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番外2:關于喜歡 (1)

其實他還是會常常記起那個時候。

夜歸的時候,年少的他時常會拖着浸透鏽跡的疲勞身軀,穿過黑影幢幢的竹林,從不提燈,卻也不會走錯路。夏時林間浮游許多螢綠光點,冬時林間冷月如墨暈染,總歸是靜悄悄的,然而耳中嗡鳴不止,全是那些人嘲弄的笑。

他總是走得踉跄,邁出的步子,伴着關節嘎吱作響的噪音,像一具空長了血肉的枯骨。每次他走這條路時都是副咬牙不肯哭的可憐樣子,時而發梢滴水,時而面上烏青,最狼狽的那一次,被人潑了紅漆,回去後泡了整夜才勉強洗掉染上身的紅斑。

這裏的竹林倚着彎入山谷的江水生長,盤旋在山坡一路蔓延而上,因而他等于是夜夜都在爬一條山路。他不提燈,便是盼望着能有一天,錯了步子,失了準頭,一腳踏空跌落下去,骨碌骨碌摔個粉碎,緊接着撲通一聲被流水吞沒,從此傷口不會再痛,他不必強撐虛假的堅強。

可是山路盡頭的那間小屋裏,徹夜不滅的一盞溫柔燭火,始終搖曳在他眼膜上,睜眼閉眼都瞧得見。觸手可及的暖烘幹了他澀然的淚意,引着他一步步走往該前往的地方,不論有多少次告誡過自己,不能再這樣下去,動不動就将自己的無助和難堪拿出去給人看對他人來說是種麻煩。

但每當他後悔自己又貿然來打擾之時,那扇門已被他敲開,門裏走出一個端着燈的年輕女子,橙黃的光映在她眸子裏,像是誰鋪開了一場日出。

柳葉,她的名字。令他在此後許多年的春暖花開時節,每每途徑岸邊低垂的楊柳,都會情不自禁停下腳步,摘一片新長出的嫩葉,恨不得揉進掌心裏去。

“小臨?快進來。”師姐向來不會問他是從哪弄的一身泥水淤青,而是先急急把他扯進屋,搬出她那個似乎什麽都有的木匣子,拿出繃帶或是傷藥,偶爾也會拉開最上一格,揀出幾個稀罕的糖果點心放到他手旁。

唐玦臨也沒有過跟師姐訴苦的打算,師兄對他看不上眼不是一日兩日,變着法子折騰他更不是一回兩回,這是斬逆堂裏衆人心照不宣的秘密,甚至不少人都覺得看着或跟着唐玦淵欺負他,是枯燥日常中難得的樂子。門下外系弟子的地位向來如此,師父雖不曾包庇過師兄,亦沒有偏袒過年幼的自己,真正會為他打抱不平的只有同為外系弟子的師姐。

“不吃嗎?”柳葉替唐玦臨擦幹淨被油泥弄髒的臉,移下視線看見他把一塊龍須酥分了一大一小的兩塊,捏在手裏遲遲不動。

唐玦臨略一低頭,把大的那半舉到柳葉面前:“……師姐吃。”

柳葉笑笑,兩手包住他松松捏合的拳頭,歪頭看他:“吃點甜的,心裏就不苦了,師姐不苦,所以小臨吃就好了。”

“和……和師姐一起吃,才是甜的。”

柳葉忍不住一挑眉,半笑半真地說:“小臨你以後肯定很會哄女孩子。”說罷不再推阻,兩指挾起那塊被唐玦臨收起的小塊龍須酥,唐玦臨有些慌張地想伸手去捉,被她眨眨眼瞧了瞧,頓時局促起來,讷讷咬起了自己那塊龍須酥。

這種酥綿的糖,在口中嚼了幾下,仿佛嚼出了千絲萬縷的糖絲,扯也扯不斷,直至化成糖水,潤了喉肺,甜了心扉。

就算柳葉一句安慰的話都沒有說,他一句委屈都沒有講,那些來時路上壓得他透不過氣的欺辱,這時都熨帖地躺在胃裏,被糖絲纏了一道又一道。

柳葉單手支頤靠在小案旁,摸了摸面前唐玦臨的頭,輕聲道:“為什麽不試着跟師父講清楚呢?”

