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
滇緬邊境。
一輛中巴車沿着山路前行。
沈尋在颠簸中醒來,睜開眼車窗外就是一條清澈的溪流,從山間奔瀉而下,在石頭上綻放出雪白的花朵。兩側的青山蒼翠欲滴,層巒起伏。
她擡手看了看表,照時間來看,快到了。
大約十分鐘後,樹林裏露出一角屋檐。
汽車緩緩停下,沈尋拿起背包,跟在其他兩個乘客後面下了車。
三層樓的客棧,門前的木牌上分別用中文、英文、緬甸文寫着“巴頓的店”。
棕發藍眸的男人倚在門框上瞅着沈尋笑,見她走近,便上前将她摟在懷裏,親了親她的臉頰:“好久不見了,小甜心。”
“好久不見,巴頓。”她也感慨,“上次擁抱,還是在巴西。”
亞馬孫河流域的叢林裏,她抱着昏迷不醒的巴頓,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的。
這是她曾經并肩作戰的同事,也是她的老師。
“看,我的中文字已經寫得出神入化,”巴頓揚了揚手中的登記簿,“我應該叫你Sara,還是沈尋?”
“你喜歡哪個就叫哪個。”她挑眉,聞到了咖啡香,忍不住打了個哈欠。
“先去放行李,”巴頓笑了,把鑰匙遞給她,“晚上給你做意面和烤魚,威士忌、咖啡都有,還有冰激淋。”
“謝謝老板。”沈尋朝他認認真真地行了個紳士的脫帽禮。
她的房間在三樓。客棧是在老式竹樓的基礎上改建的,保留了原有的韻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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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間木門上的油漆已經有些斑駁,依稀看得到當初雕刻的花紋,還有幾道像是利器造成的劃痕。鎖不是很好開,沈尋使勁扭了幾下鑰匙,才把鎖打開。
一推門,一股血腥味迎面而來。
不對勁。
她脊背一涼,下意識就要拉上門,但是已經來不及,她的手臂被人捉住,那人用蠻力将她拖進房間,她的驚呼聲還未出口,一只大掌就死死地捂住了她的嘴。
房間裏的一切霎時映入眼簾。
窗簾是掩着的,一個人趴在地板上,滿頭都是血,身下也是一攤暗紅色的血跡。
靠牆的藤椅上坐着一個男人,他穿着黑色襯衫,整個人都陷在黑暗裏,只有手中的一把匕首,閃着鋒利的寒芒。
此刻,他的目光正緩緩從地上那人的身上移到沈尋臉上。
四目相對,沈尋覺得喉嚨一緊,渾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那是一雙冰冷銳利的黑眸,眼神看似漫不經心卻透着嗜血的光。那一瞬間,她感覺自己像是被猛虎咬住脖子的羊。她放棄掙紮,站在原地看着他。
身後的男人像是意外于她的配合,低沉出聲:“三哥?”
