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十·2
漢苗交界處的小鎮離官道有一定距離,因此鎮上的氣氛略顯凝滞,沒那麽多花團錦簇的熱鬧,也就沒有可容人混跡藏身的川行人流,連趕路的馬夫動作都是優哉游哉的。唐玦臨戴了一頂兜帽,一進鎮裏便拉低了帽檐,黑色皮甲上綴滿的金屬反折出低調的冷光。他目光裏的鋒芒如劍收入鞘中,狀似無意地巡視周圍環境,他一一辨認三三兩兩集群走過的村婦農民,時而又盯向那些挑着貨擔拉着貨車的走夫販卒,越是深入城鎮便越是沉默。許是他多心,又或許是他大意,那些表情麻木雙目無光的人們,處處都傳遞給他隐匿的危險訊號。
虛幻的日子過了太久,唐玦臨險些就被少年給他的甜蜜迷惑,忘卻自己本是個怎樣的人,過着怎樣的生活。
說來諷刺,還真被唐門裏的那個人說中了,他努力逃開的,到頭來真成了他依賴不放的,甚至比以往活得更卑微。他沒有辦法重新開始,沒有可歸去的地方,沒有能夠仰仗的人,唯一不同的大概是,他不需要聽命于誰,不需要等待他人的安排,他拼了半條命換來自由選擇的權利,結果他被面前龐大無邊的紛亂雜項震驚了。最終他沉默着,自己選擇走上了與之前無異的道路。勉強值得安慰的是,就算某一天萬劫不複,也是自己親手打開的門扉,不再有借口埋怨無法回頭的後果。
僅僅會有少許寂寞,和從生至死都孤身一人的惶惑。
唐玦臨留在唐門時盡管表現優異,被師父寄予種種厚望,但凡是入了殺手一行的唐門弟子,大多地位不高,要麽是外姓弟子,要麽就和本家無甚緊密關聯,因此唐玦臨再優秀也是不可能接掌師父衣缽的。而一旦跨進歐冶子別院的門,就被剝奪了自由的權利,除了等待命運不經意的結局,就只有硬着頭皮将這條路走到底。
這一條路艱險頗多,不少同門要麽命隕在外,要麽傷病纏身,凄慘死去後最多只得一個草草收殓的下場。但在少年的唐玦臨看來,比死更可怖的是茍且活着,沒有用的殺手會像垃圾一樣被毫不留情地抛棄,他們無法另行謀生,只能去做些下賤勾當勉強維持生存的狀态。
唐玦臨曾想過若有一天自己淪落至此,那不如親手了結自己性命算了。可惜後來發生了些事情,他那被簡化的思緒忽的活泛了起來,領悟到自己的命理必然要自己背負,随性對待無意義,死和失敗,都是很可怕的事情。
他将要用最快的速度和最大的決意逃離死亡與失敗。他縱使不能成為淩駕于命運的主宰,也可讓自己的姓名,不至于成為荒墳上的寥寥幾筆字跡。
脫出唐門的他依然做着暗殺謀財的門路,奪人生路不見得次次都能不留痕跡,招致怨怼更是稀松平常。且因早年經歷,他不打算再從屬聽命于任何人和組織,因此攢了不少對家。唐玦臨躲到常人很難涉足的偏遠苗寨有段日子了,不能斷言無人能探查到他目前所在。更何況唐門的人還想着帶回他手上的地淵沉星,于是這幾年也沒有放松過對他的追捕。
那些人有可能大張旗鼓地循着他的足跡追至此地,也有可能改頭換面,以麻木不仁的姿态披上虛假的身份,藏在暗處探查他的下落。倒不是唐玦臨謹慎太過,他自己也時常做這樣的事情,空氣裏危險正待彌散的餘味,熟悉得仿佛是藏在自己指縫裏的血腥味。
他手腕微動,自袖口滑出一把小刃藏到了手心,在跟着甘羅轉過主街第一個彎道後,瞧見赫然出現在眼前書寫着“藥”字的招牌,拍拍渾無所覺猶自往前走的甘羅喊他停下:“小鎮上只有這一間藥房,你還往哪裏去?”