“……”唐玦臨頓了頓,定定看向柳葉,“和師父無關,師兄他恨我。”

“恨”這個字,被年幼的唐玦臨咬得極重,仿佛咬破皮沁出血般的疼。

柳葉聽着心驚,但仍是輕描淡寫地說:“‘恨’這個字,別随便用。你也是,不要随便恨上什麽人。”

她被□□磨得粗鈍的手指,仍有着暖人的溫度,柔柔覆上小少年的眉骨,目光極和緩:“師姐有沒有與你講過,我是怎麽跟着師父的?”

“那年鬧饑荒,我是家中長女,下面還有兩個弟弟,爹娘養不起我們,最後幹脆把我抛下帶着弟弟們乘船逃荒去了。我沿着河堤一路哭一路追,直到再看不到他們才死心,蹲在河邊哭個不停,好像把這輩子的淚都哭幹淨了。”

“慶幸的是,師父發現了我,使我不至于餓死在荒郊野外。我沒有名字,他老人家想我既然是在河邊柳樹旁撿來的,就給我起名為柳葉。”

“我知道你可能覺得我們現在走的這條路,同樣是條死路,或是覺得我的爹娘狠心。但我沒想過去恨誰,我恨不恨,事實都已成真,不會改變了,恨一個人太花力氣,如果我不看重這個人,那我自然不會去恨他。”

聽到這裏,唐玦臨不禁接口問道:“但師兄天天針對我,難不成是他無事可做閑得發慌嗎?”

“你就當他是閑的好了。”提到唐玦淵,柳葉也挺沒好氣的,替唐玦臨整了整衣服,“外面這件脫下來吧,我給你洗洗補補,回去時穿你上次落在我這的衣服。”

說罷她起身捧來漿洗過的衣服,遞到唐玦臨面前。其實柳葉并不擅長針線,衣服破口處粗放的針腳,還得唐玦臨回去後自己拆了重縫。可這件事唐玦臨從沒說過,埋在心裏,當做秘密。

他默默換着衣裳,冷不丁開口:“那師姐,喜歡又是什麽?不可以随便恨一個人,那可以随便喜歡一個人嗎?”

一直鎮定的柳葉忽地臉一紅,好在借着燈光掩飾看不大出,小心翼翼反問:“小臨覺得呢?”

唐玦臨吐吐舌頭,有點不屑道:“我覺得唐諾師兄就是好随便地說喜歡你。”

“哎?”柳葉的聲音陡然高了幾個音階,講話結巴起來,“你,你你你,你個小伢子怎麽知道他……他跟我說什麽的。”

唐玦臨挺無辜地睜大眼望她:“唐諾師兄最近送了你好些東西吧,喏,我都看見你床頭擺着了。實際上他最近幫我解了幾次圍,然後套我話想知道你喜歡什麽,我看他吞吞吐吐的好奇怪,就跟蹤了他幾次。”

柳葉猛地回身把散在床頭的香囊簪子盡數用帕子裹好推到枕頭下面,照着唐玦臨腦殼敲下去:“原來都是你多嘴。”

“唔……沒有,我沒有同他講什麽。師姐喜歡他嗎?你當時沒答複他。”

柳葉靜靜坐好,絞着手指,忽地把唐玦臨摟進懷裏,摩挲着他頭頂,悄聲呢喃:“大概……是喜歡的。”

說着嘴角勾起,極甜蜜地笑:“你想着一個人,想着想着,不論想到那人怎樣的姿态,都會情不由衷地笑起來,那一定是喜歡了。”

“只是想着那個人笑,就是喜歡了嗎?”