“放開她吧。”椅子上那人輕輕開口,站起身,不緊不慢地走到她面前。
沈尋沒有出聲,只是沉默地與他對視。
這個男人高大得可怕。只到他胸口的她,整個人都陷在他的陰影裏。
她不知道她面對的是什麽,但是她清楚,呼救絕對不是一個好選擇。也許在她喊出聲的那一刻,眼前這男人就會扭斷她的脖子。
“你是誰?從哪裏來?到這裏做什麽?”清冷的聲音輕輕揚起,仿佛山風掠過叢林。
“沈尋,”她竭力保持聲音裏的鎮靜,“從北京來,旅游。”
“把背包給我。”
接過她摘下的背包,他遞給自己的同伴:“阿北,看一下。”
筆記本電腦、手機、鋼筆、記事本、衣服、洗漱包、醫藥包等落了一地。那個叫阿北的男人蹲在地上仔細翻看,甚至包括她的內衣褲。
她忍不住蹙眉。
一雙大掌突然箍住了她的肩。
“你要幹什麽?”她驚恐地瞪着他,壓低聲音發問。
“閉嘴。”男人冷冷地盯着她,手掌一路下滑。
寬大滾燙的掌心,如同烙鐵一樣,隔着單薄的襯衫,熨燙着她的曲線。羞恥感頓時從胸口炸開,她咬住唇,瞪着他的雙目幾乎要噴出火來。
她襯衫的胸前有兩個口袋,修長的手指停在那裏,仔細摩挲、探入。
沈尋清楚地感覺到,胸前脆弱的頂端,瞬間起了變化。
男人顯然也感覺到了。他看着她一臉的羞憤,眸光深濃,卻沒有停止手上的動作。
她下身穿的是一條緊身牛仔褲,透着熱力的手指先是探入褲子前面的口袋,尋覓無果後,又覆蓋住她飽滿的臀,然後頓住。
“這是什麽?”他掏出她後口袋裏的東西,舉到她面前。
“錄音筆。”她心口一涼。
“旅游要帶錄音筆?”他問,聲音裏透着濃重的壓迫感。
她咬緊牙關,僵在那裏不說話。
“不說實話?”他笑了,黑眸裏起了嘲弄之色,下巴微微向地上的男人揚了揚,“你是想像他這樣,還是我們換個玩法?畢竟,你這樣好的身段,浪費了可惜。”
他站在那裏,沒有動手,甚至跟她隔着一步的距離,只是看着她,她卻覺得全身的汗毛都豎了起來。
“我是記者。”她妥協,“來做艾滋病方面的報道,錄音筆裏錄的是我的采訪內容。”
“我憑什麽信你?”他摁開手中的錄音筆,浏覽着液晶屏上的內容,“16小時32分鐘,你不會想讓我們在這裏都聽完,确認好再還給你吧?”
“三哥,要不就直接删了吧。”阿北擡頭插了一句。
“不!”沈尋像被咬了一口,激動地看着他,“絕對不可以删!”
錄音筆裏的內容要是删了,她這些天的工作就全白費了。
“可以不删,”男人把錄音筆放到自己的口袋裏,“但是不能還給你。”
“那跟删了有什麽區別?”沈尋忍不住要爆粗口。
像是意外于她的不怕死,男人眯起眼,饒有興味地看着她。
“我不知道你們為什麽會在這個房間,我對你們一無所知,對你們在做的事情也毫無興趣。這個錄音筆裏是我辛苦了半個月的工作成果,你要是敢毀了我的東西,我做鬼也不會放過你!”她切齒,豁出去了。
男人沉默片刻,随即輕笑了一聲,帶着嘲弄:“鬼?”
“我見過鬼,也不怕鬼。”他低沉出聲,一字一句。在他詭異且冰冷的語氣裏,室內的溫度似乎都驟降了。
他的下一個動作,是掏出手機,對着沈尋照相。
閃光燈亮起,沈尋防備地看着他:“你想做什麽?”
“讓我的兄弟們記住你的臉,”他嘴角輕勾,“走出這個房間,我和阿北要是出了什麽意外,他們會來找你算賬。”
沈尋聞言先是微驚,而後又輕松了許多,聽他話裏的意思,他和阿北不會把她怎樣。
“坐。”他朝另一把藤椅揚了揚下巴。
沈尋乖乖地走過去坐下。
一旁的阿北仍在認真翻看她的東西,連記事本都一頁頁翻過。
“把她錢包給我。”男人出聲。
沈尋見他接過錢包打開,下意識地要站起身。男人擡眼,目光森冷:“讓你坐着。”
她咬咬牙,坐了回去。
錢包裏夾着一張照片,男人的視線在照片上停滞了幾秒。
“童年照片?”他舉起錢包,似乎在和她現在的樣子比對,“幾歲?在哪兒拍的?”