甘羅撓撓頭,不解地問:“你忘啦?我說過我不是給藥房賣藥的。”
“你真奇怪,除了藥房還有哪裏收藥,藥的效用也是稀奇古怪瞧不出名堂。既然如此,眼下我有些事情要走藥房一趟,你自己先去?約個地方,我等下去找你。”
“去藥房幹什麽?阿臨生病了?哎呀我給你看看就好了。”
唐玦臨似笑非笑地嘆了口氣,照着甘羅腦門敲了一記:“你那水平還比不上走街串巷的赤腳醫生,別沒事逞能,庸醫誤人,小心誤了自己。”
甘羅不服氣地沖唐玦臨吐舌頭,劈手奪過唐玦臨替他拎着的簍子,伸手随意一指,語速極快地說道:“那你待會穿過這條小街看見一個倉庫時往左拐幾步有個紅頂的木頭房子我就在那邊等你啦。”
說完他扭頭而去,垂在發尾的銀飾叮叮當當,随他遠去聲響漸消。唐玦臨起初還在笑,慢慢也就不笑了,整理好儀容,再确認了一眼藥房的招牌,轉身走了進去。
藥房內端坐了一名玄衣女子,衣袍袖擺處鑲有紫緞滾邊,一身素淨如畫,僅僅發髻上別了一枝紫珠步搖。她顯然已觀察了唐玦臨和甘羅已久,見到唐玦臨進來,目光自然而然落到他臉上,坦蕩的氣度仿佛無聲問詢。
唐玦臨彎了彎嘴角算是招呼:“梓如,好久不見了。能找到這裏,你的本事也是見長。”
“你突然銷聲匿跡了幾個月,我心生疑惑,便存了個心眼,跟着你的一夥仇家找到了這裏。不過我趕在他們找見你前,替你打發掉了,只是我也沒法找下去,索性盤下這間鋪子打發打發時間。”唐玦臨來之前,女子正在清算賬目和藥品數量,手指上染了不少墨色,這時閑下與唐玦臨交談,她正好擱了筆,用帕子慢慢擦去手上的墨跡,慢條斯理地道着看似波瀾不興的話語。
沒有過多寒暄,唐玦臨微微颔首,算是表達了謝意,自嘲道:“确實,這幾個月過得忘了本分。乍然見到你鋪子招牌上畫的小花記號,我甚至都有點遺憾日子實在太快了。”
殷梓如略一挑眉,單刀直入道:“跟在你身邊的孩子是誰?你這幾個月就是跟他在一起嗎?”
唐玦臨沉吟了一會兒,似在斟酌措辭:“硬要說的話,算是我給你找的小師弟?
“那個孩子……只是附近的普通苗民吧,他能做什麽呢?不,你想蠱惑他做什麽呢?”
“不是蠱惑和欺騙。”唐玦臨像是站累了,手臂平放在櫃臺上以作支撐倚了過去,語氣也摻了些陶醉般的慵懶,“說了你必然覺得可笑,但這次我的确是想以真心換得回報。”
“說哪門的大話,你的真心是真心想毀了別人的一生嗎?”
“梓如,我以為你是最懂這種情況的?你走到今天,是我引導的嗎?不,你是自願的。那時你苦于無門向我求助,我才教你,怎樣殺死一個人。”
對他這番話,殷梓如沒有反駁的理由,但她不甘地抗議道:“你沒有教過我任何手段和方法,你只是教會了我怎樣輕視生命沉重的态度。我承認,我有殺意,可不知怎樣将殺意化為行動,要越過這個檻很難,是你推了我這一把。那麽,難道你現在要告訴我,那個看上去只想好好過自己日子的少年,懷抱了亟待成真的殺意?”
“你到底對我有多深的誤解啊,我還以為我們算朋友的。梓如,他跟你不太一樣,他是不想反抗與傷害任何人,但或許他身邊的所有人都不在意他的死活,我只想教給他反抗不公的一種方式。”
“‘所有人’裏是否包括你?他真的認為他所遭受的是不公嗎?說來說去,還不是你想擺布他的人生,用你虛情假意的‘真心’。”
唐玦臨無心和殷梓如争論,他無可奈何地聳平肩膀,仰起頭感慨道:“這是我們的事情了,虛或實,他才說了算。”
“而且,我真的好喜歡他。”說着唐玦臨低下頭,鬓邊一绺長發垂下,柔順地蜷在臉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