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七·2
大概因為自小說多錯多,唐戚除了跟唐小亦在一起時講的多些,笑得開懷些,大部分時候都是個悶頭狠揍都打不出半句話的木樁子。唐小亦領他走了一路,他不聲不響了一路,兩人之間靜得駭人。
唐小亦是個見不得別人對着她沉個臉的孩子,喜歡的人她希望他能笑,讨厭的人她就是被對方甩了一巴掌也想讓他窩火鬧心。他們走至竹林小徑的中途,唐戚聽似平穩的呼吸,在零碎的踩踏聲裏一步步往啜泣靠近。唐小亦不敢轉過頭去,也許比起他人冷淡的目光,她更無法忍受自己在意之人的悲傷。
唐小亦捏緊了唐戚的手掌,深吸一口氣,看起來十分歡快地轉過身,扶住唐戚的臂膀,開始倒退着走。唐戚被她這一下弄得猝不及防,一直試圖忍回去的眼淚,一不小心就滑落出眼眶。于是唐小亦沒走兩步,就不得不停在原地。
夕陽微垂,火紅的光芒絢麗燦爛,映在她的眼中。她假裝沒看見唐戚在哭泣,如往常一般開口:“戚師哥,你怎麽把臉弄髒了?”說着掏出手絹替唐戚擦拭。那一小方繡着白蘭的青色絲絹,柔柔拂過唐戚的臉,淚潤濕了絲絹一角,深色水痕緩慢滲開。
唐小亦耐心地一遍遍擦着,不時抱怨這髒東西怎麽都擦不淨,剛抹去一點,又多出一點。弄到最後她不得不抖開手絹,反着疊了一道,用沒被打濕的另一半繼續幫唐戚擦。
風冷冷路過他們二人,抽離走環繞他們身側的溫暖光線,無聲的淚水像是遺留內心的鈍痛,在一個本應一如往昔的傍晚,猛然決堤。
唐小亦放棄了幫唐戚擦幹淚這件事,她丢掉了手絹,勉強挂着的微笑不比天光長久。她用手徒勞地抹着那些淚,最後捧住唐戚的臉,急得也要哭了,聲音異常的幹澀,宛如重錘,忽地敲在唐戚心上:“戚師哥,我可不喜歡愛哭鬼,不許哭了。”
很久以前,不,并沒有很久,孩子的時間是很短的,蹦蹦跳跳就過去了。
那麽,在不久的過去,有一個比唐戚年長許多的少年,把因為疼痛而止不住哭泣的他摟在懷裏,好看的手指挑開在他臉上肆意橫流的淚水,柔聲說:“小戚,別哭了,師叔不喜歡愛哭鬼。”
唐小亦還在繼續說着:“戚師哥,你別想太多,不管你師父怎麽罵你,你已經是很好很好,也很努力很努力的人。”
“你難過些什麽?說出來就好了,要是覺得我對你太不好……我改就是了。”
“還是你覺得大家都不跟你多說話,是讨厭你?沒有那回事,很多人都非常喜歡戚師哥,只是礙于你師父的臉色,不敢多與你接觸,但我是不怕的,我就是要跟戚師哥在一塊。”
“不要說了!”唐戚用力拽下唐小亦的手,大聲喝止了她,唐小亦吓得肩膀劇烈一抖,自己被自己的話噎住,漂亮的臉一時變得凄惶晦暗,眼睫撲閃,淚珠滾落。
唐戚不忍看她這樣,偏過臉,放緩了聲調,卻是喃喃重複了一次:“不要說了。”
如同嘆息,被風碾碎在回憶裏。
在一個與今日相仿的傍晚,因過于嚴苛的訓練而疲倦累倒的小唐戚,被那個少年發現了。他詫異于唐戚那一身青紫淤痕,唐戚則更加羞于被他人發現自己的無力。他立刻裝作不小心跌倒的樣子爬起身,恭敬地喊了一句師兄好,說完轉身就要跑。豈料雙腳忽然騰空,膝彎下穿過一只手臂,身子在半空裏轉了個圈,後腰被手掌托起,他不由自主地傾身上前摟住了少年的脖子,任他兩只手抱穩腿環過腰。少年輕輕松松就把唐戚橫抱在懷,沒什麽笑意的臉親昵地蹭蹭他額角,有種怪異的溫和,聲音則故作嚴肅:“要喊小師叔。”