沈尋沉默了下,不情不願地開口:“5歲,海德公園,倫敦。”
“旁邊的人是你母親?”男人又問。
沈尋沉着臉,沒回答,但他也沒有再追問,看了下她的身份證、幾張銀行卡,就把錢包遞還給了阿北。
這時,地上的男人忽然發出了幾聲痛苦的呻吟,然後蠕動起來。
沈尋下意識地後退,身體貼住了藤椅背。
“喝水。”男人将茶幾上的一個杯子推向她。
瞅見她緊張的眼神,他吸了一口煙,又不疾不緩地吐出:“怎麽,怕有毒?”
沈尋端起來喝了幾口,随後看見他站起身,用腳尖踢了踢地上的那人。
“想好跟我說什麽了嗎?”他的聲音涼薄,“要想保住你這條腿,你只剩五分鐘的時間。想好了,就點頭。”
對方嘴裏塞了布團,發出模糊的呻吟聲,做消極的抵抗,但始終沒有點頭。
“很好。”低沉的笑聲揚起,沈尋看見他彎下腰,手中的匕首對準了地上那人腿上的血窟窿。
沈尋發出了一聲短促的驚叫,瞬間又吞了回去。
劇痛之下,那人死死地抓住了她的腳腕,仿佛落水的人抓住浮木,想要抵消他的恐懼與痛楚。他瞪大了眼,像雞啄米一般拼命點頭。
那人冰冷黏膩的掌心,仿佛一條蛇一樣纏繞在沈尋的皮膚上。她握住藤椅的把手,忍住惡心一聲不吭。
“三哥。”冷淡的目光落在她蒼白的臉上。
接着,他蹲下身,一根一根地扒開了那人的手指,又抽出了一旁的紙巾,慢慢地擦掉了她腳踝上的血跡。他粗糙的指腹帶着灼人的溫度,擦過她柔嫩的肌膚。
沈尋看見他的身影随着他的動作在地板上輕輕地晃動,再是他小麥色的後頸,還有肩背的肌肉線條因為下蹲的動作繃緊,充滿了男性氣息。
擦完了,他擡頭看向她。從窗簾透進來的天光落在他身上,沈尋終于徹底看清了他的臉。
幹淨的皮膚,挺直的鼻梁,棱角分明的輪廓,剛硬的下颚線,冰沉的雙眸猶如黑色的深潭。
Fuck。她在心裏暗罵。
都這個節骨眼了,她居然覺得這男人長得好看。是真的好看。
“鞋髒了,別穿了。”他站起身,語氣淡淡的。
沈尋脫了球鞋,看了下沾血的襪子,也一起脫了,赤足踩在地板上。黝黑的地板上,她的一雙腳顯得格外白,欺霜賽雪。
他沒再搭理她,而是拎起了地上那人,扯掉了對方嘴裏的布團,背對着她,側耳聽那人說話。
那人的聲音很小,斷斷續續的,有氣無力。沈尋仔細聽,也沒聽出個所以然,只能瞪着眼前寬闊的肩背,看到微暗的天光傾瀉在他黑色的襯衫上,起了一層朦胧的光暈,她看着眼酸,都起了些微困意。
“三哥,起藥效了。”阿北瞅了一眼酣然入睡的沈尋。
“嗯。”男人輕應了一聲,拿起振動的手機。對話框裏有一張照片,是他剛才發過去的,對方回複了一張圖片,他點開,放大,是張記者證,上面的女孩紮着清爽的馬尾,嘴角微揚。
“有什麽問題嗎?”他摁滅屏幕,問道。
“沒什麽異常,”阿北搖頭,“她說的應該是真話,筆記本裏都是一些采訪記錄和會議紀要。電腦來不及看了,要不讓小美遠程監控下,回頭再看,以防萬一?”
得到了三哥的默許,他又擔心地看了眼地上那人:“他還能撐得住嗎?”