“是啊,因為喜歡本來就是件很開心的事情。”

此後多少年過去,唐玦臨仍會記得曾有個晚上,年少時憧憬過的人在他眼前流露出過的溫柔神色——那是與喜歡有關的神色。

自然也會記得師姐的那句話,無論如何,喜歡本該是一念及就會笑起來的事情。

後來,他碰見了一個比當時的他大上幾歲的少年,少年說他喜歡他,卻很少敢認真地看他。

唐玦臨在心裏默想,甘羅真是個怪孩子。

甘羅嘴上說着唐玦臨不該來這裏,卻比唐玦臨自己更積極主動地安排他留下,諸如屋子裏沒第二張床的話,也不知道是真是假。夜裏裝睡攬上他的腰,眼睫顫得像振翅的蝴蝶,還以為自己不曾察覺,白天老是假模假樣地在他面前走來走去,動不動咳嗽清嗓試圖喚起他的注意,一旦自己真望向他,立刻裝作沒什麽事的樣子四處亂看。

唐玦臨這一想就停不下來,腦子裏走馬燈似的轉,盡是甘羅故作無恙的慌裏慌張模樣。

想着想着,慣于假笑的臉,不知不覺浮出了一個真心實意的笑。

“咦,阿臨,你坐在這傻笑什麽?”

突然耳邊一聲乍響打斷了唐玦臨的思索,他驚愕地看向甘羅,看了足足有半柱香的時間,方霍地站起來,擲地有聲道:“我沒有想着你笑。”

說完他丢下手中漁具,掉頭就走,留下一頭霧水的甘羅,蹲在地上收拾釣竿和裝滿漁獲的簍子。

“幹嘛要想着我笑,我很可笑嗎?”少年困惑地自言自語,狠狠擦了把臉,把魚簍背起,回想起剛剛唐玦臨難得一見的慌亂神情,禁不住笑出聲。

“可笑的是你才對嘛。”

言畢輕輕哼起歌,奔向走在前頭的唐玦臨。

第 36 章

作者有話要說: 之前說過本文已出本,但是完售前不更,然而今天忽然想起來,才發現這都過去一年了也沒有完售【笑,估計是只能帶回家糊牆了。反正看的人也少,不如就更完這一篇吧。

甘羅坐在自己的小藥簍上,百無聊賴地等了一刻鐘,紅頂房子的主人才翩翩來遲,從後門走了出來。房子的大門朝向大街,是迎送客人用的,至于物資采買及仆人進出,都在後門。甘羅不清楚這家店具體做什麽生意,不過無論是幼時和父親一起來做買賣,還是如今自己獨自與紅頂房子做交易,對方都會要求白天進行,而白天的紅頂房子顯得分外冷清。

紅頂房子的主人是個年輕時大約有些美貌的年長婦人,她好似睡起不久,頭發簡單盤在腦後,裹着洗褪色的紅裙,黯淡的布料在燭火下會給人鮮豔的錯覺。她一如往常地點着甘羅帶來的一個個小藥包,然後拿出準備好的荷包給他,如一個尋常的慈祥婦人一般與他拉家常:“我差不多是看你長大的了。從前呢你跟着你爹來,才比我腰高,現在倒比我高一些了。一個人過很辛苦吧,越長越瘦削,這次特地給你多包了一錢,長身體的時候,別省着。”

甘羅咧嘴笑笑,心襯自己最近的确拔個子很快,唐玦臨剛來的時候他才到他肩膀,現在只比他矮一點而已。可虧唐玦臨吃不慣他每日裏草草打發的簡陋食物,想着法兒給兩人開小竈,于是在吃上這段日子他真是半點沒省着。

婦人又繼續說道:“從前不覺得,眼下瞧瞧,小夥子長開了好俊生。到漢人市鎮裏打散工的苗人還是有不少的,比光靠賣這些小玩意維生靠譜,你家裏一人吃飽全家不愁的,有沒有想過來找份零工做呢?這樣還能多見見市面,指不定哪天得遇貴人,有機會走到外面花花世界潇灑去了。”

沒待甘羅回答,半空裏橫來一掌,毫不客氣地打開了婦人試圖摸甘羅臉的手。兩個人俱是吓了一跳,不知所措地望向不知何時出現的唐玦臨。

唐玦臨隐含怒意但不發作的眼神甘羅還蠻熟悉的,可他不明白為什麽阿臨要生氣。唐玦臨搶在甘羅開口前冷淡地對婦人說道:“他今年十五了,怕是不适合在貴店做工。”

婦人很是心慌,但乍一聽見唐玦臨這麽說,忍不住反問:“十五?你有那麽大嗎?”