陽光傾灑,染透小唐戚的視線,視野之中充斥着不清晰的明媚。
冷若冰霜的少年,不知為何,在那一刻對唐戚露出了一個暖意融融的微笑。
“我叫唐玦臨,你師父是我師兄。怎麽會弄成這樣的,師兄是不是經常打你?”唐玦臨低着頭,往唐戚的傷痕上抹藥酒,他按摩推拿的手法很粗暴,痛得唐戚都快縮成一團,但他忍着,一聲痛都不喊,只讷讷地道謝。
“很疼吧?沒辦法,我不是師姐,師姐才對這個很拿手。”唐玦臨敏銳地察覺到了孩子的痛楚,歉疚地伸指按平了唐戚眉間擰出的小結。
“娘親?”“嗯,是啊,師姐去的那年你才一歲多,我也還小,師父要顧我,所以只得托着師兄照料你。”
“大家都太忙了,每個人沉醉在自己的事情裏,沒人會注意到你受了什麽傷,也不會有人真心想管你好壞。”唐玦臨低語着,神色微冷。
“然而,即使沒有別人的矚目和關懷,你也已經是很努力,也很好的孩子了。”
“雖然你不知道我,但是我都有看着你。”
唐戚詫然地瞪圓眼睛,與唐玦臨對視半響,渾身火着了一般發熱,面頰上紅暈飛起,喉嚨貌似被人掐住,頓感呼吸不暢。他實在不敢再看少年的眼,視線自行下移,又在剛好掠過唐玦臨彎起的嘴角時,感到有個東西狠狠戳中了自己心窩。
那感覺并不痛,泛着暖,還害的他一個囫囵話都支吾不出,最後他只得心慌意亂地把目光停在自己的手上。結果那手與唐玦臨的手交疊在一起,怎麽看怎麽像一把精工細做的千機匣跟粗劣的仿制品放到了一起。
他猛一下被燙到了,立刻縮回手,抱住腿蜷到床邊,險一些就要歪下去。因為患了四肢浮腫的病症,唐戚蜷起來的樣子倒有點像機關小豬。唐玦臨看着,忍不住笑了——這次是被逗樂的。
“你是個很好的孩子,真的。”少年淺笑着,再次肯定了小唐戚。
他開始頻繁地出現在唐戚身邊,替他治傷,陪他喂招,教他機關偃甲、暗器□□。諸多知識理論,瑣碎繁雜,可聽唐玦臨娓娓道來,竟一點也不難懂難記了,原本苦不堪言的訓練,因為有了“結束後可以去找小師叔”的盼頭,慢慢就沒那麽難熬。
起初唐玦臨還顧着唐戚是個孩子,指點講解的極慢,但唐戚遠比他想的要聰明,他只是被唐玦淵磨鈍了性子,變得不敢多言。雖然他的确不是個天賦優異的孩子,和唐玦臨相比更是遙不可及,但他努力的樣子,任誰看了都會動容。于是每在唐玦淵又苛責唐戚的時候,唐玦臨總是“恰到好處”地出現,三言兩語噎得唐玦淵無話可說,示威般的牽走唐戚。
唐玦臨素來平穩沉靜,雖說明眼人都瞧得出他與唐玦淵不和,但唐戚也沒有見過唐玦臨生氣惱火。
可他對唐戚發過火,只有一次,唯一一次。
不為其他,僅為唐戚隐瞞了自己對辣椒過敏的事情。
唐戚那時終日裏食不果腹,唐玦臨就偷着帶他到唐家集吃飯。蜀地多辣食,哪有一道菜會不放辣椒,唐戚猶猶豫豫地,不敢掃了唐玦臨的興。這份難得好意,他連接納都很困難,哪有那個貪心去多求一些。
結果一向體質不佳的他又是出疹又是發燒,弄得快要死了,師父對他不聞不顧,他難受得直哭,第一次在啜泣裏喚起了小師叔。
明明已經外出執行任務的唐玦臨,偏偏就在他壓抑着貪求眷想的呼喚裏,出現在眼前。
像夢一樣,那麽遠那麽好。
那麽恰如其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