“沒事,沒傷到動脈,”三哥輕聲道,“我剛才只是要給他挖彈頭,他就昏過去了。”
——老大說他過陣子要去緬甸見白狐。
方才挖出的消息又回響在耳邊,他垂眸,凝視着地上的一攤血跡,過往的記憶瞬間湧上腦海。
白狐,久違的名字。
整整三年了。
阿北把沈尋的背包收拾好,也在地上撿到了她剛才掉下的門鑰匙。
“三哥,好像是搞錯了房間,”他遞上鑰匙,“她是308的。”
男人接過來瞧了一眼,鑰匙上的彩漆數字磨掉了一些,乍一看像是303,他們的房間號。
“還記者呢,心有點大。”阿北搖搖頭,“不過也怪我,剛才有點慌,看她開不了門我就自己先把門開了。”
“沒事,什麽可能性都有。要是遇見個性子軸的,也許還會把老板叫來開門。你出來得還少,習慣了就好了。”
“什麽時候能像你一樣就好了。”阿北感慨。
三哥看着眼前的年輕人,沒說話。
像他有什麽好?沒有人會想去經歷他所經歷過的那些。
“看看外面情況,把她送回自己的房間。”他掃了一眼仍在沉睡的沈尋,淡聲吩咐。
“我?”阿北愕然。
“不是你,難道是我?”
阿北黝黑的臉冒出可疑的紅:“三哥……我還沒抱過女人。”
“剛才你不是還摟過她嗎?”
“那是制伏!”阿北額頭上的汗都冒了出來。
三哥擡起眼,面無表情:“我們這行,做事的時候,沒有男女之分。”
“難怪你剛才摸她的時候像摸屍體。”
“嗯,”三哥淡應一聲,薄唇輕啓,“你放風,我抱過去。”
沈尋醒來的時候,房間裏已經徹底暗了下來。她揉了揉太陽穴,緩緩坐起身。
打開床頭的臺燈,她才看清了周圍的情況。
不是剛才的房間。
雖然家具大致相同,但壁畫、擺設都不一樣。靠窗的竹躺椅上,放着她的背包和相機包。
她連忙下床奔過去,打開包仔細查看。包裏東西都還在,唯獨缺了錄音筆。
心裏一涼,她拉開門沖到走廊。
夜風撲面,一陣涼意襲來。
她轉過身,看到自己門牌號,下一秒就拔腿沖到了303門口。
咚咚咚。
回應她的,只有木門的悶響。
幾乎整整兩分鐘,都沒有人回應。
“Sara,你光着腳站在這裏幹什麽?”走廊盡頭,剛上樓的巴頓困惑地看着她問,“我好像記得你不是這個房間。”
“啊,是……”沈尋清了下嗓子,“是這個房間的客人下午問我借了打火機,我睡了一覺,想抽煙的時候想起他們還沒還給我。”
“哦,”巴頓點點頭,“他們已經退房了,我幫你看看打火機還在不在房間裏。你快去穿鞋,小心着涼。”
沈尋回到自己的房間,下意識地往床前看去。
沒有鞋。
——鞋髒了,別穿了。
低沉的聲音在她腦海裏浮起。緊接着的畫面,是小麥色的長指,捏着紙巾,擦過她的腳踝。
她從背包裏找出了另一雙備用的球鞋。
不用想,那人在給她的水裏下了藥,又把一切痕跡都抹滅了。
再回到303,果然,地面也是幹幹淨淨的。窗戶開着,血腥氣也已消散。
如果不是錄音筆的丢失讓她氣得胸口都疼,她幾乎會認為下午的一切都只是自己做的一個詭異的夢。
“好像沒有打火機,”巴頓仔細察看了一下房間,“貴重嗎?”
