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雨夜

雖已過了霜降,楚地卻仍是淫雨霏霏。夜色染着微醺的濕意,緩緩浸透這慵懶的沿海小縣。

洛潇平躺在牆角,擡頭瞧着闌風伏雨的天空。水珠落入他的眸子,疼得讓人忍不住淚目。

幾名乞丐圍了上來,踢了踢他道:“喂,小哥,你也是來領糕餅的?”

洛潇橫了幾人一眼,翻身不作理會。

“真是好心當做驢肝肺。”一名乞丐道。說着,幾人便朝一戶人家的後門走去。

不多時,那小門便從裏面推開,一名撐着靛藍油傘的少年抱着紙包走了出來。幾名乞丐一瞧,興奮不已地湊了上去。

“今兒剩的挺多,你們都拿去分了罷。”少年語氣高高在上,可乞丐哪管這麽多,忙接過了便道謝。

幾人将油紙包裏的糕餅分了,待要走時,其中一人道:“向小兄弟,那邊還躺着一個吶,不曉得是不是腦袋出了毛病,叫他過來他還不肯。”

向雲歸探頭瞧了瞧,還真見着了不遠的人影,便撐着傘走了過去。

洛潇躺在地上,忽地發覺雨停了,不由得轉頭瞧了瞧,卻只看見靛色的傘面和一張白璧無瑕的臉。

“喂,你躺在這兒作甚?糕餅他們都領走了,你不餓麽?”向雲歸睨着他道。

洛潇嘆了一口氣——臉不錯,可惜腦子不靈光。

向雲歸不得回應,好奇地看着他道:“當真是神智有問題?”

你才有問題——洛潇腹诽了一句。

向雲歸瞧了他一會兒,便撐着傘回了門裏。

洛潇側了個身又平躺下來,一手枕在腦後,閉上眼,什麽都不願再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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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多時,又聽那人撐着傘走了過來,随手丢了一個紙包給他,“喏,拿去。你可莫死在我向記餅店的門口了。”

“向記?”洛潇聽着這名號有些耳熟,擡起眼皮問:“千層糕最有名的那個向記?”

向雲歸勾起嘴角,聲音裏滿是自豪,“自然。”

洛潇撇眼瞧了瞧那小小的後門,原來他竟跑來了從前沁環最喜歡的糕餅店旁邊。

打開紙包,其中的糕餅已有些壓散。洛潇挑了挑眉,“你們便是拿這些糊弄平頭百姓?”

向雲歸似乎有些心虛,瞪了他一眼道:“愛吃不吃。”

洛潇撿了一塊尚未被雨淋濕的千層糕放入口中,雖說不差,可也不如他預想的可口。

“怎麽樣?”向雲歸似乎十分好奇。

洛潇心念一動,猛地甩開紙包,兩手捂着自己的脖子,窒息一般艱難地掙紮着。

“怎麽了?這是怎麽了?”向雲歸未料到自己會闖下大禍,手足無措地站在一旁。

洛潇在地上翻來覆去地滾動,嘴裏似乎說不出話,最後兩腳一蹬,不再動彈。

向雲歸小心翼翼地上前探了探他的鼻息,發覺已然沒了人氣。向雲歸手腳不停顫抖,喊着爹娘跑回了後門。

洛潇原本只想吓唬他,不料做過了頭,坐起身扒拉了一下散亂的頭發。

大約過了一刻鐘,向老板急急忙忙同兒子走了出來,卻見那人只是坐在牆角,絲毫不見短壽促命的模樣。

“你……”向雲歸站在父親身後,指着洛潇喊,“你不是沒氣了麽?”

“我不過是犯病罷了。”洛潇睜着眼說瞎話。

向雲歸自然曉得自己被戲耍,向老板卻信以為真,上前道:“小兄弟姓甚名誰,可有家人?”

家人?

這種東西他寧可不要。

“在下姓洛,單名一個潇字,家裏已空無一人。”洛潇淡淡道。

向老板的臉上顯出些憐憫,“老夫是這向記餅店的老板,小兄弟若無處可去,不如就到我家暫住一些時日罷。”

“爹!”向雲歸大喊,“這人居心不良,可不能讓他進了咱家!”

這小子越是如此,洛潇越想逗弄他,搖頭道:“可我身無分文,怎能讓您費心?”

“這有何妨?”向老板笑眯眯地道,“我家正巧缺一個幫工的學徒,小兄弟若是不介意便來我這兒學門手藝,往後也有個謀生之術。”

洛潇瞥着向雲歸黑炭一樣的臉色,起身拱手道:“這樣,便叨擾向老板了。”

向老板領着洛潇進門,向夫人立即給他備了熱水沐浴,又給了一身向老板的衣衫給他換上。那衣衫雖舊,可卻浮着淡淡的皂角之氣。

洛潇如今已很少憶起母親,只記得小時娘親總愛帶着他去選布匹,回來了給他們爺倆裁新衣,一年四季從不重樣,羨煞他的一衆小友。

洛潇垂下眼睑,淡淡地掃了一眼衣袖上繡着的荷花。

向雲歸怒氣沖沖地端着一碗蓋飯進來,“嘭”一聲放在桌上,道:“我娘給你做的。”

洛潇瞧着碗內蒸騰的熱氣,拿起筷子夾了一口。飯菜還算新鮮,不過比起他平日吃的山珍海味可差得遠了。

“小子,你叫什麽名字?”洛潇停下筷子問。

“向雲歸。”

“哪個雲哪個歸?”