甘羅眼皮一跳,尴尬笑笑,躲到了唐玦臨打不到他的地方:“明年十五今年十五不都是快十五歲了嗎”

“你原來還對我說大了一歲啊?”

“我沒講,我就說我要十五歲了而已。”

唐玦臨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不客氣地拽起他的腕子把人拉到身邊,冷冷對婦人道:“我是這孩子小叔,所以他沒到無人管的地步,勞煩老板娘別動挖人的心思了。”

說完唐玦臨理都不想再理她,拽得甘羅跌跌撞撞辛苦跟在他後面,像是一分鐘都不願把甘羅撇在這個女人面前。

兩個人拉扯着到了鎮子邊上,眼見就要這麽被拽回去,甘羅生氣地一跺腳,質問道:“你搞什麽,我不就講幾句話嗎?”

“我是覺得,我真不能把你留在這了,說不定哪天你就把自己賣了。”

“我聽不懂!你講明白點。”

唐玦臨也很生氣,手臂交叉抱在胸前,逼問道:“你就沒動過腦子想想,你那種麻痹人神經的藥物怎麽會有正經人家需要?”

“我打聽過了,那棟房子是做皮肉買賣的,對你這年紀的男孩子也是不忌口的。雖然我挺奇怪這種偏僻地方怎麽會有這種館子,不過可能是因為有個水路碼頭的緣故吧。而你提供的藥是那家店的招牌之一,劑量确定好會讓人有致幻感,還能上瘾。”

唐玦臨自認已經講得十分清楚了,結果甘羅仍是沒聽懂,疑惑地“啊”了一聲,唐玦臨臉一僵,對着不谙世事的甘羅,實在沒法說得更露骨。

于是他草草撂下結論:總之他不能放甘羅一個人過日子。

甘羅一聽到這,立即興奮上頭,忘了之前的不愉快,急急問是否唐玦臨的意思是會願意留下來一直陪着自己。

“不,我不打算陪你留下來。”男人端正了站姿,秋暮裏的枯黃植株在風中飒飒作響,陽光斜斜越過層疊屋頂,在他身後摞下塊壘般的影子,這遠離喧嚷的市集一角,如他的神情晦澀不明。

“我會離開,如果你願意,可以跟我一起走,要是你不願意,我只能帶着你走了。”

第 37 章

在南疆,原住民大多聚寨而居,自給自足,偶爾與外界交換一些土産換取生活所需。衆多苗寨皆信奉蚩尤與女娲,因而逐漸形成了以蚩尤和女娲為信仰的獨特教派五仙教。

盡管大部分苗寨都皈依五仙教,然而不同寨落所奉行的準則略有不同,一旦有什麽紛争,多是寨子中身負名望的人先提出解決辦法,然後由有話語權的人做出表決,意見達成一致後自行裁決,這個過程裏五仙教是不會插手的。因此,真正屬于五仙門下的弟子并不像中原人以為的那樣多,即使苗疆巫蠱之術同根同源,也不是個個擅馭蠱術蟲獸的巫醫或是蠱師就是中原武林避諱的五毒中人。

甘羅所處的苗寨也不例外,或者說,唯一的例外是甘羅的父親達南。這個人死去那麽多年,依然是寨子裏的大麻煩。

提到達南,寨裏的長輩們能想到的第一個詞必定是不安分。他的家族本就世代伺弄巫毒,可他不甘長輩的安排不願承繼家業,私自離家跑去拜入五仙教。這本不算大事,畢竟幾乎沒有苗寨不信服五仙教的,按理說是很光榮的。但是後來出了天一之禍,不安分的達南一心想探尋出禁術屍典的奧秘,竟然獨自追着天一教的足跡前往中原探尋去了。