沈尋搖頭:“塑料的,路邊攤買的,沒事兒。”
“那我給你拿盒火柴就好,”巴頓松口氣,“下樓吃晚餐吧,我就是來叫你的。”
沈尋其實已經沒了胃口,但看着他熱切的眼神,便強打精神點點頭,跟着他下樓。
From one extreme to another
From the summer to the spring
From the mountain to the air
From Samaritan to sin
從一個極端到另一個極端
從夏天到春天
從高山到天空
從善良到罪惡
客棧一樓的一側是餐廳區,到了晚上也是酒吧。沈尋落座時,熟悉的歌聲入耳。
她挑眉:“Into the Fire,久違了。”
“是啊,來自我家鄉康沃爾的樂隊。”巴頓會心微笑,朝吧臺方向揮了揮手,一個年輕的小夥送了兩份肉醬千層面過來,兩人邊吃邊聊。
“那裏有海之角,這裏是雲之南。”沈尋感慨,“沒想到我們會相聚在這裏。”
“命運就是這麽不可預測,不是嗎?”巴頓扣着手指,端詳着她,“你過得好不好,小女孩?”
“我已經26歲了,不再是當初那個看到食人魚就吓得面無人色的小女孩,”沈尋輕輕一笑,“這幾年一直在北京工作,有時會出差,做點調查報道。”
“你的臉上有倦色。”巴頓直言。
“是,有時感到厭倦,覺得自己能做的始終有限,很多事情,就算知道為什麽,也很難去改變。”
“這個世界,不是一天建成的,我們都只能盡力而為。”
“雖然在最好的媒體工作,但我感興趣的不在于那些高層人士出入的會議活動,也不在于從和這些人的交流中找到成就感。那樣的世界,太浮華且千篇一律。反而是在最困苦的地方,當我與那些飽受生活折磨的人對話,當我的一支筆能夠使他們得到更多關愛時,我感到很充實。”
“這次在雲南的收獲呢?”巴頓問。
“見到一個60歲的女人,因為染上毒瘾,身上長了許多膿瘡……”沈尋放下刀叉,點燃一支煙,她突然想起和這個女人的對話就在錄音筆裏,一時間有點郁悶。
“怎麽了?”巴頓很敏感。
沈尋沉默了下,搖搖頭:“這回見了很多不大好的事情。”
她不打算跟巴頓提起她的遭遇,以免節外生枝。這裏畢竟離邊境不遠,客棧裏的人也雜,說不定下午那兩人的同夥還在,也許就在這餐廳。
——讓我的兄弟們記住你的臉,走出這個房間,我和阿北要是出了什麽意外,他們會來找你算賬。
那個男人的聲音又回響在耳邊。
“你呢,你找到你想要的平靜生活了嗎?”沈尋凝神反問,“我一直記得,你說你16歲生日那天随你父親在伊拉克,戰斧導彈在巴格達夜空如煙花般綻放。”
“平靜生活……這是一個過程,就像你的名字——尋。”巴頓笑了笑,眼神有點蒼茫。
沈尋一怔,然後點點頭。
是啊,人生,就是一場無休止的尋覓。
“為什麽會選擇在這裏開客棧?”她又問。
巴頓沒有回答她,眼神卻落在她身後。
沈尋順着他的視線望去,只見一個五官妩媚、皮膚微黑的女孩子走了過來。她盤着頭發,只簡單地插了一支玉簪,腰身玲珑,步履輕快,一只手拿着一瓶威士忌,另一只手拎着兩只酒杯。
“我太太,玉而。”待她走近了,巴頓接過她手中的杯子,向沈尋介紹。
女孩朝沈尋微微一笑,在巴頓身旁坐了下來,也不說話,安靜得像只小貓。
沈尋了然:“原來這是你留下的理由。”
“算是,”巴頓替她倒了酒,“蘇格蘭的Single Malt。”
“你這兒真是什麽都有。”沈尋喝了一小口,由衷稱贊。
“可惜沒有德文郡奶油配松餅,”巴頓與她碰杯,“但是我教會玉而做檸檬舒芙蕾,她已青出于藍而勝于藍了。”
玉而揚起嘴角,聲音輕柔:“馬上就好,希望你喜歡。”
沈尋這才發現她的瞳仁是淺棕色的,眼尾微挑,笑起來時,一雙眼睛說不出地勾人。難怪可以收服巴頓這樣的浪子。
“忘了問你一件重要的事,”巴頓挑眉,“有男友了嗎?”