“就是你想的那個雲那個歸。”

洛潇覺着他們的對話似乎進了死局,默默吞了一口菜。

“負笈在外,雲胡不歸。”向雲歸忽地道。

“我還以為你小時是個藥罐子,”洛潇咧着嘴笑,“才起了這麽個名字。”

向雲歸橫了他一眼,半晌,才道:“我原本有個雙胞胎哥哥。”

洛潇咬着菜,豎起耳朵認真聽。

“可他一出世便夭折,”向雲歸抱着兩手看向一邊,“于是娘親為他起名向遠游,給我起名向雲歸。”

這樣氣氛有些沉重,洛潇并未搭話。

“在我娘心中,我哥哥只是遠游在外,總有一日還會回來。”向雲歸說完,瞧了一眼還未見半的飯碗,怒道:“你快吃完,我好收碗回去。”

結果這人等半天就是為了碗,他洛潇還能将碗吞了不成?

洛潇扒了一口飯菜,便聽向雲歸又問:“洛潇是你的真名?”

洛潇嚼着菜,似乎認真地想了想,吞了嘴裏的東西道:“其實,我姓裴。”

向雲歸睜大眼,剛想問什麽,洛潇又道:“但也姓洛。”

風聲都凝滞了一會兒。

向雲歸靜默了半晌,雙唇裂開一個大縫,拍桌道:“我就曉得你是在糊弄我!”

洛潇笑了笑,若非這人一點就着,他也不會樂于玩火。

“我告訴你!總有一日我會繼承這個店面,到時你別妄想還有你的立足之地!”向雲歸大聲吼道。

洛潇勾起嘴角,就這樣的店面他小指一勾便能轉瞬平了十家……算了,兒子讨人嫌,但好歹爹娘人品尚佳。待他想走了,吩咐莊裏的人送些金銀過來算是謝禮。

“小少爺,”洛潇夾了夾自己的筷子,“你平日都是這般咄咄逼人?”

向雲歸不語,哼了一聲偏過頭。

洛潇幾下扒完飯,将碗筷遞給向雲歸道:“麻煩了小少爺。”

向雲歸搶過碗筷,頭也不回地出了房門。

洛潇将門窗關好,吹了燈平躺在榻上。

不知父親此時是否正六神無主地找他,那個永遠隔着他與父親的男人,又是否慶幸他消失無蹤。

當年,沁環與舅舅驟然離世,外婆也駕鶴西歸,他回到絕情山莊之時,大堂殘破不堪,外祖姑母抱着他,道:“潇兒,從此你便是這山莊的主人了。”

他過去從未想過自己有一日會掌管絕情山莊,畢竟他是血系旁支。如今也不想做這個主子,畢竟權利從未掌控在他手中。

“你即将成為絕情山莊之主,”繼任之前,那個男人橫眉冷目低着頭看他,那一瞬間,他只覺得自己是只關在籠中的山羊,“用外姓恐怕不妥,往後你便叫裴潇罷。”

他不願姓裴,乞求地望着自己的父親。

父親上前似乎與那個男人耳語了幾句,最終卻仍只能溫柔地抱了抱他,“潇兒,你便當自己是改了母親的姓氏罷。”

他懵懵懂懂地答應了,卻不知改了這姓氏有什麽意義。直到昨日,那個男人與父親終于鬧翻,暴怒地道出了真相

“你便如此向着你的兒子?竟幫着絕情山莊壞我楚門的生意!”那個男人暴跳如雷,震破了房內的所有桌椅瓷器。

“楚焱,潇兒已然十八歲。”父親也變顏變色,将吓得有些呆愣的他護在身後,“絕情山莊是裴家的産業,你為何處處掣肘遲遲不肯将莊內的大權交還與他!”

“洛塵!你莫要告訴我,這些年來你不知我的志向!”那個男人怒目而視。

“我自是明白你的野心,才不能讓你一家獨大。”父親也毫不示弱,“楚門勢力一日強過一日,你讓我如何相信你不會奪了潇兒的莊主之位?!”

“你……”那個男人鐵青的臉上浮着一絲哀郁,“原來這十年,你從未信過我。”

父親躊躇了一下,恨恨道:“你連讓潇兒與我同姓都不肯。”

那個男人仿佛被觸了逆鱗,瞠目切齒道:“他是裴朗行的兒子!”

裴朗行的兒子。

站在父親身後的他如堕冰窖。

父親渾身一震,慢慢轉過身,嗫嚅道:“潇兒……不是你所想的……”

他呆若木雞,待他回神,已被那個男人軟禁在房中。然而他早已不是當年手無縛雞之力的孩子,沖破了守衛,便頭也不回地離了楚門。

母親過世,父親并非他的生父,他不敢回去絕情山莊,只能宛如無頭的蒼蠅般在夜空下游蕩,最後無力地倒在這裏,不知何去何從。

洛潇看着再一次落下的夜幕,微微閉上眼。

然而父親并不知道,他一點也不想坐那個莊主之位。他從小自由灑脫,只願游山玩水,一生逍遙。

作者有話要說: 新文《生性逍遙》是醉生系列的最後一個短篇,希望大家喜歡,鞠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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