一個原本漢話都說不利索的苗家小夥,是怎麽單打獨鬥闖到中原去的,已經沒人知道了,大家只看到他重回苗寨時,不僅牽了個漢族媳婦,手裏還抱着一個。有固守成規的老人直斥他沒規矩,私下與外族結親,也有年輕人覺得從這事能夠看出達南的手段高明,出去辦事還能順帶拐回一個漂亮姑娘。

總之大家一致認為達南不一般。

然而天一教不僅在苗疆活躍。那姑娘不是平凡出身,她不知為了哪些緣由,硬是要去黑龍沼和天一教那夥人拼上一拼,最終反倒落得身敗被擒的不幸下場。她出事時,腹中胎兒剛滿三月。事後,大家私下傳開話,都覺得這一定是因為達南不安分,要招惹外面人,才會引發這場險些妻離子散的慘劇。

如果他乖乖聽家裏人安排,如果他從來不動什麽往外走的心思,如果這樣,如果那樣……都是達南的錯,如果他沒有只聽自己的,就不會讓自己那麽慘了啊。

每個人都是這樣想的。因此最早先的時候,大家提起甘羅,話裏話外一股子“難怪攤上你”的同情意味。

可他們不知道,達南最常說給甘羅聽的話便是,自己選擇的路,自己選擇去愛的人,不能計較後果,不能在乎過程,既然決定了開始,就必須全力以赴。旁人越是反對你,你越是要做得最完善,才能證明你的堅持有道理。

達南死後,他留給自己兒子的唯一遺産是珍稀的命蠱。

在生時他告誡過兒子說,你越長越像你的母親,總有人怕你染了屍人的毒,雖然我也怕,但是我更想你能好好的。于是藥再難吃你也得吃下去,哪怕是族長不準你做的事,只要妨礙你活下去你就去做。

“兒子,這個東西好好收着,或許有一天用得上。族長啊,長老們啊,他們要是有一天命令你獨自去和寨裏供着的蛇王待一晚上,只要在這個上面滴上你的血,獻給蛇王,蛇王就會保佑你的。”達南将命蠱交給甘羅時,身體已十分不好,甘羅的狀況也不太穩定,時而流露出貪食生腥的跡象。因而達南囑咐得極為仔細,甘羅對父親很敬畏,便記得很牢。

不過他不曉得養蠱獸的人都是要把命分給蠱獸一點,才能支撐蠱獸的靈力,越強大的蠱獸越吃主人的命,可以說主人的力量決定了蠱獸的力量。蛇王這等級的蠱獸,死而複生循環往複,力量不會有半分消減,沒可能單憑個人就能供養和支配蛇王,于是便由整個寨子共同供奉着,靈蛇也以寨落為首,它們的存在象征着寨子的興旺。

命蠱是個稀罕物件,效用倒很簡單,想強占他人養出的優異蠱獸,用此蠱替命相易,便能占有他人蠱獸。但是,如果鸠占鵲巢者沒有原主的能力,很可能會被蠱獸一瞬間掏空生命力致死。何況,命蠱不是百分百生效的,完全有可能反激怒蠱獸,最終照樣為自己惹出死亡的禍事。

然而,達南這個不安分的人,因為怕自己的兒子被判為災禍,竟敢讓那麽小的孩子用效力如此可怕的命蠱,用意不啻于賭博。他要賭的是什麽?是他的堅持,還是有對的一次嗎?