沈尋搖頭。
“喜歡的人呢?”
“你什麽時候變得這麽八卦?”沈尋再次搖頭,托腮調皮一笑,“上次喜歡的人還是你。”
她面朝玉而,指了指巴頓:“我迷戀過他,真的。”
玉而露出了驚訝的表情:“他是你喜歡的類型嗎?”
巴頓聳肩,做了個擦汗的動作。
沈尋笑了:“那時年紀小,看到他拍的那些危險的紀錄片,羨慕他的冒險與流浪,所以厚着臉皮跟着他。”
“開始确實存心想要為難你,讓你萌生退意,但沒想到那麽沉的攝影器材,你一直一聲不吭地扛着,一扛就是一個星期,到後來不只我,整個團隊都覺得不能不要你,”巴頓晃了晃酒杯,視線鎖住了她的臉,“但是Sara,你那時并不是迷戀我,而是迷戀危險。”
“其實,你骨子裏對危險和未知的渴望,比我更甚。”
沈尋沒接話,沉默地看着他。
“我只是因為有一個當戰地記者的父親,自小耳濡目染,習慣了那樣的生活,而你不是,你一直是為了逃離。”
笑意在沈尋臉上漸漸散去,她低下頭,喝了一口酒。
“我去拿甜品,”玉而站起身來,打破了微僵的氣氛,“Sara,你要不要茶或者咖啡?”
“給她一杯熱巧克力。”回答她的是巴頓。
“呵,你還記得我晚上的習慣。”沈尋瞅着他。
“我當然記得,”巴頓笑,“我當初還跟你說過,喜歡甜食的人都缺乏安全感。”
沈尋伸手在桌上輕輕一畫。
“先生,你過界了。”
“還是不願意原諒你爸爸?”
“巴頓。”低柔的語氣裏,已經染上危險的氣息。
巴頓舉起手,表示投降。
熱巧克力上了桌,沈尋捧起來小口啜飲,喝的姿勢像是個小孩子。
待她擡起頭,卻撞上巴頓深沉的目光,他湛藍的眸裏,似乎藏着一絲隐忍的情緒。
“Sara,還記得當初我們分別時我對你說的話嗎?”
“記得,”沈尋放下杯子,“你祝我享受愛與自由。”
只是她心裏知道,那是很難很難的。對于許多人來說,也許是一輩子也難以實現的願望。
“其實不如及時行樂,”她挖了一口玉而做的舒芙蕾,笑着眯起眼,“比如這一刻的甜蜜。”
她早已學會不奢求太多。
當晚十一點,六十多公裏外的景清市公安局,一間辦公室還亮着燈。
一名年輕男警員輕輕扭開門,蹑手蹑腳地走到一個工位後面。
“王小美!”随着他喊聲而起的,是一聲尖叫。
“張子寧你神經病!”同樣身穿警服的女孩拉下耳機,捂着胸口從座位上彈起來,“吓死我了。”
“你大晚上的不回宿舍,在這裏偷偷忙什麽呢?”
“江北拿來一支錄音筆,讓我盡快查下裏面的內容。”王小美拿着鼠标,關掉屏幕上一個文件夾,又打開另外一個,“淨是些對話錄音。”
“Black sails,這是什麽?”張子寧念出文件夾的名字。
“應該是視頻文件。”王小美點開。
躍入眼簾的畫面讓兩人當場石化。
屏幕上,一個黑發女子和一個紅發女子正在床上赤裸糾纏。
“這也太重口了,”張子寧目瞪口呆,“這是誰的錄音筆啊?”
