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如夢令

半月後。

“你們動作都快些,這些裝到車上去,字畫花瓶什麽的李伯清點一下,給我列個清單就行。”

青禾招呼着下人仆從整理屋子,馬上就要離京了,深思熟慮後的結果最終還是沒把這花了她兩年心血的宅子變賣。

青陽仍在宮中,青禾和穆歸偶爾還是會回來住上一段日子。就算是今後不再回來,作為伴讀的青陽,日後還是會在京中做官,這個宅邸就留給他吧。

青禾摸了摸信封光滑的表面,心中一抽,想起了從小和她形影無間的青陽,總算是明白了書中所寫的離別情。

自此一別,經年不見了,陽陽。

“小姐,都裝好了,是立刻就動身嗎?”

“你将這封信像往常一樣托人送到宮中,”青禾将信遞給面無表情的侍從,這是她一貫放心的人,替她送了兩年信了,“告訴陽陽,我會給他寫信的,到時候還是由你送去給他。”

“是,小姐。”

青禾像是疲倦了一般揮了揮手,“讓老陳把馬車趕到路上去吧,先去穆府。”

至于是哪個穆府,自然不必多言。在這京城之中,能讓青禾多次往來的,除了穆歸穆大将軍,如今號為英勇的新晉王爺穆歸外,還會是誰?

上車前,青禾最後掃了一樣她住了兩年的宅子,恍惚想起,自從家破,似乎便開始颠沛的生活,居無定所,好不容易在開陽定居,又有了意外,如今也是這般。

“身如柳絮随風飄……”但好在心有所屬恰是身歸處。

“小姐你說什麽?”跟了青禾一年多的柳萍一時沒聽清疑惑問道。

“沒什麽。”青禾從她手中取過包袱,“你回去吧,我自己去就好。”

“可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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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去想留随你,留在許宅我依舊會定時給你們撥月錢的。”

“小姐,”柳萍紅了眼眶,她是青禾救回來的,沒了親人,如果不是青禾心慈救人,大冬天的也許路邊就會多一具骸骨,無人認領,“讓奴婢跟着你,奴婢能吃苦,不怕累的……”

“你們都是我帶回來的,居無定所的,許宅你們就當做家吧,好好打理,我總會回來的,你們若是有人想走,可以去李伯那裏領三個月月錢,算我給你們的遣散費,柳萍,就此別過,好好照顧你們自己。”

馬車轱辘轱辘滾動了起來,從宅子裏頭走出來的一個個人被抛在身後,身影慢慢、慢慢變小,最後消失在拐角處。

穆将軍府邸離許宅不夠是一個街的距離,很快就到了。

青禾下車前,望着趕車老陳略顯蒼老的面容,本想說什麽,但老陳卻早已明白,先一步擡手阻了青禾話頭,自顧自說道:“我一個老鳏夫,無妻無子,小姐要是趕我走了,我也沒個住所,不如跟着小姐,好歹做個伴兒。”

“那……以後就麻煩陳叔了。”

“上車吧!”

青禾拉開簾子,朝着窗外伸出了手。

一只麥色的手搭了上來,素白的那只立即握了起來。兩手緊緊交纏,一起使勁兒,車外的人便被拉上了車。

一張明媚的笑臉。

穿着黑色素衣的女子頭上挽着一個簡單的發髻,插着一根白玉簪,面無脂粉,眉目英氣間自透出三分銳利,擁有介于女子和男子間的俊麗。

一只手伸出,理了理黑衣的褶皺處,青禾微微皺着眉頭,“既然辭去官職了,身為女兒家,穿什麽黑衣裳,看着跟冷面煞神一樣,是想學花木蘭麽?”

青禾頗為嫌棄地看着手中的黑衣。

“木蘭替父從軍,戰功赫赫不好嗎?和我不正匹配?”

穆歸笑嘻嘻地抓起青禾的手,湊到唇邊厮摩了幾番,談笑間還依稀能看出幾分數年前那個二白的影子。

青禾抽回了手,略有些強硬的抽開穆歸發上的玉簪,一頭烏黑的頭發披散在肩上,像是緞子一樣黑亮。

“人家花木蘭好歹歸家脫戰袍,對鏡理妝貼黃花,都說女為悅己者容,不然你是男人?或者你根本就沒把悅己者放在心上,你是哪種?”