甘羅不知道,長老們也不知道,沒有人知道了。

如今,甘羅和靈蛇們已建立了朋友般的情誼,他很喜歡它們,要不是這段時間有唐玦臨在,沒了靈蛇在身邊的他怕是無論如何都要鼓起勇氣找上族長的門的。

長老們的憂慮卻不會因為甘羅的沒動靜消減半分。這麽多年來他們仗着甘羅不懂事,沒有告訴過他這兩條靈蛇現在是只屬于他的蠱獸,依然照着規矩每年舉行兩次典禮供奉靈蛇,并依慣例讓甘羅成為靈蛇的侍奉,意在暗示小甘羅不能私自離開寨子,因為凡是被認作靈獸侍奉的人,若有違逆,必遭反噬。

但甘羅實際上是主人,他要是離開了,兩條靈蛇就會一起走,在大家看來,沒有了蛇王庇佑,這個寨子就算不會被覆滅,也會衰弱下去。

可留着甘羅一樣很糟糕。萬一他随父親,也是個不安分的人,遲早有一天,他的喜怒哀怨會影響整個寨落。

綜合種種可能後果,當務之急便只有趕緊找出不傷筋動骨便能消除命蠱效用的可靠方法。至于為什麽此次祭典後沒有循常規讓甘羅帶靈蛇回去,則是因為大家都看見了出現在他身邊的外鄉人。

那個外鄉人眼睛裏有着野狼的狠厲和毒蛇的狡詐,笑容造作得仿佛天生的面具,根本不能信任。而這個家庭的變故,乃至于影響到寨子的變故,都是從外鄉人開始的。

要是這個外鄉人哄騙他,他又為了外鄉人鬼迷心竅的話,他個人的遭遇是小事,後果不能讓整個寨子陪他承受。

族長,也是寨裏的巫醫,為此終日憂心忡忡。這一天他再次召集了蠱婆,和寨中其他有名望的老人,聚集在一處商談如何處理這件事。

光線不甚明朗的竹屋中央燃着一盆火,圍坐成一圈的人們如敗朽木雕被火光舔舐出明晦交錯的色澤。族長站在窗前,悶聲不響,有一搭沒一搭吸着水煙,讨論已經結束了,一如既往的沒有結果。

蠱婆原本說既然甘羅當年是以命相替才得到的蛇王,那只要把他拿來換的命給回去就結了,但族長聽後很生氣,罵道哪有這麽簡單,能還回去的命就只有死人的命。他們既不能讓甘羅死,也不能确保他會一生都甘願默默成全他們的欺瞞,出現在他身邊的外鄉人實在是變數太多,叫人不好揣測。

“說起來,還是我們看着那孩子太少了,才多了那麽多沒法掌控的情況。”

“達南就是有手段啊,我們全部加起來都不及他。”

“這有誰能預料到?寨裏的人原本就不待見他們一家,排斥他也不是我一個人能改變的。”

“而且,我們難道就想接納他嗎?”角落裏的蠱婆手握一把蓍草怪聲怪氣地插嘴,“甘羅太奇怪了,他居然當時就沒死。一個幾歲小娃,不是妖怪怎麽能活下來?”

一時之間鴉雀無聲,甘羅是妖物的傳言,在座确實不是沒人信的,每一次的讨論無果,難免有不知拿妖物如何是好的因素。

蠱婆陰沉地笑笑,散開了手中的蓍草,大聲道:“咱們別白費力氣了,災禍就要來了。”

第 38 章

寨裏彌漫起的危機氣氛,被刻意的封鎖禁锢,即使是一星半點的恐懼也被要求三緘其口。然而大家心知肚明,壓抑的事物會沉積起來,直到逼近岌岌可危的邊緣。

位于寨子最邊緣位置處的一座小吊腳樓,是甘羅家的房子。

快要入夜了,吊腳樓裏也亮起燈火。堂屋中央架起了浴桶,甘羅乖乖地泡在裏面,正用小竹筒舀着水玩。他用兩根手指挾住小竹筒,好像他成了駕船的船夫,正要搖起船橹破浪穿行,結果出師不利,一個用力不穩,小船翻了,船肚裏吃進許多水,搖搖晃晃,暫且沉不下去,但又浮不起。

甘羅玩得沒勁,把灌滿水的竹筒撈起當頭澆盡後就把小竹筒丢到了一邊,兩手抱膝靠着浴桶壁蹲坐好,然而大概是浴桶裏太滑,他坐着坐着就開始往水深的地方倒進去,腦袋一點點蹭着桶壁往下滑,最後只留了一雙眼睛和半個鼻子在外頭。養得很長的頭發仿佛深色的水草,四處攀附着,與視線平齊的水面上,也有水藻般的發在蕩漾。

