你從主堡一路跑到黑山谷,真是過分!戚師哥那會兒就□□歲,怎麽能跟那些已經出師的師哥師姐比?”

“師父他也怪可憐的……別這麽說我師父。”唐戚苦悶地笑笑,抱起自己的機關小豬,摸了摸小豬腹上刻的那排小字,嘴裏不禁泛出了點帶酸的甜味。

“我看你師父就是因為自己損了只眼睛,再端不了弩。才整日裏把你當機關人使,想你把他不能做的那些都給補上。”唐小亦不滿地撅起嘴。盡管當別人面說別人師父不是個好事,可唐戚的師父唐玦淵本就是個性情古怪陰翳的人。唐小亦再胡鬧,大家也只當小孩不懂事,何況她就是吵嚷多動了些,唐戚跟她處長了便發現小姑娘人還是挺仗義。

但唐玦淵顯然就不是一個本性尚可的人,長到這歲數都未婚娶,全因為人狹隘偏執,沒哪家姑娘願意和這麽一個善妒又平庸的人相處。他雖是他那一系的大弟子,可要不是師妹師弟死的死跑的跑,也輪不到他來執掌。自家師妹的遺孤唐戚他向來當他是累贅,扔在一邊由他自生自滅,連送到外堡找個人家寄養的心思都懶得動,虧得唐戚饑一頓飽一頓沒半路夭折。

等唐戚稍微大了點,他硬是給扔進了斬逆堂,武斷蠻橫地給小唐戚的人生安排了一條險路。而營養不良的唐戚幼時患了四肢浮腫的病症,乍一看就好像過胖,因此訓練表現不盡如人意。唐玦淵便扣了唐戚一日三餐,不給吃飽,又按着成年弟子的訓練額度來培養他,小唐戚怎可能做得好。

唐玦淵不管緣由,直斥他是廢物,唐戚不申辯就作罷,要是他敢抗議一句,必然會叫他去院子裏罰跪,誰要是扶他或是給他帶吃的,只能為唐戚換來一句句冷嘲熱諷與更長久的苛責。衆人再不忍都只得當未見這一切,總不能不顧規矩上門去給別人徒弟讨公道。

等唐玦淵被逃出唐門的唐玦臨打瞎了一只眼,大家反倒都替唐戚捏了一把冷汗,因為唐玦淵那種人,就是會把自己的不幸給怪責到無關之人身上的性子。

但奇怪的是,唐玦淵好像并沒這樣做。

那日他沉着一張臉找到唐戚,未愈的傷殘留血紅肉色,污血髒了厚厚紗布,看上去愈加陰森沉郁。

他說:“你有沒有看見這道傷?”

唐戚的頭一直埋得很低,視野裏能看見的唯有自己腳尖。聽得師父一問,他肩膀劇烈一顫,像瞌睡的人忽然被叫醒那樣,茫然又極快速地點了兩下頭。

“你,包括我的師父,所有人都覺得他唐玦臨是個好貨色。可就是這個在你們眼裏,這一代最為出色的唐門弟子,欺師叛祖,偷了地淵沉星逃走了。”

“他打傷了我這只能看透他的眼睛,而你又如何看他?需要我挖了你眼珠重給你安雙機關假眼麽?”

唐戚連忙捂上自己兩只眼連連後退,拼命搖頭,什麽都不敢講。

“所有人都偏袒唐玦臨,你娘活着的時候也總明裏暗裏借誇他來損我。哈,如今你們所有人都要為自己說過的話後悔了吧?”唐玦淵靠在桌沿的手生生扭斷了桌角,他仰頭大笑,唐戚第一次見他笑得如此酣暢,那味道說不上是喜悅還是酸楚,多年積怨一朝成空,怕是連唐玦淵也覺失落。

因他再恨唐玦臨,再怨唐玦臨,都有了看似充足的理由,他再無法享受那種世人皆醉我獨醒的感覺,甚至憎惡唐玦臨這件事都不是他能獨享的了。

唐戚抿緊唇,退到了牆角,冰涼的牆壁撐着他的脊椎,令他沒有順勢滑下坐到地上。

又有誰來聽他的難過呢?他忍耐那麽多年,伴在唐玦淵身邊,無非是因那樣的唐玦淵,可憐到只有唐戚能聽他怨兩句了。

唐小亦發覺唐戚神色越來越不佳,懊惱自己多嘴,小心執過唐戚的手,說:“戚師哥,那邊熊貓下小崽子了,我帶你去看看?”

“好。”明白唐小亦想讓自己開懷一些,唐戚收拾起心情,小步跟在唐小亦後頭,由她走在前頭牽着他,然後仰起臉将眼淚憋了回去。

刻在小豬腹上那句話硌痛了他的手,痛得他想哭。

盡管那句話連落款也就四個字:

“贈小戚。臨。”

就這四個字罷了。

作者有話要說: 說好的唐門內部消化部分,雖然只是小炮單箭頭大炮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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