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九·3
等兩個人想起今天該去集市賣藥的正事,早上都快過去了。
日頭正往中天升去,照入屋內的金光随之挪移,搭在甘羅腳踝的光帶向一旁橫開,大片的光像流動的水,洗幹淨了他的皮膚,使他白得仿佛會反光,在唐玦臨眼前晃出不透明的光暈,如一個并不真實存在的人。唐玦臨仍舊舍不得放開他,安靜地将他抱緊,指尖在他臉上勾畫着溫柔的軌跡,偶爾低下頭為他烙下淺淡的吻,執意持續着這場溫存。
甘羅長籲一口氣,朝唐玦臨擠擠眼,見人不理他,鼓起兩腮扮着青蛙逗他發笑。唐玦臨這才生出點反應,唇角挽起一道小小的弧,咕哝了一句“別鬧”,食指往他頰邊一戳,便把少年的笑臉戳了出來。明明也沒多好笑,只不過看到對方在笑,就漸漸笑得一發不可收拾。甘羅給笑嗆着了,上氣不接下氣地去掰唐玦臨撥弄他頭發的手指,推阻一番後反被捉緊了手,男人的手掌墊到了他腦後,往上使力托起他的頭,深深地吻了下去。
“唔?”甘羅瞪圓了眼睛,往外推唐玦臨剛推了一半,便被沒防備的吻定在了原地。本來他就沒喘勻氣,這下幹脆連呼吸都不記得了。唐玦臨含着他的舌頭吮了片刻,眼皮一擡看見他漲紅了臉快要緩不回來,匆忙結束拍了一記甘羅的臉,好笑道:“又不是第一次了,怎麽還不會喘氣。”
甘羅捏起拳頭不服氣地打向唐玦臨,嚷嚷着:“是你來得太突然了!而且……”
唐玦臨早在甘羅打中他前就包住了少年的拳頭:“而且什麽?”
“而且,我覺得你跟之前不一樣了。”
“哪裏不一樣?”
“嗯……”少年歪頭想了想,不确定地開口續道,“總覺得你現在少了一種味道。至于是什麽樣的味道?大概……大概是毒蠍子的味道?有些澀的血味?沒愈合的傷口散發出來的腐敗味道?”甘羅還在竭力想找出最恰當的形容,但唐玦臨及時掩住他的嘴,令他無法說下去。
“越形容越糟,難道我是行屍走肉嗎?”
甘羅小心翼翼拿下唐玦臨的手,不敢大聲說話,硬是從喉嚨深處擠出細如蚊讷的聲音,問他:“行屍……走肉?是什麽?”
“……”唐玦臨語塞,半晌,方帶着甘羅摸至自己心口,解釋道,“這裏死掉了的人,即使還活着,也與死無異。這樣的人就是行屍走肉。”
“這裏?心嗎?心不跳了,那就是死了啊。”
“不,它還是會跳的,可是很空,什麽都沒有,感覺不到自己活着。到那時就會如你所言,遠遠便能聞到這個人身上腐朽的味道。這個人早該死了,搞不好已經四分五裂沒有完整肢體,肺腑內空空蕩蕩,塞了稻草或是石頭填充起來,然後用針線縫合好,假裝自己還活着,胸腔裏還有東西在跳。”
甘羅聽不大懂,但死或生的話題,讓他心中油然升起了一股原始的恐懼,尤其是唐玦臨暗示性極強的話語,更是讓他不安,腦海裏陡然生出種種詭谲的畫面。他下意識地要抽回手,無奈唐玦臨死死攥着,硬是拉着他的手摸進了自己散亂的衣襟,牢牢按在了橫貫自己胸腹的那道傷疤上。
硌着指腹的不平整疤痕,難道就是縫合過後殘留下來的嗎?
溫熱的胸膛下,沒有真正的心嗎?
他不合時宜地回想起唐玦臨對自己的過去避而不談的态度,難免聯想到自己的父親。在父親生命的末期,他長久緘默,專注于記錄整理手稿,或是重複枯燥乏味的勞作。
仿佛他,害怕沉靜下來後要去面對回憶。
抗拒回憶,與失去心靈,兩者相差多少?
唐玦臨的呼吸很熱,相觸的肌理無一處不在向外散發着生機勃勃的熱度,甚至甘羅能從他難得溫軟的眼波裏讀出湧動着的、新生的愛意。所有的所有都以活着的姿态呈現在甘羅眼前,甚至可以說所有“活着”這一事實帶來的感受,諸如陽光照在皮膚上的暖意,汗水淌過額頭的濕意,全都像是以唐玦臨為中心發散而來。
甘羅不知如何總結自己的體悟。但事實就是如此,如今的他之所以還能感到自己活着,不是因為他在呼吸,在心跳,也不是因為他能跑能動,能吃能睡。
僅僅是因為他愛着一個人。
因為愛着這個人,世界鮮活了起來。
愛給他帶來的疼痛和快樂,正是活着的人最珍貴的寶物之一。
死去的人是不會痛的,更不會快樂,即使仍想一睹嶄新的明天,但終究已經崩潰。無論他多想愛或是被愛,時間會把留在世上的人對他的懷念與記憶沖淡,一天兩天,一年兩年,直到淡得不值得再提起,塵世的喧嚣自然會把因人的死去而多出的空白填滿。
可已經死掉的人,永遠可悲地定格在死去的一瞬間,或許死後仍不能安寧,困在不能放開的執念裏。至于肉體是否能茍延殘喘,那都不重要了,心已徹底死了,還要怎樣接納活着的感受。
甘羅被自己得出的結論驚得一寒顫,他趕緊抱住唐玦臨,像是要給予溫暖,也像為自己求得安心:“阿臨,我覺得我從來沒有一刻像現在這樣活得真實。什麽行屍走肉的,就是沒有心的人嗎?可我的心給裝滿了,我心裏一點都不空,滿得全溢出來了,裝的全是你。你呢,有多少我?不可能一點也沒有吧,對不對?既然我們心裏都有很多很多關于對方東西,那麽,不會有空掉的一天,我們怎麽會讓自己走向毀滅呢?
“至少……至少,就算你沒有了曾經,但你現在有我啊。別說什麽石頭稻草的,難道我不夠讓你重新活過來嗎?”
唐玦臨聽完他的話,止不住驚詫。如此熾熱不加掩飾的剖白,跟最初相處時甘羅的表現大相徑庭,恐怕少年自己也沒覺察出,他言語裏開始透露出濃濃的占有欲。他已經從害怕唐玦臨不喜歡他,轉變為害怕唐玦臨不承認喜歡他。
這種轉變并沒哪裏不好,只是有一點,唐玦臨猶豫了會兒,認為自己還是應當說出來。
他拉着甘羅胳膊坐起身,兩個人面對面坐着,他仔仔細細摸順甘羅被弄亂的發,沉聲道:
“甘羅,假若你的心裏全部都是我,萬一有一天你想放棄我,萬一有一天你把這輩子能說的喜歡說盡了,到了那時,你該怎樣活下去?”
與他設想相反,少年一絲猶疑都沒有,幾乎是立刻反駁道:“不會!沒有那個可能!”
然後少年腼腆地笑笑,做出要拉鈎的手勢:“比起那個,不如約定我們一直彼此喜歡下去吧,直到心真正停止跳動的那一天。”
唐玦臨眼眸一黯,有什麽在他眼底緩緩沉澱了下去——他還未對甘羅袒露過自己的心意,可現在,卻到了該許下約定的時刻。
最終,他沒有說任何話語,僅僅是在即将消逝的晨光裏,勾住了甘羅的小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