這時從口鼻中流瀉出的氣息激出了一小串水泡,百無聊賴的甘羅這下發現了可玩的樂子。于是咕咚咕咚冒起泡,仿佛浴桶裏藏了一只小魚,唐玦臨挽起袖子撐着腰走過來,一伸手就把不認真洗澡的小魚拎了出來。

“小心點,別淹在洗澡水裏。”

“不會的啦,你松手先,頭發都給揪疼了。”

唐玦臨一撤手,甘羅立刻滑溜地鑽回了水裏,閃過唐玦臨眼前的白皙身子,如同沐了水的珍珠般,白得晃眼。唐玦臨彎下腰靠在浴桶邊,屈指成梳理了理甘羅頭發,好脾氣地問:“還要泡嗎?要不要我再去給你添把柴,然後水煮沸了,咱們就有肉吃了。”

甘羅一抿嘴,頭甩得極快,看見唐玦臨嘴角彎彎,笑得十分親和,甘羅連忙松口:“不洗了,再泡皮都要酥掉了,你把下面火歇了吧。”

“乖。”唐玦臨撈過甘羅腦袋,額頭碰額頭親昵了一會兒,這才讓甘羅起身,自己則滅掉了浴桶下燒着的火炕。甘羅渾身濕淋淋地邁出了浴桶,帶起的串串水花嘩啦啦地落回浴桶裏,圍着浴桶的一圈地上也甩得全是水。甘羅給自己捏了捏泡得發軟的手腳,剛轉身想去找擦身的幹布,就已經被當頭罩住。唐玦臨拉着布巾兩頭把甘羅裹起來,兩邊一齊用力左右拉扯,沒多時就把他擦幹了。然後唐玦臨折起大方巾随手往浴桶邊上一放,拿起另一塊小些的幹布,用來給甘羅擦頭發。

在等着唐玦臨幫自己收拾利索的時候,甘羅心神不寧地說話了:“阿臨,我最近老在想個事。”

“想你那兩條蛇怎麽還不回來?”

“嗯嗯,是的,我從來沒跟靈蛇分開那麽久過。”說完,甘羅難過得皺起鼻子。但是他本來就生得相當秀氣,近來又是熱戀正酣,沒再刻意板過臉,因而許多小動作看上去十分可愛,倒使唐玦臨一時忘卻了少年的心緒不佳,完全止不住想親一親他的念頭。

他沒舍得讓自己苦苦忍着,立時把甘羅抱進懷裏,手掌擱到哪都是白裏通紅的細膩肌膚,眼前昏花了一瞬,但最終還是忍下了把少年掐揉得青紫交加的淩虐沖動,還像之前那般開口了:“老是聽你說你的蛇,要你去找族長問個清楚,你又不敢,叫我還能說什麽?”

“不是不敢啦。”甘羅擡起手摟住唐玦臨脖子,他長高了,已經不用像早些時候那樣需踮腳才能摟到他的脖子,“我是有點不安,總覺得族長他們在防備什麽。”

“這倒是第一次聽你說,你察覺到了什麽東西?”

甘羅把臉埋進唐玦臨肩窩裏,看上去呆呆的,愣了會兒,才搖頭道:“他們向來都不喜歡我,覺得我是怪胎,像是我能活着就是一個奇怪的事情,當年是很不得已地讓我去侍奉靈蛇,現在大概是後悔了吧。”

“你不是怪胎,別在意那些,能好好活着比什麽都重要。我并不認為是單純的後悔,忘了我之前告訴你的了嗎?你成為靈蛇主人了,你的決定或許會有害,他們怕的應該是這個。”

甘羅聽到這,立刻掙脫了唐玦臨的懷抱,走到角落撿起放在竹躺椅上的幹淨衣物,嘟囔道:“又來了,我才不是什麽主人,我跟靈蛇是朋友,我也不想害寨子裏的大家。”

唐玦臨哪裏想讓甘羅現在就穿好衣服,他從後圈住了甘羅,哄道:“你看你,每次硬要和我說這些事,我發表意見你就不開心。你就沒想過我會難受,老被你拿來跟蛇比,我沒它們好嗎?它們在的話,你要照顧它們,我在的話,可以把你養得又高又壯實。”

甘羅嘟起嘴不服氣道:“誰稀得長一身疙瘩死肉了?”