青禾掏出木梳,慢慢地梳理着穆歸的頭發。

這樣一把好頭發,很難想象是穆歸這樣戰場上厮殺的女将所有。

馬車緩緩地前行,不疾不徐,穆歸用一種很平和的心态感受着頭上溫柔的動作,眼神柔軟地看着車上一角放着的食盒,想象着裏頭的東西,好像回到了很久很久以前。在記憶中,她也會幫她挽發,提她穿衣。

“青青……”

“嗯?”

“你會幫我梳一輩子頭嗎?”

腦袋被不大的力道敲了一下,穆歸摸了摸,在青禾看不到的角落裏笑得如糖如蜜,眼神缱绻。

“想得美,我還希望有個人能替我梳一輩子,你要敢讓我天天替你梳頭,我就找個會梳頭的去。”青禾哼了一聲,手下動作不停。

“可我梳不好,你不嫌棄的話,我給你梳,你要敢不要我,找一個我打一個,找兩個我打一雙嘶——”穆歸一激動下扯到了頭發倒吸了一口涼氣,青禾在她身後靈巧的挽發,斜插發簪,咋一看,還真有了幾分女子的婉麗來。

青禾拍着手,笑稱道:“果然人靠衣裝馬靠鞍,下次給你做兩件新衣裳,黑漆漆的衣服哪裏好看,我倒是覺得你更适合淺一些的,襯得五官更柔。”

突然被握住雙手,青禾一時間怔住。

“青青,再過兩年,等湘兒長大些,我們便去尋我母親與娘親,和她們定居怎樣?我的娘親,廚藝可媲美禦廚,說不定還能勝你一籌。”

“好啊,到時候來場小小的比賽,你與你母親做那評判,看看誰更厲害……”

馬車忽然一停,青禾沒穩住整個人向前傾去,倒在穆歸懷裏,發出了一聲小小的驚呼。

“怎麽了?”

穆歸掀開簾子。

路中間一個女子發鬓淩亂,眼角通紅,大張着手臂攔在路中間。

要不是駕車的老陳已有了二十幾年的經驗,只怕這馬蹄要在她身上她出幾個血窟窿來。即便如此,老陳也是心有餘悸。

“小姑娘,快些讓開道,我們趕着出城……”

“閉嘴!”

女子尖聲驚叫道,老陳一時被吓得閉了嘴。

穆歸拍了拍老車夫的肩膀,示意他勿躁。

“我來說吧。”

穆歸安撫地拍了青禾的手掌,“你就待在裏頭,我下去看看。”可她剛跳下馬車,青禾就從掀着的簾子往外看,那個女子消瘦的背影,分明是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安雅!

“安……”青禾皺起眉頭,也跟着跳下車,随着兩人走到了前邊不遠處的大樹下,安雅一見到她激動的面色通紅,胸口劇烈起伏,好像在極力克制着什麽情緒。

最終她深深吸了口氣才平靜下來,“你為什麽要出現!如果不是你,穆歸不會違背倫常!她應該找一個配得上她的男人,而不是你一個罪臣之女!更何況還是個殘花敗柳,連孽種都有了,還不知道孩子的父親是誰——”

啪。

安雅摸了摸火辣辣的臉頰,手指揩了揩嘴角,似乎愉悅露出了一個笑弧,但眼神更加瘋狂了三分:“以你的力氣一巴掌都能打掉我牙了吧,穆歸,你手下留情我是不是該感激涕零,馬上轉身離開?”

“你……”

畢竟自小相識,穆歸眉頭皺起,似有不忍。

“做夢!那個高馥雅也是你們串謀好的吧,嗯?到父皇面前抖落了出來,禁閉一關十來天,連殿門都不讓出,你們滿意了?我像個傻子一樣蒙在鼓裏,甚至都不知道穆歸挂帥離京,連英勇王都不做了,正當盛年陪你退隐山林!你可真是天下女子楷模!狐貍精!”

安雅神情癫狂,情緒激憤之下,聲音越來越大,路邊來往的人不停朝他們矚目,青禾扯了扯穆歸的衣角,後者側過頭,小小聲說道,“馬上就好了,你先回去吧。”

但青禾卻搖了搖頭,“我有點想吃棗糕,你去那邊給我買點好麽?”她指了指遠處的一個小攤子,穆歸面色猶豫,但看着青禾堅定的眼神還是點頭離開。

安雅面帶譏諷,“支開穆歸想說什麽?我和你沒什麽好說的,我不會讓你們離開的,除非我跟着你們一起走。”話音剛落,安雅忽然瞪大了雙眼,看着青禾小步小步繞着她轉了兩圈,不知用意。

“原來堂堂公主殿下,竟然也背德愛上了女子,如此有意思。”

