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七·3

那個在當時的他看來,美好遙遠得像在歲月的那一頭的人,為什麽不知不覺裏,真的變得如此之遠。

他帶給幼小的唐戚一場孩子完全不能掌握的混亂,而他自己又在混亂之中,決然扭過頭,從唐戚的世界裏脫離逃逸。

“小戚,做我的徒弟好不好?雖然我年紀不大,可能做不好這個師父,不過你給我個機會,讓我學着做個好師父,行不行?你不用擔心師兄那邊,我會去跟他說的。也不用管旁人怎麽看,這是我們兩個的事情,誰也別想管。”

醺暮中,晚歸的雲霞染上唐玦臨深色的衣角。

寤夢裏,曾經的音容笑貌,美好依舊。

可唐戚聽到自己說了一句話,那句話被不長不短的時間擠壓變形,變得無比刺耳尖銳,一個音陡然裂開數份,在他胸臆之中瘋狂旋轉,幾近尖嘯。

他說,我不要。

為什麽不要?

為什麽那個時候的自己先說了一句不要?

為什麽要把最重要的話放在最後,而先扔出了一句否決?

“你不願意嗎?那,随便你。”

唐玦臨走了,沒有堅持,沒有挽留,簡簡單單地放棄了唐戚。

渙滅得無蹤可循。

漆黑的夜空亮了,清晨是深藍的,留有少許微弱的銀白星星。此刻的密林深處,空曠,沉默,清冷。竹樓外依牆架設的樓梯發出被踩踏的嘎吱聲,是唐玦臨弄出的聲響,他要在天色未明前走到露臺,因為他要比沉睡中的人們,更早地接觸晨光。

黑色的身影隐現在深藍的黑暗裏,筆直而□□,腳步聲逐漸放輕,最後那個悄然的影子變作黑貓一樣,躍至欄杆外的露臺邊緣。

他摸着欄杆慢慢坐了下來,雙腿懸空,觸不着地面的空落,反而會讓他的心在瞬間沉至谷底,無比踏實。

頭頂一望無際的蒼穹像個深不可測的陷阱,在光明到來前,長久的凝視天空只會讓唐玦臨感到壓抑。

可是在壓抑來臨之前,卻是沉迷使他停下腳步。

遠方一線魚肚白,仿佛天際裂開了空色的裂縫,突起的一陣旋風卷走草芥,翻飛在唐玦臨的視野裏。他呼出一口悶氣,向後倚到欄杆上,表情空洞,宛如偶人。

他對甘羅的感情和用意完全不受自己控制了,那些東西突然變得極其真實,使得自己所有過的其他記憶,變得不真實,好像他的生命被肢解,只剩下和少年相遇的這幾個月,是鮮活的,明亮的。

為什麽所有他想追尋的東西,總在得到手的那一刻變質,而他想逃離的一切,會緊抓着他不放,甚至臨到最後,變成他镌刻于骨髓的紀念。

在他的過去裏,紛擾塵沙般湧動,嘲笑雪屑般翻滾,他厭惡的,他深愛的,交錯相替,分不出彼此。有時他不禁想,死去的話,會不會比較輕松,即使死的過程本身醜态百出,痛苦不堪,可熬過這最後一段苦旅,便是長眠無憂的彼岸。

像自己這樣的人,不是只有血液是溫暖的嗎?

除了自己的血液,還有什麽可以溫暖自己呢?

臨近死亡的體驗是他獨一無二的寶貴珍藏。

血接連不斷湧出他的身體,可以聽到的,可以看到的,變得極為稀少,他想這次他終于不會被放過,終要被扼斷咽喉,再無翻身之日。

可為何就算是死去,也無法終止變幻詭谲的疼痛?他的五感分明已麻痹在血腥裏,靈魂早放棄掙紮,在血水裏不斷下沉,但是本能促使他求生,他逃走了,從那個陰暗的密室裏脫逃而出,接近眩暈的意識令他辨不清身在何處,只有抵在喉管的匕首,冷了他滾燙的血。

“你要逃?好,我讓你逃,你逃吧,沒有人肯為你死,你要拿什麽換你的命?你以為你逃出去,還能有路可以走?”

依然是那個有些失真的嘶啞男聲,突兀地出現在半夢半醒的迷糊夢境裏。

“阿臨,你走不走?”甘羅陷在混沌粘稠的沼澤裏,沖唐玦臨伸出了手。

唯有他,栩栩如生,孤獨地刺痛了自己。

已經握住甘羅的手的他,的确無路可走了啊。

早晨的第一縷光尖銳地刺破他微阖的眼皮,他茫然地甩甩頭,不知為何睜眼閉眼間,夜晚就倏忽過去,消磨殆盡,天光大亮。

唐玦臨從很早以前就變成現在這種狀态了。他難以入睡,每到晚間便會異常焦躁。屬于自己的情緒變得陌生,房門若是緊閉,它們便會被圈在室內,沉澱發酵,腐爛惡臭。

只有在黎明前的短短時間裏,他才能短暫休憩,昏沉沉睡去,直到晨光如刀,刺入他的心髒。

睡夢中的他姿态依然是焦慮的,渾身肌肉緊繃,像得不到閉合的滿弓,在崩壞之前,永遠都将如此。

瀕臨崩潰的他看上去前所未有的平靜,可以被稱作安寧的表情造訪了他的臉,呈現出奇異的笑容,那樣的笑卻是可以被稱贊為好看的。

黑色的他穿梭在長街短巷,拖長了血紅的影,漫無目的地尋找着活下去的依靠,永遠沉默,永遠孤單。

他付出過的好意他已經忘記了,他愛過的人也不再重要了。

不,愛上別人這種事,根本不是唐玦臨能做到的。

他只是渴望被別人愛上。

甘羅,你信麽,我曾經妄想成為太陽,在一個安全的距離給予他人溫暖,然後收獲眷戀。

你是在問,我那種行為的結果嗎?

我放棄了那個人,然後遇見了你,愛上了你。

最後,想方設法地,讓你無路可退,連死也要,在我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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