“壯也不是非要壯成那樣……你覺得我怎樣?”

“阿臨……阿臨摸起來軟軟的,很舒服,但也很有力氣。你怎麽不像那些拉車趕牛的人跟個黑塔似的呢?”

“幹我們這行的就是要瘦削精幹些才對,所以我也不會把你養成個大壯的。”唐玦臨低頭親親甘羅的臉,繼續逗他說話,“所以你說,我還有什麽地方不及你的蛇好。”

甘羅懶洋洋地揚起脖頸,想讓唐玦臨多親些地方,他仔細想了想,說道:“靈蛇比你聽話啊,它們多乖,會護着我。你嘛,就知道怎麽欺負我,總是打我。”

唐玦臨輕輕給了甘羅後腦勺一拳,好笑道:“這種打你也記着?”

“不是呀,就是那什麽,很疼的,渾身上下都要疼上好幾天。”說着說着甘羅忍不住往下一縮,溜出了唐玦臨的懷抱,直挺挺地躺到了竹躺椅上,兩腿并得死緊。

唐玦臨摸着下巴,頓時悟到了甘羅所指何事。他尴尬地笑笑,不知該從何解釋起自己的施虐心态。誠然兩人每一次交歡,不論唐玦臨抱了多少好好待他的心思才開始,到了中途他都無法控制自己,純粹地想要折磨甘羅。

但是另一方面,在他已然承認了對甘羅的喜歡的現在,聽到甘羅畏縮的發言壓根開心不起來。他要的,是甘羅從身至心都會因為唐玦臨而感到愉悅,連同痛楚也要欣然接納,他不想聽甘羅的抱怨和不滿。

男人跟着跨上竹躺椅,椅子不堪重負地吱呀作響。他挑起少年的下巴,輕佻地笑道:“之前你不是問我,鎮子上那間館子做的到底是什麽生意?他們賣的,就是這種事,所以你以為我為何不放心你繼續和她來往?”

“……賣?這,不和喜歡的人,怎麽做得下去?”

唐玦臨不忙作答,吮住甘羅的唇瓣,厮磨了小半刻,嘴唇慢慢順着下颔的線條滑下,啜吻着他的咽喉胸膛,最後含起一顆乳珠含糊道:“你這樣想倒也沒錯。但實際上,有些人單單只享受這種事的快活,并不在意和誰在做。”

甘羅胸膛的起伏變大了些,不知是被親的緣故,還是因為聽了唐玦臨的話,他身子一顫一顫的,竟也說不準自己是快活還是難受。

唐玦臨挪了上來,捏起甘羅鼻子打趣道:“算我不好,沒給你做個好榜樣。今天必然不會讓你痛上一次的。”

甘羅一把攥住了唐玦臨的手,含住他手指一口咬下去,解氣地說:“才不信哩,哪次不是這麽講的,又哪次不是難受得要死。”嘴上雖埋怨得厲害,不過看得出甘羅心裏并沒有幾分介意,仍舊糾纏不放地撫着唐玦臨的手背,宛如吃食一般吮着他的手指,再開腔盡是又綿又軟的煽惑調子:“不過舒服的時候也像快要死了。橫過來豎過去的,我總是要在你手裏死上幾回。阿臨,今天你想用什麽法子弄死我呢?”

唐玦臨看了甘羅半晌,搖頭失笑,說得如此心驚的情話他還是第一次聽到。

可是胸腔裏本應寂朽的熱情全都蠢蠢欲動,争先恐後地爬出了陳年死灰。想象的火花随即點着了複燃的□□,燒得他口幹舌燥,恨不能立即掰斷甘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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