青禾拍着掌,看着安雅猛地一撲,伸出的雙手幾乎鐵鉗一般掐住她脖子,如同溺水的人窒息喘不過氣來,青禾忍住嘔吐的欲-望使出全身的力道握拳擊在安雅下颚,喉間的巨力才松了開來。

“不、不咳咳用否認,咳咳我們都明白得很,”青禾揉了喉嚨喘了幾口氣,“我且問你幾個問題,你好好問問你自己。”

安雅冷哼,高傲的揚起下巴,下一刻她眉頭緊皺,擡手就想要反抗,可青禾卻只是從她頭上抽出了一根發簪。

“啪嗒”一聲,翡翠綠的發簪在地上摔成數瓣。

“你——”

“殿下可能舍棄這滿身珠翠環佩,绫羅綢緞?”

“我當然……”

“殿下可能舍棄這宮中錦衣玉食,仆從成群?”

“我能……”

“殿下可能放棄您公主之位,任人對你吆五喝六,語氣不恭?”

“這……”

“殿下可會劈柴挑水,洗衣做飯?”

“我能學……”

“殿下,你能讓穆歸放下身段,裝癡賣傻嗎?”

“你!”

青禾緩緩靠近氣的手指發抖的安雅,挑開她散落的發絲,湊在她細聲道:“我能。”

穆歸手中捧着一袋新鮮出籠的棗糕,快步走回來,看到青禾顯眼發紅的喉間皮膚,頓時目含心疼,将棗糕遞給青禾,空出手來輕柔撫摸,手下肌膚觸之微微發燙,可見用力之猛。

青禾眼神淩厲,一把将手中棗糕捏碎,“既如此,我也不便高攀,青禾在此祝福二位了。”說完轉身就走。

安雅從懵然中反應過來喜上眉梢,拉住想要追上去的穆歸,“既然她看開了就讓她走吧,你還有大好前程沒必要——”

“放開!”

穆歸怒喝一聲,用力一震手臂,不過是三分力道就将安雅抖的倒退三步。

穆歸大步跑向青禾,一把拉住青禾手臂順勢将她帶入懷中,也不顧大庭廣衆之下,死死環着她。

“放開。”

“不放!死也不放!”

穆歸嬉皮笑臉湊到青禾臉頰邊上用力親了口,“我不管,是你要把我支開的,我聽你的話走了,不管安雅說了什麽,都是她的錯,和我沒關系。如果她說了什麽惹你生氣了,打她是不行了,我皮糙肉厚的,不如打我,好不好?”

穆歸舉起青禾的手掌,笑嘻嘻看着她,“別氣壞了自己身子。”話未畢,手上突然使勁兒,青禾發現她意圖也來不及剎住,只能眼睜睜看着自己的手在穆歸控制下猛然扇在她臉上,發出一聲脆響。

兩人的力道相差之大,宛如天壤。

穆歸本存了洩憤的心,想讓青禾開心,自然手中不曾留力。

動了動發麻的手指,青禾看着穆歸臉頰上浮現出來的一個手印,登時心疼的要化了,什麽棗糕早忘到九霄雲外去了,兩手捧着穆歸臉,左右看着,小心翼翼不敢觸碰紅腫處。

“很疼吧。”青禾要拉着穆歸上車,但卻被穆歸拉住。

“不是很疼,青青你不生氣了吧?”

“你是傻子嗎?也不問問青紅皂白就給自己一巴掌,你可知我感同身受?”

穆歸握着青禾的手,将它從臉上拉了下來,包在了自己手掌心間,聞言笑着挑起眉頭,“不管如何,我總是相信你的,既然你想演,我便陪你,不過想讓你消氣也是真,安雅這一出也是因為我從沒和她挑明的錯,既然如此,挨你一巴掌揭過此事不算虧,這麽算來,哎呀呀,我還賺了呢!”

青禾忍住眼角的酸澀,很配合的笑出聲來,眼角餘光掃過遠處的那顆大樹。

樹下早已不見了人影,只依稀看到滿地玉碎,在日光下微微泛着光。

“我們啓程吧。”舉了舉交握的兩只手,青禾看着笑的見眉不見眼的穆歸,倏地心軟似棉絮,嗔道,“再不走,可趕不到落腳處了。”

“嗯!”

車轱辘又滾了起來,咕嚕咕嚕的聲音混雜在街邊吆喝的人聲中,漸漸走向了遠方。

天邊雲堆似雪,如夢如幻,若即若離。

“新出爐的棗泥糕~~又甜又香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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