“江北說是程隊——”小美還沒說完,張子寧眼睛瞪得更大:“程隊?看他平常一副冷淡的樣子,原來偏好這種?這也太勁爆了……或者,我看他那體格和身材——”
“你在胡說八道什麽呢!”王小美的臉通紅,“這不是……”
一道清冷低沉的聲音忽然揚起:“我偏好哪種?”
聽到這個聲音,張子寧頓時僵住。他緩緩望向門口,背脊發涼:“程隊。”
程立一手插着口袋站在門外,抽了一口煙,盯着他嘴角揚起一絲淺笑,聲音輕淡:“給你兩秒,滾。”
張子寧苦着一張臉落荒而逃。
王小美已經關了視頻,畢恭畢敬地看着他:“程隊。”
“那些采訪錄音有什麽問題嗎?”程立走進屋,看着她問。
“沒什麽問題,”王小美搖搖頭,“說起來,這女的聲音還挺好聽的,問的問題也挺尖銳。”
見程立沒接話,她又指了指剛才打開的文件夾:“還剩幾個視頻,估計是她把錄音筆當U盤用,拷的劇。我會再看下。”
“不用了,”程立摁滅煙頭,“把錄音筆給我吧。”
“你要自己再看下嗎?”王小美拔下錄音筆遞給他,順口冒出一句,等擡頭瞅見那雙深潭般的黑眸時,她知道自己說錯話了。
“嗯,看看到底好不好。”他輕聲扔下一句,高大的背影消失在門口。
沈尋洗完澡從浴室出來的時候,手機正在桌上振動。她一邊擦頭發一邊接起來:“主編大人,您還沒睡啊。”
“睡什麽睡,明天要出刊啊,你是在外面野得都忘了日子吧,”電話那頭,是她的上司鄭書春,“怎麽樣,進展如何?”
沈尋撇撇嘴:“出了點小狀況。”
“我相信你能搞定。”
“可能真搞不定……”
“別廢話了,交給你一個新任務。”鄭書春打斷了她,“禁毒辦領導今天給我打了電話,希望我們能給他們做一個紀實報道,我想了想,就交給你吧。”
“禁毒?”沈尋挑眉,“又要把我發配到哪裏?”
“就在景清,時間大概一個半月,人員對接方面都安排好了,明天你就去公安局報到,聯系人的信息我發你手機上。就這樣,我看稿子去了。”
“喂——”
沈尋瞪着斷線的手機,透過屏幕看到滿頭濕發、表情震驚的自己。一滴水珠順着劉海滴在了屏幕上。
一事未了,一事又起。她還要在這個地方再待一個半月。
推開窗,外面是深藍色的夜空,如鈎新月。有風穿過山林,如缱绻的歌聲。
遠處層巒如起伏的墨影,藏着未知的黑暗。她突然有種隐隐的感覺,就在此地,在這彩雲之南,她将有難以預料的遭遇。
消息提示音響起,她打開微信,是鄭書春發來的一條信息——
劉征明,景清市公安局副局,139××××××××。
摁滅屏幕,沈尋盯着手機,心中一動。
她的手機今天應該也被查過了。
嘆了口氣,她又想起丢掉的錄音筆。考慮到之後可能未必有太多時間處理目前這個艾滋病的選題,她拿起筆攤開記事本,根據當時的記錄回憶起來,能想起一些對話就補全一些。
翌日清晨,當她拿着背包下樓吃早餐時,巴頓表情驚訝:“不是說要住兩天嗎?”
“臨時接到任務,”沈尋點頭,“不過就在本地,有機會我再回來。”
“什麽選題?毒品?”巴頓瞅着她。
沈尋咬着面包,眨着眼看着他,沒有回應。
“嘴還挺嚴,”巴頓笑了笑,“只是這地方,也就是這些事。”
沈尋做了個鬼臉:“老板,你的客棧就是江湖,有什麽消息線索,記得告訴我,讓我做個大新聞。”
巴頓看着她,貌似無奈地搖了搖頭,仿佛是笑她淘氣。
分別時,沈尋忍不住上前和他擁抱。
“我會來看你的。”不知怎的,她有點鼻酸。
巴頓揉了揉她的頭發,輕應了一聲。
她邁上車時,巴頓叫住了她,快步走到她身邊,遞給了她一樣東西。
她接過來,是一個不鏽鋼煙盒。
“送你的禮物。”他說。
這時司機已在催促,她匆匆致謝,上了車。
車窗外巴頓的臉緩緩掠過。不知是不是她的錯覺,那一霎間,她看見那雙深藍的眼眸裏,似乎格外沉郁,似有千言萬語。
詫異間,她的餘光掃到不遠處,客棧門口有一道紅影。
是玉而。她正望向這邊。
轉瞬間,玉而和巴頓都被汽車抛在後面,越來越遠。
沈尋低頭打量手中那個煙盒,上面刻着幾個單詞——
Perseverance,Love,Enthusiasm,Hope。
堅持,愛,熱情,希望。
一個半小時後,她站在了景清市公安局門口。已經接到指示的門衛看了下她的證件,就給她指了去劉局辦公室的路。
繞過一個花壇,她沿着圍牆下的路往前走,左前方是一片開闊的場地。棕榈樹下,有一小群人在聊天,多數穿着制服,也有兩人穿着便裝。
出于職業敏感,她遠遠地就開始打量這些人。其中有一個人的背影,她越看越眼熟。
那人穿着白色襯衫和灰色長褲,身材高大。走得近了,待他說話間微微側過臉時,沈尋頓時瞪大了雙眼。
竟然是他——那個拿走了她錄音筆的“三哥”。
腦子裏轟的一下,她快步沖上去,咬牙切齒:“是你!”
程立看着她,先是微怔,随後目光便掠過她,繼續和旁人說話。
他這态度頓時惹毛了沈尋。
她上前就想揪他的衣領,卻被他迅速鉗住了手腕。
“你把我錄音筆弄哪兒去了?”她憤然抗議,同時努力掙紮,“你放開我!”
他松手,她這次卻趁機抓住了他的衣領。
“松開。”黑眸平靜地瞅着她,他淡聲命令。
“我不。”她毫不退讓。
一時間,其他人都一頭霧水,卻又目不轉睛地盯着他們。
程立捉住她的手,一點點拉下來。
懶得讓人看戲,他轉身就走。
唰。
他本來束在長褲裏的襯衫被拉了出來,而襯衫的一角正握在沈尋手裏。
腹肌。
拉起的那片襯衫下面,小麥色的、斧刻一般塊壘分明的腹肌映入眼簾。
沈尋眼睛都直了。希臘雕像的健美也不過如此。
周圍響起隐隐的笑聲。
“你看夠了沒有?”程立冷冷出聲。
她悻悻地松手。
程立抿着唇,盯着她,把剩餘的衣擺也抽了出來,又慢慢地挽起袖子,姿态從容。
沈尋也盯着眼前這男人。
轉眼間,他從剛才相對正式的裝束換成了休閑的風格,寬肩長腿,眉目俊朗,整個人顯得更加清爽磊落。她腦子裏又忍不住浮現他的腹肌。
說實話,她竟然有想摸的沖動,無比想。
“挺好看的。”她由衷地說。
人群裏有人撲哧一聲笑出來。
程立掃了一眼人群,大家的笑聲戛然而止。他沒再繼續交談,轉身朝辦公樓的方向走去。
沈尋跟了上去。
他步子大,不一會兒就和她拉開了距離。沈尋小跑了幾步。
他停下來,回頭看向她:“你跟着我做什麽?”
“同路。”沈尋瞅着他,水眸清亮,“還有,錄音筆。”
他眉心一蹙,神情似